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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噓,外婆的床上有蟲

      2017-11-29 20:32:04阿芙
      讀者 2017年24期
      關(guān)鍵詞:外婆家零食外婆

      阿芙

      當(dāng)我挽起袖口,或者將胳膊向上伸時,手腕上兩塊紅褐色的痂就會露出來。它們在我的手上已經(jīng)有一個月了,硬硬的,十分丑陋。

      我身上有不只一處這樣的結(jié)痂,很多人問我,這些是怎么出現(xiàn)的?

      “噢,是外婆家床上的蟲咬的?!?/p>

      大年初三,我們回外婆家。那里剛下過一場雨,老舊的平房被淋得濕漉漉的,白色的被單上也有幾道黃色的水漬,潮濕的腥味撲鼻而來。

      外婆家不大,兒孫輩都回來了,沒有多的床鋪可以睡,我們四個人擠一張床。床很舊,躺上去咯吱作響。

      這些蟲很奇怪,那張床上睡了四個人,偏偏只有我渾身起紅疹。母親說,那些蟲是在為外婆出氣,怪我一年才來看望她一次。

      歸根究底,是語言原因。

      我的母親從一個省的最北邊嫁到最南邊。雖然同屬一個省,但方言發(fā)音完全不同。從前交通不便,我又年幼多病,回外婆家路途遙遠(yuǎn),只有過年時母親才會帶上我,這使我對母親的家鄉(xiāng)話完全不熟悉。加上外婆上了年紀(jì),說話含混,鄉(xiāng)音濃重,耳朵也不大靈光。我聽得費力,說得更費力,一來二去便沒了交流。

      外婆家在山里,公路彎彎繞繞,要下兩個坡,再往右拐三次,方能看見枯黃野草中伸出一條路來。沿著這條路進(jìn)去,可以看見一座不大不小的平房,帶著院子,院里撲棱著公雞。這是一座建于20世紀(jì)80年代的房子,如今像個遲暮的老人,處處散發(fā)出腐朽的氣息。我對外婆家最初的記憶,是惡臭熏天的原始廁所,還有讓人挪不開腳步的雞屎。這也是我一度抗拒去外婆家的原因。

      小的時候,母親在我心里有威嚴(yán),我沒有權(quán)力拒絕去外婆家。所以長久以來,我一直對外婆家抱有隱忍的態(tài)度,似乎那里的所有體驗都是咬牙接受的。比如,我在外婆家總是吃得很少。那里燒柴火做飯,家家戶戶的廚房里都有根大煙囪,水泥砌的灶臺,安一口大鐵鍋。鐵鍋邊緣有一層厚厚的油漬,炒出來的菜,總蒙上一層醬油般的褐色。我拿著不知有多少年歷史的筷子,在菜里仔細(xì)找出白凈的幾塊。

      菜暫且不提,最難忍受的是廁所——一個坑連著化糞池。冬天尚且好點,夏天走進(jìn)去,蒼蠅嗡嗡地飛,仔細(xì)一看,里面還有密密麻麻的蛆蟲。這每次都讓我難受至極。

      這些牢騷,在我成年之前,從未向母親提過。成年后,我以為自己算是大人,有了可以表達(dá)不滿、支配行程的權(quán)力。

      有一次,我壯著膽子,蜷在被窩里,朝庭院里半夜打鳴的雞罵起來。起初,母親并沒有理會,翻了身繼續(xù)睡。

      天微亮?xí)r,再次被雞叫聲吵醒后,我開始絮絮叨叨地數(shù)落。從打鳴的公雞,到咯吱作響的床板,再到臭烘烘的廁所,甚至魚塘盡頭的豬哼哼。

      母親終于出聲:“夠了,矯情!”我立馬噤聲,母親有點兒生氣了,“我在這兒生活了十幾年,有缺胳膊少腿嗎?讓你一年就住上幾天,卻跟上刑一樣,你怎么這么矯情?!彼娴纳鷼饬?,我不敢說話,沉默地聽著。

      沒想到母親話鋒一轉(zhuǎn),嘆口氣,語氣緩和下來:“你知道的,外公身體很不好了,媽媽見他一面少一面?!笨s著脖子的我正準(zhǔn)備承受母親的批評,沒想到她會突然這樣說。這番話讓我愣了一下,緊接著某種情感上的共鳴被撩動,我的心臟好像被人按下去一塊兒,鼻子隱隱發(fā)酸。

      我將“外公”轉(zhuǎn)換成“母親的父親”后,原本隔了一代的疏遠(yuǎn),現(xiàn)在卻能感同身受了。母親不只有我,還有她年邁的父親。

      母親排行老七,是最小的一個,這使得我對外公外婆的年邁后知后覺。等我反應(yīng)過來時,他們已經(jīng)八十好幾了。

      小時候,外婆常帶我去她的玉米地摘玉米。她有一塊地,上面種過很多東西:花生、棉花、玉米。土地里的事,于我而言陌生而新鮮,所以那片肥沃的農(nóng)田,構(gòu)成我在外婆家所有美好的回憶。

      那時,我和她相談甚少,有時候只剩對視和尷尬地一笑。所以在走去農(nóng)田的路上,除了一兩聲幾乎微不可聞的笑聲,就是嗒嗒的腳步聲。

      我們進(jìn)了田,她開始說話。她的聲音在我耳邊嗡嗡響著,我費力去聽,怎奈對這鄉(xiāng)音實在沒有破解能力。她指向一簇玉米穗,然后聽見她嘴里重復(fù)著“幾晃、幾晃”。

      我愣了一會兒,明白過來,她說的是“金黃”。

      “金黃的穗,可以摘。”

      她見我聽懂了,很開心,臉上笑出幾道褶子。那種笑,不僅是開心,更像是一種如釋重負(fù)的嘆氣,我們之間終于有了溝通。她這種心酸又開心的情緒,我明白得太晚。

      當(dāng)我開始重新審視我和外婆的關(guān)系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做了很多錯事。

      小時候,我在外婆家住了兩天,就吵著要走,甚至自己背好包,頭也不回地往外跑。身后響起許多聲音:“回來、回來,你媽媽還沒走呢?!蔽一仡^沖他們喊:“我自己一個人能走?!痹谖铱磥恚@是一場勇敢的揭竿而起。

      后來我母親屈服了,和父親一起趕上來,喊我上車。

      上了車,我覺得自己很英勇,敢于抗?fàn)幉⑷〉昧藙倮?。我趾高氣揚地離開這個山坳,再也不用踮著腳躲雞屎了。

      母親沒有生氣,只是很難過:“你為什么非急著走,外婆喊不住你,急得哭了?!边@是我第一次聽見“外婆哭了”。

      母親也哭了。外婆哭的是,留不住自己女兒的女兒;母親哭的是,自己女兒對自己母親的淡漠。

      2017年春節(jié),我再次回到外婆家,發(fā)現(xiàn)自己柔和了許多。當(dāng)我看見床單上的水漬,或是貓爪按上去的泥印,或是院落里被大雨沖得到處都是的雞屎時,我會一聲不吭地跳過去,拍拍床單上的泥點,將有水漬那面翻到外面。

      睡了一覺后,我開始覺得渾身發(fā)癢。早晨掀開衣袖,皮膚上沒有半點異常,我不敢說,怕又是自己的矯情作祟。

      到了晚上,一個個紅點冒出來,稍稍一碰,就癢得難受,那些地方甚至被我撓出了血。我沒有當(dāng)著外婆的面說這件事,而是將母親喊出來,拉開衣袖說:“你看,外婆的床上有蟲?!蹦赣H很緊張,立馬問我:“你沒有對外婆說吧?”

      我搖頭:“當(dāng)然沒有?!?/p>

      母親說:“外婆要是知道,床上的蟲將自己的外孫女咬成這樣,肯定會心疼得哭的?!蓖砩?,我臥在床頭,掉漆的木門被推開,外婆關(guān)切的目光探了進(jìn)來。她朝我看一眼,從背后拿出幾粒糖果和一盒飲料,興沖沖地問我:“你吃不吃?”我連忙將衣袖拉下來,對她說:“我吃?!?/p>

      外婆有點驚訝。以前我從不吃她放在桌上的零食,那些零食從頭到腳彌漫著山寨和小作坊的氣息——模糊的印刷、沖鼻的塑料味,我看見這些東西向來都是繞道走。

      雖然如此,每年她還是樂此不疲地捧出一堆零食來。外婆一輩子都在與土地打交道,面對一個在新世紀(jì)長大的孩子,這些零食大概是她所能提供的最貼合我興趣的東西了。

      離開外婆家的那個早晨,我貪睡,外面已經(jīng)艷陽高照,我依然不愿起床。

      室內(nèi)極靜,我聽見輕輕推門的聲音,接著耳邊響起紙張打開又疊好的聲音。我探出頭去,看見外婆的身影。于是我喊住她:“外婆,怎么了?”她停住,看著我笑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她指了指我枕邊的兩百塊錢:“給你的壓歲錢?!蔽铱扌Σ坏茫瑢㈠X還給她:“外婆,我都多大了,您還給我壓歲錢。”她又將錢塞回來,嘟囔著:“大什么大,一個還在上學(xué)的孩子?!蔽也皇眨瑢㈠X塞進(jìn)她的棉衣外兜里:“這個錢您留著自己買點東西吃。”她忽然瞪起眼睛,一副要生氣的樣子,強硬地將錢塞入我手中:“拿著!外婆要生氣了!”我只好將錢默默地收起來,重新鉆回被窩。

      這時,我聽見她說:“等你結(jié)婚了,我就不給壓歲錢了?!蓖A撕芫?,又慢慢地說,“也不知道外婆能不能活到你結(jié)婚……”

      吃過午飯,我們一家人便要動身回去了。整理行李時,我偷偷將那兩百塊塞到母親手里,小聲對她說:“這是外婆給的,你給外婆還回去。”母親有點驚訝,笑起來:“你什么時候這么懂事了?”一切東西歸置完畢,我和父親坐在車上,等待母親。過了幾分鐘,母親從低矮的木門里鉆出來,后面跟著步履蹣跚的外婆。

      母親一步三回頭,朝外婆說:“別送了,外面冷?!?/p>

      外婆不依,跟在后頭,不住地用手整理母親的衣角。

      母親上了車,我用詢問的眼神望向她。她說:“錢還給外婆了?!蔽沂媪艘豢跉?。接著母親又說,“外婆哭了,問你為什么不要她的錢。”這是我又一次聽到“外婆哭了”。

      車窗外不遠(yuǎn)處,外婆正站在那兒暗自抹淚。我打開車門,跑過去輕輕抱住她。外婆身材矮小,被我的突然一抱嚇住了。過了幾秒,她反應(yīng)過來,也輕輕地抱住了我。自我有記憶以來,這是我和她之間的第一個擁抱。這個擁抱來得很晚,還好不算太遲。

      (林冬冬摘自網(wǎng)易新聞“人間”工作室,沈 璐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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