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燕成
從蒼茫的堯貴大山深處的平忙苗寨出發(fā),加榜河流經(jīng)從江縣堯貴、下堯、加榜、從開、宰便、怎江、擺衣、引果等九個苗、壯、水、侗、瑤、漢多民族雜居的村寨,浩浩蕩蕩,延綿10余公里,于引果村和孖溫村交界處匯入從江縣域內(nèi)的都柳江。水畔兩岸分布有黨扭、加頁、加車等壯麗的梯田風景。
一
站在堯貴大山腳下,我仰頭打望,見得夏日里那蒼茫翠綠的山峁里,遠遠地,一股清泉從翠綠的森林深處淌出,繞過曲曲折折的田埂,直朝眼前奔來。這里的苗家人總是這樣形容這山河高峽:上山穿云端,下山噔河底;兩山能對話,相會走半天。
從平忙苗寨口沿河順流而下,我想以此打探到加榜河深處的心靈故事。與我同行的有師范畢業(yè)后就在從江縣工作的多年老友龍登煌老師和被從江文藝界封為“鬼師”的曾清榮老師,以及派駐加榜鄉(xiāng)的駐村第一書記王興堂先生。我和龍登煌老師是天柱人,見了面特別親切?!肮韼煛焙托⊥跏菑慕?,對加榜河熟若老友??墒?,當我們置身加榜河的源頭,閑聊中說起加榜河的前世今生,卻沒有人能詳盡的完整道出加榜河的故事來。就連同河岸居住了千年之久的土著苗族、壯族、水族、侗族、瑤族、漢族等后人,只知道這是先祖留下的河流。不過,我心里暗想,這萬古奔流的加榜河,一定是一條有故事的河。
其實,最開始映入眼簾的,是層層疊疊的梯田,從河谷底部,一梯一梯直接騰空躍到了山頂。夏日的朝陽暖暖地照在大地上,將那翠綠的山色,曬得呲呲作響。潔白的云朵散落在半山腰里,蒼鷹和白鷺,在峽谷之間快活地翻飛,你若想細細地看清它們何處停放身影,朝著遠山空闊的深谷望去,眨眼間,便只見得它們沒入在白云深處去了。
龍登煌老師告訴我,這就是加榜河下游隔岸的加榜梯田,是月亮山腹地深藏著的處女地呢。許多年前,在從江工作的同窗好友就總是說,到從江看梯田來吧,從江加榜梯田勝似仙境!史上是這樣說的:先祖王故拆、王故西兄弟二人,率領(lǐng)全族人從黔東南丹寨苗嶺出發(fā),爬山涉水,幾經(jīng)波折,走到現(xiàn)在的從江縣加車,挖山造田,定居于此,距今4000多年。同樣作為蚩尤的后人,我通過翻閱族史而深知苗族人遷徙路上的不易。從長江沿岸,從黃河源頭,蚩尤人一路奔走,擇崖而居。加車苗人的遷徙史,便是蚩尤人遷徙路上的一個縮影。
站在山腰朝下俯瞰,若隱若現(xiàn)的梯田,整齊,壯麗。只見得那遼闊的綠,在山風之中,一浪高過一浪,在盛夏的驕陽里,泛起一陣又一陣綠綠的波濤來。側(cè)耳細聽,又恍若似聽到深谷里傳來的水濤聲。田間的稻禾,開始抽青了。陽光碎落在青禾叢中,亮亮的,潤潤的,柔柔的。山腰上的吊腳樓,一棟疊著一棟,青瓦之下,炊煙裊裊。一條條五彩的虹,從深谷這邊,連到了那邊的山灣?;蚴?,從這一坡梯田,橫到了那一坡綠林里。
是誰家的紅裙姑娘呢,正站在那青瓦廊下,烏黑的長發(fā)被夏風卷過胸前,那嫩白的臉龐和水汪汪的雙眸,像熟透了的果子。我想,這或許就是一個待嫁的苗家妹子吧。吊腳樓上,透紅的辣椒串子,金黃的玉米棒子和稻穗,可以猜想,經(jīng)年的秋日,該是一個怎樣五谷豐登的季節(jié)呢。面對這遠闊的梯田美景,沐浴著這暖暖的夏日驕陽,我知道,這一嶺嶺的苗家人,已經(jīng)聞到了不久的又一個秋,那豐足的喜氣。
層層疊疊的稻田之下,有加車河、加榜河、三百河。是這些不同的河流,滋潤了這一片連體的母土。這是一片帶有苗族、壯族、水族、侗族、瑤族、漢族等民族體溫的暖土。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四季里河浪滔滔,不息不止!
二
我出生在湘黔接壤的“四十八寨”之一的埂沖苗寨,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山里長大的苗族后人,特別熟悉故鄉(xiāng)的苗嶺和江河水性,自幼就跟隨大人上山下河,體味到了各種農(nóng)活的苦??墒牵斘艺嬲哌M從江加榜,站在那海拔1400余米高的梯田深處,見到那綿延不斷的加榜河和那依山傍水的家,以及繞著山腰、纏著河、榜著水岸而居的加榜鄉(xiāng)民,我恍然大悟,一方山水養(yǎng)一方人。自己雖也有著山鄉(xiāng)生活經(jīng)歷,卻是怎么也比不上加榜河岸上生活著的人們那般,對加榜河有著自己的深切體悟和癡愛。
原生態(tài)的大美背后,一定是有著難以想象的艱辛暗含其中的。我們在贊嘆“靈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氳”的好山好水好風光時,是否也體透到了山水的閉塞帶來的荒落。我們在見到那表象的“稻飯魚羮”之美時,可曾也有想到,那刀耕火種的勞苦和人挑馬馱的滯緩。如若此時此刻的加榜河畔,眼前所見到的青幽幽的梯田,這些披在山上的潔凈的彩帶兒,以及,浮在田間的藍天白云,在微微拂來的清香的夏風里,它們是加榜人民用勤勞智慧捍衛(wèi)著的人間的至美。
行走在加榜河畔,除了山水,我見到最多的,還有牛群。牛是加榜鄉(xiāng)民們最親密要好的伙伴。加榜河畔,有一種稻作節(jié)日,叫?;旯?jié),壯語叫“哽坤懷”。每年的農(nóng)歷四月初八,從清晨開始,人們就在為一場盛大的祭祀忙碌著。加榜河畔的壯家史料里是這樣記載的:在遠古時期,陸地上沒有草木,巖石裸露,遍地黃土,沙塵彌漫,人類生活受到極大影響,牛魔王見到此般情景,心里很同情,便派遣牛王下到人間,解救人類生活之苦。牛王奉命來到人間之后,開始播種百草,卻誤將牛魔王三步撒一把草種變?yōu)橐徊饺鋈巡莘N,使得漫山遍野雜草叢生,導致耕田受損。牛魔王便將牛王懲罰滯留人間,吃草犁耕,效勞于人。而每年農(nóng)歷四月初八,牛魔王悄悄降臨人間,護佑牛王。壯家人便將這個日子記為牛魂日。是日一到,便要飲酒鳴炮,載歌載舞,隆重地祭祀。
我想,這也是正該祭祀的。牛的艱辛,便全是在那沉默里了。沿著河流行走,從一塊田到另外一塊田,從一個村莊到另外一個村莊,面對那壯闊的田園景色,我莫名地想起,這壯族人的傳說和記載,一定是有它的必然道理的。
夏日里的加榜,我們所看到的那河畔的梯田,是清一色的綠,一直從谷底鋪承上來,到了半山腰,便要開闊一些,但漸而升到坡頂后,便只剩得一小塊綠了。稻田都是依山而開的,隨著山勢地形的變化而變化。山有多陡,梯田就有多陡。坡有多高,梯田就有多高。據(jù)說,最大的也不過一畝地而已,最小者僅簸箕兒大小,多為“帶子丘”。壯家人常常說,青蛙一條三塊田。耕種這般狹窄的田塊,沒有牛,是一定做不到的。累了,牛躺在加榜河里洗澡。白白的水浪翻過了山谷,越過險灘,在峽谷轉(zhuǎn)彎處沖積成一塊塊潭。牛只管跪下身去,游到對岸,又從對岸游過來。哞——牛發(fā)出快活的叫聲。牧童光著屁股在河的上游摸魚,他們熟悉那厚黑的礁石,每一條縫隙里,是匿藏著各種肥嫩的游魚的。endprint
雖然未有見到牛魂節(jié)日里的加榜河,是怎樣的歡騰和熱鬧,但我想,那一定是加榜河畔里的一個不小的節(jié)日,一定有盛裝的壯家妹子,頭戴銀鈴,腰系彩帶,腳穿新鞋,和內(nèi)心里如意的郎君,在那水畔載歌載舞,亦或是在隔岸的老木樓里,歡聲雀躍,又或是竊竊私語。反正,總該是喜氣洋洋的吧,該是莊重、厚沉、肅靜,卻又泛發(fā)出喜悅來的。
三
行至河谷的低矮處,我建議趟水而行。在浪花淘淘的河間行走,這是我至今三十余年生命里最快活的一次親近山水的旅游。我沒有哪一次這般認真地去聆聽水的聲音,江河的聲音,山和山鳥的聲音,以及夏風的聲音。
在“仙女圣水”河段,我見到了那些若同苗壯人家美人兒一般秀麗和妖嬈俊俏的仙女峰,以及那山峰倒映在幽幽河水里的美麗景色。在“犀牛出潭”處,我又看到了那滿身泥汗的牛沉默的樣子。喘著粗氣兒的牛,套著犁耙的牛,黃色的牛,長著一身黧黑毛色的牛,它們從剛剛勞作過的稻田走下來,緩緩地邁向河潭,享受河的樂趣。在“千層跌巖”上,我看到那些被時光之河沖刷的光滑亮潔的礁石,以及滴水穿空的石眼。面對那千層的河浪、千層的巖,我頓時感受到了時光的蒼遠和生命的微茫。我為自己那時那刻正踩在千年的時光之上而感到無比的榮光和自豪。尤其,在“壯女梳頭”處,我更看到了大自然鬼斧神工的美。據(jù)說,壯家女人喜歡留長發(fā),每個人都是烏黑的長發(fā)飄在胸前,特別的美。春日一來,加榜河水漸暖,便三五成群,邀約到河畔那潔凈的河灘邊上洗頭。幽幽的浪波倒映出她們靚麗的影子,身旁是各樣待浣洗的女紅,遠遠地望去,便是一道至美的風景。
河岸上,是有著一座座古老的社王臺的。歷來,加榜河畔的壯鄉(xiāng)人是這樣說的:相傳社王原系孤兒,自幼在壯鄉(xiāng)乞討長大,力大無窮,能除邪降魔。而后來妖魔作祟,壯鄉(xiāng)人民遭難,四處逃散。社王不忘壯人的養(yǎng)育之恩,驅(qū)魔消災,護田守寨,使得壯鄉(xiāng)人重返家園安居樂業(yè)。而就在人們歡慶豐收之時,社王就在水畔寨邊的大樹下依棚棲息,此時正值農(nóng)歷十一月三十日。后來,壯鄉(xiāng)人為了紀念社王,便把每年農(nóng)歷十二月初一定為開年旦日,就地修建社王臺祭祀。
在加榜河繞寨而過的下堯,我親眼見到了下堯壯族黃姓人家祭祀社王的社王臺,坐落在加榜河畔的一處密林中。引我們上山探勘社王臺的長輩是剛剛退休的加榜鄉(xiāng)黨委副書記老黃,他那圓敦敦的個兒、泛紅的臉龐、走起路來穩(wěn)健的步伐,一點兒也看不出是一個退休的老人。我們就是在那密林之下的兩棵樹間,尋到了社王臺的。老黃書記說,這是春節(jié)里黃家人剛剛祭祀過了的社王臺,在祭祀典禮現(xiàn)場,每家黃氏壯人都出一個勞動力,到這樹林里的社王臺來祭掃,場面特別的壯觀。祭祀之日,是要海吃海喝一餐的。總有人在這一日會被灌醉,然后唱著醉歌打著醉拳一路踉蹌著歸家。有不少年輕的壯家人,早先就出了遠門謀求生活,待得祭祀社王之日漸漸臨近,便歸了家。那久別的重逢,皆是因了那心間對社王虔誠的朝念。
我想,這便是加榜河最揉動人心的文化了。雖然聽來極像是一個莫須有的玄幻的傳說,但這萬古奔騰的河流,有了這般充滿濃情愛意的故事,便更加得豐盈飽滿了,也便更加地散發(fā)出了人間的煙火味來。我是一個特別遵從先祖遺訓的人,而且我偏執(zhí)地認為,凡是膽敢違逆先祖經(jīng)驗者,苦日子一定在他身后不遠處。
社王臺外,山鳥啾啾,驕陽正暖,歡騰的加榜河,正一路叮鈴前行。
四
加榜鄉(xiāng)政府的領(lǐng)導知道我要到加榜河,便派來堯貴、下堯、加榜等村寨熟悉加榜河水性的領(lǐng)路人引我們進山,鄉(xiāng)政府辦公室石余峰主任還驅(qū)車領(lǐng)我們走到了加榜河的源頭堯貴大山腳下,車到無路處,便又下車陪我們一起步行。我們大約是有七八個人吧,從加榜河源頭,順流而下,走著走著天就黑了。
我對龍登煌老師說,我想在加榜河畔的下堯壯族人家里住一晚。龍老師連忙與鄉(xiāng)政府的領(lǐng)導匯報,很快就得到了答復。說來也真巧,現(xiàn)任加榜鄉(xiāng)的鄉(xiāng)長,是我的鄉(xiāng)賢及忘年摯友羅安圣先生的學生,名字很好聽,叫:楊慶軍,是一個胖墩墩的黑臉男人,從小就從天柱縣清水江畔的故鄉(xiāng)來到從江讀書,畢業(yè)后又回到從江工作,據(jù)說是羅安圣最得意的弟子之一。生活中,我呼羅安圣先生為老羅,他大學畢業(yè)后就去了從江教書,如今已當了祖父的他,30多年未有離開過從江。當然,加榜和加榜河的美麗,我早先就在老羅的文字里讀到過,且他三番五次地熱情邀約我,說,加榜河,還是要親臨一下才好!
我們是踩著如血的夏日殘陽走進下堯古寨的。那時,夕陽正斜斜地穿過古寨的“恩愛樹”,碎落的陽光照在樹林下那古老的木樓上,特別的美。老人們坐在瓦檐下的長凳上拉著家常話,牛群和牧童,正緩緩地走過橫跨加榜河兩岸的連心橋,歸鳥唱著晚歌,飛翔在古寨背后的山峰頂上。我們沿著那進寨剛剛修建不久的“小康路”,走到保寨的石門前,不禁停下了腳步來,細細端詳那布滿青苔的石坊。我見到了那些被風雨和光陰沖刷而來的石坊深處的紋路,是那般的清晰。在那亮澤的紋路之間,我恍若是見到了隔世的榮華。在寨門口,我們和迎面走來的一位晚歸的壯家妹子,于石門前留下了我們燦爛一笑的合影。
下堯古寨是加榜河畔最為著名的壯族古寨落。寨子里家家都會釀制煨酒,這是一劑芬芳千年的香味,是被世人譽為壯鄉(xiāng)“土茅臺”和壯鄉(xiāng)紅酒的絕世美味,聽說前些年上了央視“舌尖上的中國”欄目。伴我同行的下堯村小黃書記悄悄跑到我的身旁,大聲說:今晚,我們一起喝煨酒,一起唱壯族大歌。龍登煌老師和“鬼師”老曾聽了,朝我輕輕一笑。我在心里做好了準備,暗暗想,最多,不醉不歸!
夜色尚未完全變黑,仍可清晰地看到寨腳的加榜河,那白白的浪波和清寂的濤聲,漸去漸遠。熱情的壯家女人走出屋來,朝我們喊:進屋吧,進屋喝口煨酒!從寨頭恩愛樹下的恩愛亭沿著青石小道走下來,一路品嘗著壯女們攔在屋門口的煨酒。只覺得,那酒中淡淡的甜味里,似乎是有著魔一般的魅力,喝了還想喝。
煨酒色黑,酒汁黏,香甜,夾雜有一股淡淡的中藥味兒,是用泥罐兒,裝入煮熟的壯鄉(xiāng)香糯,合上壯家人特制的酒曲,密封后置于火房頂,慢慢熏制而成。從制作到飲嘗,算來最快也需兩年光景,且是存釀時間越長,煨酒就越是香甜,有保健美容的功效。往日,我總是誤認為,壯家人臉容黢黑,個兒較小,體格柔弱。在下堯,我見到的壯家妹子和壯家漢子,不但白嫩美麗,而且人人手里都一把殺手锏:他們能歌善舞,勤勞智慧。
長桌宴上,大碗的煨酒已經(jīng)倒好了。我們遵照主人的安排落座,然后又在主人熱情的勸酒聲中,接連吞下了三大碗見面煨酒。之后才是主人依次地向來客敬酒。當然,席間,是坐滿了陪客的壯家女的,她們各自從家里帶來了自己的酒肉,放在主人的長桌席上,一起大塊吃肉,一起大碗喝酒,一起唱起了壯族大歌:
嫩列賴牙溫,問圖必有然。
迷客列嘛獎,陽間迷幾車。
崴共外嗟料,崴共外嗟比。
嫩列賴牙溫,問圖必有然。
朝如馬聞泥,牙依幾來難。
迷客列嘛獎,陽間迷幾車。
……
我是真的醉了。但恍惚間,我依然記得,已是月落星稀之時,壯女們手挽著手,一路唱著留客歌,把我們送到加榜河那岸的公路上,直到我們歸程的車隱沒在茫茫夜色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