張暢 李妍
采訪馬伯庸,他坐在書店的咖啡館里,面前高高摞起等待他簽名的新作《草原動物園》。黑色運動服,旅游鞋,一副小眼鏡,身形微胖,絲毫沒有作家的架子。
今天,是假期結束后的第一個工作日?
哈哈,理解你們的心情。
所以這個早上,還是聊點愉快的話題吧。比如,一個人怎么做到在有才的同時,又特別有趣?
采訪馬伯庸,是在“愚人節(jié)”下午。他坐在書店的咖啡館里,面前高高摞起等待他簽名的新作《草原動物園》。黑色運動服,旅游鞋,一副小眼鏡,身形微胖,絲毫沒有作家的架子。有男性粉絲專程趕來看他,叫一聲“馬親王”,他就老老實實在書的扉頁簽上“馬伯庸”三個字。粉絲問馬上要結婚了,能不能寫行祝福的話。他便寫:“白頭偕老,百年好合。馬伯庸?!敝幸?guī)中矩的樣子。
馬伯庸,生于1980年。馬伯庸,代表作有長篇小說 《古董局中局》、《風起隴西》、《三國機密》、《龍與地下鐵》,中篇小說《末日焚書》、《街亭殺人事件》等,最近新作為《草原動物園》。
然而,多數(shù)人從作品和網(wǎng)絡上熟悉的馬伯庸,和眼前他規(guī)規(guī)矩矩的形象大相徑庭。江湖傳言,馬伯庸有鬼才,摘葉飛花皆可傷人,善撓文青之癢處,行文旁征博引,犀利潑辣,妙趣橫生。“馬親王”有過很多傳說,比如他所到之處會造成莫名之厄運,所以與他接觸的人都要先說一句“祥瑞御免”以避禍——馬伯庸本人已再三表示此為謠言,但這四個字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流傳十余年仍未絕跡。2013年,馬伯庸的一篇博文讓河北衡水市冀寶齋博物館一夜之間“暴得大名”,元青花、唐五彩、周代十二生肖……至今仍被傳說。
因為在微博上太紅,不少近年的新粉絲甚至并不熟悉馬伯庸都寫過哪些作品,也未必清楚馬伯庸是中國網(wǎng)絡文學的早期創(chuàng)作者。事實上,作為“業(yè)余文史愛好者”,馬伯庸的成名路見證了半部中國互聯(lián)網(wǎng)發(fā)展史。
那是創(chuàng)作者和讀者之間最透明的階段
將近二十年前,馬伯庸第一次接觸網(wǎng)絡。當時還在上海外國語大學商學院讀大學的他,找到附近一家盲人按摩中心旁邊的網(wǎng)吧,二十塊錢一小時。身為“窮學生”,他只能一周的早餐不吃,攢下錢,周末跑去上一個小時網(wǎng)。因為貴,不舍得在網(wǎng)上瀏覽,他就帶一個3.5英寸軟盤,一小時內(nèi)找很多小說,拷下來,再到學校一塊錢一小時的單機機房,把它們?nèi)甲x完。
有一次,軟盤壞了,文件損壞,小說只顯示了前半部分,后半截卻不見了。馬伯庸不小心碰到鍵盤,打了幾個字,沒想到正好和小說后面的那句話接上了。他心想:“誒?我也能寫??!”于是試著敲了幾句話。寫完之后發(fā)到論壇上,反響不錯。于是他每周都到單機機房寫東西,周末發(fā)到網(wǎng)上論壇,下個禮拜再去看回帖?!皶r間雖然長,但還是覺得很滿足?!?/p>
和后來泛濫的網(wǎng)絡作品和影視IP熱不同,二十年前的網(wǎng)絡作家很容易滿足?!凹兇獬鲇谂d趣,只要有人過來點個贊,評論幾句,就是最高的獎賞了。”對于馬伯庸而言,“那是有文字以來,創(chuàng)作者和讀者之間最透明的階段。大家彼此之間坦誠相待,沒有任何藏著掖著。我覺得這對于創(chuàng)作者而言非常好?!?/p>
今非昔比。如今的網(wǎng)絡文學已是深不見底的江湖,是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是上百億元的大生意。每年網(wǎng)絡作家富豪榜前幾位的??吞萍胰佟⑻煨Q土豆等,年版稅幾千萬甚至過億,而每個網(wǎng)文論壇,又有無數(shù)新人做著靠寫作成名發(fā)財?shù)膲簦刻烨趭^更新,卻只是在美好的希望之后,日復一日體會著乏人點擊的殘酷現(xiàn)實。
但當互聯(lián)網(wǎng)和網(wǎng)絡文學還是個新生事物,讀者人數(shù)不多但單純真誠,作者的每一分機靈、每一點才華,都會被發(fā)現(xiàn)、被愛護,于是獲得成長的空間。馬伯庸從1999年在二三十人的小論壇寫,后來到更大的論壇被更多人熟知。他的靈感天馬行空、文字鬼馬詼諧,所寫的內(nèi)容涉及懸疑、靈異、恐怖、歷史、推理、武俠、科幻、奇幻等,涉獵極為廣泛,后來被概括為“冷、爛、欠、槽”的風格已現(xiàn)端倪——這些被傳統(tǒng)主流文化和學校教育所壓抑的屬性,正是互聯(lián)網(wǎng)文化方興未艾時期網(wǎng)民們的最愛。
當時,“惡搞”文化流行一時,馬伯庸也常被歸類為“網(wǎng)絡惡搞作家”,他寫的一些惡搞諷刺短文現(xiàn)在在網(wǎng)上還很容易找到,比如《從機器貓看階級斗爭的殘酷本質》《小資生活的一天》,放到今天看雖然機靈卻沒太多驚喜,但在當時都流傳甚廣。
馬伯庸慶幸自己從沒間斷過寫作:“我很喜歡這種狀態(tài)。我悶著頭寫,大家悶著頭看,不知不覺,大家會覺得我就像朋友一樣,生活在身邊,經(jīng)常能接觸到?!敝钡浇裉?,每出一本新書,他還會把一段長長的試讀放在微博上,讓粉絲們先睹為快:“對讀者要誠實,讓人家不是因為看見封面上有‘馬伯庸的名字就買,而是因為看了一兩章覺得不錯,然后再買,這樣才公平。”
微博“段子手”的能量
論這些年完成作品的數(shù)量、尤其是字數(shù),馬伯庸和網(wǎng)絡文學界諸多“大神”的差距不小。他能像現(xiàn)在這樣有名,擁有比讀者更多的粉絲數(shù)量(他的微博粉絲數(shù)現(xiàn)在是345萬),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在微博上的“段子手”屬性,而且,還是個有文化懂歷史的段子手。
他的微博足以作為陰霾天里的一劑心情解藥,好玩的段子、新鮮的發(fā)現(xiàn)層出不窮。最近幾天他正搜羅全國各地的奇葩地名,比如“護駕遲”“陰魂鎮(zhèn)”“吊頸灣”“屎涌口”……一邊搜羅一邊還不忘分析一下地名背后可能的故事。
微博上的馬伯庸活像個玩心奇重的孩子,除了曬娃自黑,調(diào)侃同行好友,他最擅長的還是發(fā)掘歷史故事里的細節(jié)“萌點”。比如,看起來“特別苦逼、一臉苦大仇深的小老頭”、寫“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的愛國詩人陸游,被他發(fā)現(xiàn)是個“大貓奴、非常標準的鏟屎官”:“‘溪柴火軟蠻氈暖,我與貍奴不出門。沒想到他寫這么愛國的詩的時候,原來是擼著貓寫的!”讀到《史記·楚世家》,楚國討伐隋國,隋國說我無罪,為什么打我?楚國回了句:“我蠻夷?!薄拔倚U夷我不講理”,楚國于是變成了“呆萌霸主”。
其實這幾年,馬伯庸出了好幾本新書:《帝國最后的榮耀》《三國機密》《古董局中局》《長安十二時辰》……尤其是關于古董鑒定、收藏、造假、設局的百科全書式小說《古董局中局》,相當暢銷,受到粉絲和讀者的歡迎。但對他人氣不斷增長的作用,依然比不過微博上的段子。曾長期保持140字長度限制的微博,最容易廣泛流傳的內(nèi)容就是段子,馬伯庸的幽默、機智,和把歷史知識和段子結合起來的能力,都在這個具有全民性的社交媒體平臺上得到了極度的放大。相比之下,即使是暢銷書也依然是“小眾”的。對很多新粉絲而言,他的“作家”身份是不明所以的頭銜,不斷更新的高質量段子才是核心“賣點”。endprint
有粉絲給馬伯庸做了一個網(wǎng)絡話題的指數(shù)分析,數(shù)據(jù)顯示,近年來,他在網(wǎng)絡上被關注的趨勢不斷上升,但整體來看特別平緩,沒有突然“爆紅”過。馬伯庸挺滿意,他將其歸因于自己的勤奮,哪怕每天只寫4000字,也從99年堅持至今,從沒松懈過?!白骷沂且环N狀態(tài),沒有專業(yè)和業(yè)余之分,我沒有那種正經(jīng)作家要寫正經(jīng)東西的使命感。”
當中國網(wǎng)絡文學的雪球越滾越大,本來屬于“先行者”的馬伯庸反而走上了另一條路。他沒有卷入那個巨大的江湖,而是在微博上找到了越來越鮮明的個人設定,不再會被和其他人混為一談。
2013年,馬伯庸發(fā)布的博文《少年Ma的奇幻歷史漂流之旅》讓他的影響力穿透了新的“次元”。他在文章里寫了自己在某民間博物館里看到的種種不可思議的“文物”,比如元青花、唐五彩、“三英戰(zhàn)趙云”、周代十二生肖……這篇文章迅速走紅,雖然馬伯庸在博文里對具體地名做了模糊處理,但“真身”冀寶齋博物館很快被網(wǎng)友扒出,不久之后,冀寶齋遭到主管部門的勒令停業(yè)整頓。
馬伯庸對歷史知識、古董文物的熟稔和亦莊亦諧的文風在文章里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而更重要的是,馬伯庸×微博這個全民性社交媒體的能量,在這一事件里得到了最大程度的體現(xiàn)。
拿嚴肅文學獎的“業(yè)余文史愛好者”
知乎上有一個問題叫“馬伯庸的史學功底如何?”高亮回答之一是說“評價一個人的‘史學功底總得看看他的學術背景跟學術成果吧……私以為題目還是改成‘如何評價馬伯庸的歷史知識比較好”。
用深入淺出、大開腦洞的方式寫歷史,善于發(fā)現(xiàn)大的歷史敘事中暗藏的細節(jié),是馬伯庸作品最鮮明的特色之一。每寫一部歷史小說前,馬伯庸都力求將功課做足。比如為寫這部《草原動物園》,馬伯庸特地回了趟老家內(nèi)蒙古赤峰,搜羅那里的傳統(tǒng)民間故事,找來關于清末的文獻和論文,大到赤峰城的格局、官府的職位,小到當時報紙的名稱,一一敲定。為寫《長安十二時辰》搜集資料,他把長安城布局一坊一坊地敲進表格里,再參照楊鴻年的《隋唐兩京坊里譜》和《唐代長安詞典》,邊讀邊把諸坊的功能、典故、所居名人寫進批注,做完地圖,“整個長安終于看得透徹了”。他在歷史上的涉獵和積累,讓不少粉絲讀者大呼“可怕”。
但也有人給他書中涉及的歷史知識找硬傷,甚至還曾經(jīng)惹來“那個馬伯庸基本的中國歷史常識都沒有”的評價。對于挑錯的意見,馬伯庸相當謙虛,他一方面表示自己的作品不是歷史,是用了文學中的荒誕手法,是“對歷史做了一個修補工作,或者說涂色渲染工作。也讓我對歷史的情懷能得到滿足”;一方面又自爆以往作品里確實犯過很多可笑的低級錯誤。他給自己的定位是“業(yè)余文史愛好者”:“不是自謙,專業(yè)歷史學者的思維和方法論,不是說我們這些普通人讀幾本書就能達到的。因為發(fā)自內(nèi)心喜歡,覺得這么寫歷史、研究歷史是件很酷的事?!?/p>
——這種做事認真,處事溫和的態(tài)度,讓馬伯庸在“鬼才”之下竟有君子之風。所以他講段子逗人發(fā)笑卻從不帶惡意,他的作品也讓人緊張投入但又并不封閉。也是,如果沒有這樣的底色,只靠“惡搞”之才,馬伯庸恐怕很難在近二十年網(wǎng)絡世界的風云變幻中,一直維持著高人氣和好人緣。
寫《草原動物園》,馬伯庸刻意避開通俗文學的創(chuàng)作手法,只寫一個不著邊際的夢,起筆落筆,飄逸奇絕。拋開原先懸念和伏筆層出不窮的“靠腎上腺素”的寫作,馬伯庸這次想試試“靠心靈”:“特別寡淡,很多讀者可能不會感到激動,但他們會在接下來的很長時間里,想起這本書。我覺得這就夠了?!?/p>
2010年,馬伯庸的《風雨〈洛神賦〉》與賈平凹的《一塊土地》共同摘得當年的“茅臺杯”人民文學獎散文獎。2012年,他又憑借《宛城驚變》和《破案:孔雀東南飛》獲朱自清散文獎。身為“網(wǎng)絡文學作家”而能拿“主流”文學獎,至少證明馬伯庸在寫作上的趨向確實不太單一,有吸引不同讀者的能力,而不是靠經(jīng)營一批固定的高粘度粉絲。
這些年,風起云涌的網(wǎng)絡文學仿佛一直在跟“嚴肅文學”互相邊緣化,前者有讀者有回報,卻總得不到價值上的肯定,又在經(jīng)濟利益的驅使下泥沙俱下;后者則始終在面對受眾越來越少的冷清局面。但兩者的界限并不會一直清晰,網(wǎng)絡文學讓“好看”重新成為小說的首要屬性,讓那些能把文字寫得“好看”的人迎來了出頭的機會,總不是一件壞事。
馬伯庸說,他一直是“野生生長”的狀態(tài)。對讀者而言,若能見證“寫作”這塊土地上更多有才有趣的人自由地“野生生長”,想來應是一件幸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