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盈袖
簡介:為了讓自己配得上心上人何煜卿,她整容、換身份、學(xué)禮儀,最終成為上海灘頭號交際花。然而當(dāng)她死皮賴臉倒追的時候,對方竟然說自己有未婚妻了??晌椿槠薜膹埬槪痪褪钦萸暗淖约好??!
【一】看病請預(yù)約
柳曼如晃動著水蛇一般的腰肢,婷婷裊裊地步入了金碧輝煌的會場。她的出現(xiàn),立刻在場中掀起了一陣不小的騷動。
這位上海灘頭號交際花,走到哪里都是目光的中心。她不僅家世顯赫,擁有一個做外交官的父親和一個做財政部秘書長的叔叔,本人也生得膚白貌美氣質(zhì)佳,凡是她在公共場合穿過的衣服、用過的香水、背過的包,不出幾天就會在百貨商場里被搶購一空,成為風(fēng)靡一時的時尚潮流。
所以此時此刻,在場所有的女性嘉賓都在不約而同地做著同一件事:不動聲色地用目光將柳曼如全身上下掃描一遍,然后默默地記下她的發(fā)型、手提包的牌子和款式,以及身上那件緊身碎花短旗袍的剪裁式樣。
對于這樣的目光,柳曼如早就習(xí)以為常,更何況她今天前來有著更重要的目的,越發(fā)不會在意這些。只見她加大了腰肢的扭動幅度,帶著一陣香風(fēng),在眾目睽睽之下穿過人群徑自走到了宴會廳的另一端。
眾人的目光火速追隨過去,只見柳大小姐的步伐停在了一個男人的后面。
全場鴉雀無聲。
男人正站在高腳桌邊和旁人說話,神情專注,以至于根本沒有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直到正和他說話的男人沖他使了個眼色,他才微微蹙眉,回過頭來。
眾人齊齊一驚。
男人身材高挑筆挺,一身黑色西裝剪裁十分得體。他高挺的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渾身上下透出斯文而儒雅的氣息,是個模樣百里挑一的英俊男子——如果沒有左臉頰上那一道傷疤的話。
那是一條醒目到刺眼的傷疤,從左耳斜拉到下巴,粗長的一條,憑空為他整個人增添了幾分駭人的氣息。
男人原本隱匿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此刻突然暴露在了無數(shù)目光之下,自然也招來不少窸窣的議論,但他渾不在意,回頭沖柳曼如微微頷首,道:“這位小姐你好,請問有何見教?”
柳曼如調(diào)整好自己的表情,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迷人微笑:“何先生,明天可否賞臉,一起去和平飯店吃個飯?”
這下潛伏在各處的八卦小報記者瞬間激動了:大新聞!大八卦!柳大小姐是什么身份?從來都是別人排隊等著她安排檔期?。≈鲃蛹s人吃飯?這可是從來沒發(fā)生過的事情!
而處在羨慕嫉妒恨中心的男人渾然不覺,只是微微蹙眉,依舊彬彬有禮地問:“這位小姐,請問……我們認(rèn)識?”
裝!繼續(xù)裝!
柳曼如笑容不改,維持著原本的風(fēng)度:“何先生果然貴人多忘事,咱們那天的事情,你真的一點兒都不記得了?”
這句曖昧到極點的話,立刻讓全場齊刷刷地倒吸一口冷氣。每個人眼里都寫著同樣的疑問:這個男人是誰?究竟什么來頭?!
柳曼如余光留意到這些,嘴角的弧度又上揚了幾分,隨后越發(fā)直接地盯著對方的雙眼。她心想:小樣兒,老娘都做到這個地步了,這么多雙眼睛盯著,看你怎么拒絕!
誰料男人露出一個了然的微笑,從懷中摸索出名片盒,抽出一張,傾身遞了過去。
“小姐,看病請預(yù)約?!?/p>
柳曼如滿頭問號。
大概是她臉上震驚的表情太過明顯,男人溫文一笑,又解釋道:“小姐,請您諒解。鄙人在醫(yī)術(shù)上雖有些薄名,幸蒙各界名流關(guān)照,然則開診所治病如同行醫(yī)問藥,需以誠信為先,請恕本診所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插隊。如要問診,請撥打名片上的電話預(yù)約排隊,鄙人不勝感激?!?/p>
說完他就轉(zhuǎn)身而去,臨走前還頗具紳士風(fēng)度地朝柳曼如鞠一了躬。
原來約吃飯是為了看病啊,看來這人是個醫(yī)生。圍觀群眾和八卦記者立刻松了口氣,繼而開始議論:什么?柳曼如小姐要看?。克趺戳??得了什么???看起來不像是哪里不舒服的樣子啊……
柳曼如在原地氣得幾乎破功。
在此之前,她已經(jīng)被這人以“去埃塞俄比亞出差”“嫂嫂生二胎”“爺爺過大壽”“嬸嬸去世”“七舅老爺?shù)娜脣屔×恕钡雀鞣N奇葩的理由拒絕了十八次,所以這一次她故意挑在公開場合堵他的人,誰料他竟然早已準(zhǔn)備好了后招,還裝作不認(rèn)識自己!
好你個何煜卿,咱們走著瞧!
【二】丑陋不堪的臉
上海灘八卦界的敏銳度在全國向來數(shù)一數(shù)二,尤其是跟柳曼如扯上關(guān)系的人和事。不出三日,那位何大夫就被人扒了個底朝天。
原來這人不是別人,正是本地最為著名的西醫(yī)何煜卿。據(jù)說此人五年前曾獲得政府資助,留洋深造,是上海灘第一個留學(xué)歸來的西醫(yī)?;貒?,他因治愈總統(tǒng)夫人的疾病而名聲大噪,如今各界名流中但凡身體有所不適的,都掙著搶著去他的診所看病。
只不過,這人在出國之前履歷幾乎是一張白紙,半點兒蛛絲馬跡也查不到,更莫說臉上那道疤的來歷了。
于是八卦界里也只能感嘆一聲:好好的青年才俊,如果不是臉上那道疤,指不定早就被哪位大咖收作女婿了。
但偏偏就有人對此毫不介意——
這天何煜卿剛一打開診所大門,就見一道帶著香氣的熟悉身影。柳曼如一手扶著額,一手撐著門框,嬌滴滴地哼道:“何醫(yī)生,我頭暈,要看急診……”
說著身子一晃,就要朝何煜卿那邊倒過去。何煜卿面不改色朝右側(cè)平移一步,恰到好處地避開了。
差點兒摔個狗啃泥,柳曼如腳下一個踉蹌,剛要罵娘,轉(zhuǎn)過身一對上何煜卿那疏離淡漠的目光,不知為何心又化成了一攤水。
工作時間,他換了一身白大褂。那是一種任何修辭手法都無法形容的好看,單純就是好看,好看到無以復(fù)加。
柳曼如眨了眨眼,可憐兮兮地看著他:“何醫(yī)生,我的頭真的很暈……”
何煜卿同她對視三秒,最后面無表情地錯開視線。
“對不起柳小姐,診所床位已滿?!彼膽B(tài)度依舊不卑不亢,卻拒人于千里之外,“建議您去租界里的大醫(yī)院做一做更為全面的檢查。”說完徑自轉(zhuǎn)身,退回診室。
柳曼如還要再說什么,卻被幾個小護(hù)士攔在了門外:“對不起柳小姐,我們馬上要開始看診了?!?/p>
看著那個近在咫尺,卻又仿佛隔著千里之遙的背影,柳曼如只感到一股心酸和委屈。
“何煜卿,你真的不記得我是誰了嗎?!”她不顧形象地沖門內(nèi)大喊,引得排隊等候的病人都來圍觀。
何煜卿皺了眉,再度走上前來。
“對不起柳小姐,鄙人出身寒微,您這樣身份地位的朋友,怕是沒有榮幸認(rèn)識。另外,既然您一直苦苦相逼,鄙人也只好直言不諱了。鄙人之所以對您百般規(guī)避,是因為我已經(jīng)有未婚妻了?!彼坪跤行┎粣?,連話也說得重了些,然而視線在看向柳曼如身后的時候,霍然添了一抹溫柔,“正好,她來了?!?/p>
向來低調(diào)的何醫(yī)生,頭一次對人公布自己的私生活。病人們八卦之心頓起,紛紛扭頭去看,卻無一例外地愣住了。
他們看到了一個黑瘦而丑陋的女子,慢慢地走了過來。何煜卿卻忙迎了上去,柔聲道:“小青,你怎么來了?”
“今天醒得早,就來看看。”那女子羞澀地笑了笑。
“那得勞煩你在這里等一等了,我今天有幾十號病人要看?!?/p>
“沒事的,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二人竊竊私語著進(jìn)了診室,留下議論紛紛的圍觀群眾和震驚得不能言語的柳曼如。
何煜卿口中的“小青”,全名“慕小青”。這一點,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因為,她就是慕小青。
那張丑陋不堪的臉,正是曾經(jīng)的她想要努力擺脫的模樣。
【三】等我回來接你
柳曼如有兩個足以震驚整個上海灘的秘密:第一,她不是父親的親女兒;第二,她整過容。
從記事起,她就生活在孤兒院,用“慕小青”這個名字,一住就是十年。十五歲那年,作為孤兒院里年紀(jì)最大的孩子,她已經(jīng)可以獨立幫助阿姨們干一些洗衣、買菜之類的活兒。
一次在河邊洗衣服的時候,她遇見了何煜卿。
她從未見過眉眼生得如此好看,笑起來又如此溫柔的男孩子。一眼,便是一生。
何煜卿是商賈大家何家的第三子,雖出身于顯貴之家,卻因為母親是青樓女子而備受欺壓。母親病死后,他越發(fā)不愿留在家中忍受白眼,得了空子便出來晃悠。
河邊的這片空地,是他的秘密花園,漸漸地,也成了他們的秘密花園。
開始只是頻繁偶遇,到后來,則是有意相約。
何煜卿時常向她傾訴自己的苦悶。他雖然也是衣食無憂,卻不甘于像自己的哥哥們那樣游手好閑、不務(wù)正業(yè),尤其在這天下動亂的時候,他如何能在家中高枕無憂?
慕小青聽著他的鴻鵠之志,也時常鼓舞他,可自己的心事從不敢表露一二,哪怕是一絲一毫的試探,也不敢有??v然他是家中備受欺凌的養(yǎng)子,對于身為孤兒的她而言,也如同高懸在天邊的繁星,遙不可及。
更何況,她知道自己從小就生得難看,也正因為如此,一直到了十五歲都沒有人愿意將她收養(yǎng)回去。
直到有一天,何煜卿告訴他,自己已經(jīng)到了入學(xué)的年紀(jì),父親決定送他去北平讀書深造。
說這些話時,他眼里充滿了興奮,她也強(qiáng)顏歡笑著祝賀他,不愿讓自己心中的難過掃了他的興致。
可他忽然將她擁住。
在這樣足夠讓她銘記一生一世的擁抱里,她聽見他說:“小青,等我回來接你?!?/p>
在以后的日子里,柳曼如不知將這句話琢磨了多少次。她還能清楚地記得,那時的何煜卿在留下這句話后就低著頭轉(zhuǎn)身跑開了,她也清楚地看到對方從耳根到脖頸處都浮起了淡淡的紅暈。
然而,當(dāng)年的慕小青沒能等到何煜卿回來。
三年后,外交官柳孝權(quán)之女新喪,為了彌補喪女之痛,二人來到孤兒院。慕小青一改常態(tài),主動向?qū)Ψ秸宫F(xiàn)自己聰明伶俐的一面,博得了柳家夫婦的歡心。
慕小青沒能信守同何煜卿之間的約定,因為她太清楚自己和對方身份的云泥之別……何煜卿回來的那一日,必然已是功成名就,榮歸故里??伤??依舊是一個無父無母、來路不明的丑丫頭。
于是她成了柳家夫婦的女兒,用了半年的時間去國外將自己整容成了柳曼如的模樣,并且從此成了她。故而外界至今無人知道,柳曼如這個名字和這張臉早已換了人。
成為柳曼如之后的慕小青,將自己的每一天都安排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學(xué)習(xí)社交禮儀、衣著打扮、琴棋書畫……只為盡早成為一個真正的名媛,和那人并肩而立。
幾個月前,當(dāng)柳曼如在報紙上看到“何煜卿”三個字的時候,興奮得徹夜難眠。即便他臉上多了一道可怕的傷疤,也絲毫不在乎。
她幻想了無數(shù)種可能,當(dāng)自己以這樣的身份、這樣的容貌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時,對方會是怎樣的反應(yīng)。
然而這無數(shù)種可能中唯獨少了一種——何煜卿竟然對她避而不見,甚至連相認(rèn)的機(jī)會也不給她。
原因竟然是他已經(jīng)找到了“慕小青”?
當(dāng)慕小青費盡心機(jī)擺脫過去的身份和容貌成為柳曼如之后,為什么還會有另一個慕小青,出現(xiàn)在他的身邊?
【四】你不是慕小青
柳曼如自然不會讓事情就這么不明不白地了結(jié)。
換了身份之后,她自認(rèn)為修養(yǎng)已經(jīng)好了很多,然而當(dāng)她看到何煜卿和假的慕小青伉儷情深地一起出現(xiàn)的時候,依舊恨不得捏碎手里的高腳杯。
那是督軍府里的一次晚宴,也是何煜卿第一次公開帶著自己的未婚妻出席公眾場合。他依舊穿著裁剪得體的黑色西服,身形挺拔得如同芝蘭玉樹,縱然臉上的傷疤再猙獰可怖,也依舊能讓她怦然心動。
多年過去了,物是人非,滄海桑田,哪怕慕小青早已變成了柳曼如,可她對何煜卿的感情如同陳年的酒一樣,反而越發(fā)醇厚。
如此想著,柳曼如眼中根本容不下其余獻(xiàn)殷勤的人,她直勾勾地盯著何煜卿,以及他身邊那個其貌不揚的女人。對方顯然不擅長應(yīng)付這樣的大場面,當(dāng)何煜卿從容地和周圍人應(yīng)酬的時候,她只能一個人站在角落里,模樣局促。
柳曼如瞅準(zhǔn)了一個她身邊沒人的機(jī)會,大灌了三杯酒,然后借著酒勁兒走了過去。
“慕小姐您好,”她沖對方露出一個嫵媚的笑容,意味深長地道,“或者應(yīng)該叫您何太太?”
對方看了看她,隨即也微笑著道:“您就是大名鼎鼎的柳小姐吧,幸會?!?/p>
柳曼如假借屋里太悶,將人約到了公館外的小花園里。
“你不是慕小青?!彼樟诵θ荩_門見山,“你的身份是假的,包括你這張臉,也是假的?!?/p>
對方眼底閃現(xiàn)一絲意外,卻很快鎮(zhèn)定下來:“我聽不懂柳小姐在說什么?!?/p>
“你每一字都聽得懂?!绷绮讲骄o逼,盯住對方一字一句地道,“你換了身份樣貌接近何煜卿,究竟有什么目的?”
慕小青微微瞇了眼,卻道:“那么請問,柳小姐又是如何知道我不是慕小青的呢?”
她不卑不亢的語氣里,帶著一絲淡淡的嘲諷。柳曼如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對方也是喜歡何煜卿的,這是一種女人的直覺。
“因為我才是慕小青!”
話剛脫口而出,就被身后一個聲音打斷:“我說你去哪兒了,原來和柳小姐在一起?!?/p>
何煜卿大步走上來,輕輕攬住慕小青。這個動作刺痛了柳曼如的雙眼,她再也無法忍耐,便沖他道:“何煜卿你真的不認(rèn)識我了嗎?我才是慕小青,我為了能光明正大地和你在一起,整了容換了身份,可你為什么現(xiàn)在要跟一個冒牌貨在一起?”
何煜卿冷冷地看著她。有那么一剎那,柳曼如從他眼中看到了明顯的掙扎,可眨眼間便又消散不見。
何煜卿只是朝柳曼如微微一笑,語氣疏離卻不失禮數(shù)地說:“柳小姐怕是喝醉了,這里應(yīng)該有客房,我讓服務(wù)員帶你去休息一下?!?/p>
“不要你管!”柳曼如沖他吼,她大概確實是醉了,手腳酸軟無力,可頭腦一點兒也不糊涂。
說完她提著自己的包轉(zhuǎn)身就走。
可沒走兩步,兩眼一黑,就昏了過去。
【五】實在是有些巧合
柳曼如醒來之后,已經(jīng)是第二天晚上了。
剛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原本伏在床邊的柳太太就立刻站起身來,大呼道:“我的孩子啊,你可算是醒了!真把我急死了,還以為你得了什么病。你父親又出門在外,連個拿主意的人都沒有。還好沒什么大礙,否則你可讓我怎么活??!”
“我這是怎么了?”柳曼如支起身子,只覺得腦中還殘留著一絲鈍痛。
“傻孩子,以后安眠藥不能亂吃的曉得伐?”柳太太點著她的額頭,絮絮叨叨起來,“吃了藥還往外面跑,也不怕出事!虧得昨天何大夫用自己的汽車把你送回來了,才讓你躲過一劫!”
柳曼如奇怪地看著柳太太:“母親,發(fā)生了什么?”
柳太太拍著胸脯道:“你還不知道吧?就在你參加晚宴的那天晚上,督軍被人暗殺了!現(xiàn)場還死了好幾個人!具體情況都封鎖了,不讓人知道,但光是這些就怪嚇人了咧!”
柳曼如雙眼忽然張大,有什么東西從腦中倏忽而過。但半晌過后,她只是垂了眼,道:“真是有驚無險啊,母親,我以后一定會多加小心。您守了我兩天也著實累了吧,趕緊去休息吧。”
柳太太也著實是擔(dān)驚受怕了很久,拉著她又叮囑了半晌,才轉(zhuǎn)身離開。
柳曼如擁著被子坐在床上,腦中是一團(tuán)亂麻。
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自己從不吃安眠藥。唯一的可能,是昨天夜里,有人把安眠藥下在了她的酒杯里。
身為上海灘的名媛,她出席過的晚宴何止幾百場,從沒遇到過這樣的事情。不早不晚,偏是昨天,就陰差陽錯地躲過了一次暗殺的動亂?這件事情實在是有些巧合了。
柳曼如覺得自己仿佛明白了什么,卻又不敢確定。
正此時,窗外忽然閃過一絲細(xì)微的響動。她轉(zhuǎn)頭望去,只見一道人影飛快地閃了過去。
心忽然開始狂跳不止,哪怕未曾看清,她也幾乎確認(rèn)了對方的身份!
柳曼如若無其事地屏退了周圍所有的下人,赤著腳小跑到窗邊,剛打開窗,一個身影就重重地摔了進(jìn)來。
何煜卿緊咬著牙關(guān),面色蒼白,一手用力按在側(cè)腰的位置。
柳曼如大驚失色,蹲下身將他黑色的西裝掀開一看,只見里面的白襯衫赫然被染成了一片血紅!
【六】最想要保護(hù)的人
柳曼如見狀立刻捂住了嘴,可眼淚依舊“唰”地一下就掉了下來。
“你……你這是怎么了?”她不可思議地看著面前的男子。
何煜卿沒有回答,只是輕嘆了一口氣,道:“你這里……有能處理傷口的東西嗎?”
柳曼如踉蹌著跑向柜子,東翻西找一通后,拿出了醫(yī)藥箱。匆匆忙忙地打開,卻因為整個人抖得太過厲害,將里面的東西撒了一地。
“別擔(dān)心,不是致命傷……”見她如此,何煜卿輕嘆一口氣,終于出言安撫。
然后他緩緩地坐起身,接過柳曼如遞來的酒精和棉花,低頭自己給自己處理傷口。
那是一處槍傷,血洞似的傷口觸目驚心。何煜卿給傷口做過消毒之后,自己拿著鑷子將體內(nèi)的子彈一點點拔出。因為沒有麻藥,只能靠忍,等子彈取出以后,他已是唇色慘白,滿頭大汗。
傷在他身,可柳曼如似乎比他更痛。她的眼淚全程沒有停過,連替他包扎傷口的手,都顫抖得無法握緊紗布。
直到手背上覆蓋了一層溫度,是何煜卿用有些冰涼的手握住她的。
“對不起……”他看著她,眼底不似過去那般冰冷淡漠,口中似有千言萬語要說,但遲疑半晌,最終只化作這短短的三個字。
柳曼如緊咬著下唇,低著頭,不愿讓自己哭出聲從而驚動旁人。她慢慢地抽出手來,開始替對方包扎。雙手將繃帶拉成長長的一條,俯身靠近他,從腰間慢慢地纏繞。每纏繞一圈,心里就跟著疼痛一下。
直到一只手忽然攬住她的后背,將她用力地按進(jìn)懷里。何煜卿雖然受了傷,可此時的力道大得驚人。
所有隱忍的情感終于全線崩盤,柳曼如再也忍不住,緊緊地環(huán)住何煜卿的腰,將頭埋在了對方的胸口。
她的臉早就被淚水打濕,在何煜卿的胸口留下冰涼的觸感。
“昨天晚上是你給我下的藥是不是?因為不想把我牽扯到昨天的事情里!”柳曼如身子有些顫抖,話也有些語無倫次,“可是你怎么知道昨天會發(fā)生什么?你的未婚妻呢,她又是什么人?!”
原本不能確定的、懷疑的一切,事到如今也再明了不過。
此時此刻她的頭腦十分混亂,可有一個事實是格外清晰地擺在她的眼前。
何煜卿早就知道她是慕小青,她才是真的慕小青。
緊緊地?fù)碜阎械呐?,何煜卿無聲地嘆了口氣,聲音里透著無奈的自制。
“對不起小青,我是有苦衷的……”
何煜卿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他去留洋的那些年,學(xué)的并不是醫(yī)學(xué),而是情報。當(dāng)日本人對中國虎視眈眈的時候,身為一個男子漢,該不該為這個國家做些什么?這是多年前父親擺在他面前的一個選擇。
何煜卿同意了。于是留洋期間,他經(jīng)受住了嚴(yán)苛的訓(xùn)練,成為一名合格的情報人員。代價是毀去了容貌,讓臉上多出了一道觸目驚心的傷疤。
回國之后,他打出了滬上名醫(yī)的招牌,借著問診的機(jī)會游走于社會名流之間,打探情報。
情報顯示,督軍趙酋一直和日本人有所往來。作為本地最大的軍閥,他不知通過什么方法得知了從本地到戰(zhàn)場的藥品運輸線路,并準(zhǔn)備用這條線路換取日本人的信任,借以投誠。
在你死我活的戰(zhàn)場上,藥品比黃金還要珍貴。一旦這條秘密的運輸線路被日本人所掌握,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
這條線路的所有情報,被用摩斯密碼記錄下來,藏在趙酋的房中。正因如此,何煜卿才會帶著自己的“夫人”出現(xiàn)在督軍府的晚宴中。
但他沒想到的是,柳曼如也會出現(xiàn)在那里。
“酒杯里的安眠藥是我下的,你睡著后也是我讓人送你回去的。因為我預(yù)感當(dāng)晚的行動可能無法做到一帆風(fēng)順,只不過形勢迫在眉睫,我們已經(jīng)沒有時間了?!焙戊锨渎氐?,“事實證明……確實如此?!?/p>
柳曼如隱隱想到了什么,問:“慕小青她……”
“她替我擋了一槍,死了,我的身份也因此而暴露。但好在情報已經(jīng)已經(jīng)順利送出,我的任務(wù)到此也算完成了。”何煜卿苦笑一聲,聲音低啞,“她是我的搭檔,是我請求她整容成你的模樣,跟在我身邊。她……是因為我而死?!?/p>
何煜卿剛到海外的時候,曾給慕小青寫過一封信。雖然那時候孤兒院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無論是慕小青還是柳曼如都沒能收到。但等到他成為一名真正的情報人員之后,才知道自己那時犯下了怎樣的錯誤。
這封信如果落入他人之手,一旦自己的身份暴露,慕小青一定會受到牽連。所以,他請求自己的搭檔莫萱以慕小青的身份執(zhí)行任務(wù)。這是一個極端自私的請求,因為他知道,莫萱一直喜歡著自己。
好在后來,柳曼如已經(jīng)換了身份和面容,這反而讓他暗暗放下心來。
柳曼如聽到這里,已經(jīng)泣不成聲。
她原以為這么多年,自己投入的不過是一場沒有回報的單相思。卻沒想到,對方在她所不知道的時候,竟也為自己做了那么多。
【七】離開的打算
柳曼如瞞著所有人,將何煜卿藏在了自己房中。
何煜卿的傷勢很重,幾乎無法獨立行動??v是想走也走不了,只能由她擺布。
之前寡言少語,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他,此刻卻變得幾乎話癆。
二人獨處的時候,他會輕輕攬住懷中的柳曼如,一下一下地?fù)崤陌l(fā)。
“其實我不該來的,我已經(jīng)因為自私害了莫萱,不能再因為自私害了你。我只是覺得……如果不來看你一眼,恐怕日后就再沒有機(jī)會了。
“我只是一個普通人,我能守護(hù)的太少,因此而辜負(fù)的又太多??晌也缓蠡?,欠莫萱、欠其他人的債,我一個人來還。因為,我保護(hù)了我最想要保護(hù)的人。
“其實那年在孤兒院和你告別的時候,我原本是想帶你走的。去北平,去海外,去哪里都好,只是那時候的我什么都沒有,我怕自己無法給你安定的生活。后來,等我走上了這條路后,我明白自己應(yīng)該離你越遠(yuǎn)越好……我們這樣活在陰影中的人,是不配擁有愛的。只有當(dāng)陰霾徹底驅(qū)散,我們才能活在陽光下。
“他們遲早追查過來的,我不會連累你的,等我好些,我就……”
他的聲音里充滿了感傷和愧疚,柳曼如聽了卻好像滿不在乎一樣,反而輕松地笑起來。
隨后毫無征兆地,她傾身而上,將對方的話以吻封緘。何煜卿起初有些訝異,很快唇邊也溢出釋然的笑,隨后熱烈地回應(yīng)。
柳曼如什么也不愿想。她比任何人都知道,此時此刻的靜好和安穩(wěn),是用彼此間多少曲折和錯過才換來的。她只希望時間能凍結(jié)在這一刻,只希望能就此沉溺于彼此抵死的纏綿中,永遠(yuǎn)不要醒來。
她知道何煜卿也是如此。無法把控未知的未來,便只能逃避般沉溺于每一個現(xiàn)在。
然而,該來的總會來。
一個普通的清晨,丫鬟匆匆忙忙地敲開了房門:“小姐,巡捕房的人來了!說是要……找您問問話!”
恰好今天柳曼如的父母都不在家。她示意對方小聲些,然后十分鎮(zhèn)定地整理好衣衫,道:“讓他們在客廳等等,我一會兒就到?!?/p>
丫鬟離開前去通報之后,柳曼如回身看向床上的人。
何煜卿依舊沉沉地睡著,眉眼依舊英挺,卻也格外平和。柳曼如知道,他這樣身份的人只怕是很難有安穩(wěn)的睡眠,便也不愿將他驚醒,只俯身在他臉上的傷疤上,落下一個蜻蜓點水般的吻。
巡捕問了許多有關(guān)何煜卿的事情,柳曼如只擺出一問三不知的姿態(tài),說自己曾經(jīng)確實追過他,但他十分冷淡地拒絕自己,也是眾所周知的是事情。巡捕早已做過調(diào)查,知道事實確是如此,便提出要搜查屋子。
柳曼如知道或許躲不過這一劫了,她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但很快,又隨之平靜下來。其實打從將何煜卿藏在房間的那一刻起,她就料到了會有這一日。
柳曼如沒有阻止巡捕的搜查,只靜靜地看著他們在每間房中進(jìn)進(jìn)出出。
輪到她的屋子時,她放在身側(cè)的手還是慢慢握緊。
她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可無論發(fā)生什么,她都不會畏懼。
因為她不再只是一個人。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她的房間里空空如也。巡捕搜查了里里外外的每一個角落,也沒有發(fā)現(xiàn)有另一個人存在過的痕跡,最后只能離開。
柳曼如呆立在空蕩蕩的房間里,忽然明白過來。原來這些天里,他看似心無旁騖地養(yǎng)病,實則一直在她不曾留心到時候,消除著和自己有關(guān)的蛛絲馬跡。
是了,對于情報出身的何煜卿而言,這原本就是他最擅長的事情。
他早已做好了離開的打算。
那一日,巡捕無功而返,何煜卿也從此從銷聲匿跡。
上海灘很快恢復(fù)了以往的燈紅酒綠、歌舞升平,沒有人知道,在那個毫不起眼的清晨,曾有一人拖著還未痊愈的身體從柳家蹣跚著離去……最終孑然地昏倒在路邊。
【八】花山孤兒院
一九四六年春,北平。
曾被戰(zhàn)火夷為平地的近郊某處,新修起了一座孤兒院。
院主是個年近五十的婦人,她儀態(tài)謙和,保養(yǎng)得體,舉手投足間透出的氣質(zhì)都昭示著出身于富貴之家。有人說,她年輕的時候曾是上海灘有名的名媛,不知為何一直不曾嫁人。后來更是獨自搬到了北平,出資修建了這所孤兒院。
婦人每天都會坐在孤兒院門口,拿著一本書靜靜地看。
后來孤兒院中收養(yǎng)的孩子漸漸多了,他們簇?fù)碓趮D人身邊七嘴八舌地問話。
“柳阿姨,”有孩子睜著無辜的大眼睛問,“你為什么每天都坐在這里?在等什么人么?”
婦人笑了笑,眉眼溫柔:“算是吧。”
“等什么人呢?他去了哪兒?你們約定好了在這里見面嗎?”另一個孩子發(fā)出一連串的疑問。
“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呢。上一次和他見面,也已經(jīng)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也許在很遠(yuǎn)的地方,也許就在周圍也說不定?!眿D人慢慢地合上書,平視前方,眼中多出一絲別樣的神采,“我相信他會回來的。這里是我和他一起長大的地方,是我們的家。曾經(jīng)他怕連累我,不敢回來?,F(xiàn)在,只要他想回來,我這里隨時都會為他亮起一盞燈……”
話到最后,如同自語。
孩子們聽不懂了,疑惑地面面相覷之后,便各自嬉笑著跑開。其中一個跑得太匆忙,沒看路,險些撞到前面的人。
一個身量高大的男子被另一個年輕女子攙扶著,步履蹣跚,神情呆滯。他的面容看起來并不蒼老,可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從左耳到下巴處還有一道粗長的傷疤,嚇得孩子們連連后退幾步。
女子彎下腰,問:“小朋友,這里是花山孤兒院嗎?”
孩子中有個年紀(jì)稍長的,叫作阿翔,模樣十分精明。他警惕地看了看二人,問:“你們?nèi)セㄉ焦聝涸鹤鍪裁???/p>
女子十分歉意地道:“我爸爸也不知怎么了,突然就嚷嚷著要來這里。”說到一半,大概自己也覺得有些突兀,便又補充道,“我只知道他是個軍醫(yī),再早一些的時候是做什么的,就連我母親也不知道。母親說,她救下父親時,父親對過往的一切只字不提。后來他在戰(zhàn)爭中傷了腦袋,年紀(jì)大些的時候神志時常不太清醒。前幾天不知怎么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定要到花山孤兒院來,攔都攔不住,口里還一直喊著‘小青‘小青……”說到這里她微微笑起來,看向阿翔,“怎么樣小朋友,這個答案能讓你滿意嗎?現(xiàn)在可以告訴我,花山孤兒院在哪里了吧?”
阿翔又將二人打量了一下,轉(zhuǎn)身朝反方向指了指。
“應(yīng)該在那個方向!”
女子道過謝,扶著老人蹣跚而去。老人卻固執(zhí)地朝花山孤兒院的方向看著,不肯離去。最后在女兒的百般解釋和勸說中,才跟著她一起轉(zhuǎn)了身。
看著二人的背影,阿翔心想他們太奇怪了,又是臉上帶疤,又是失憶,又是軍醫(yī),聽起來簡直像胡編亂造的,看起來不像是來領(lǐng)養(yǎng)孩子的人,倒很有可能是來拐孩子的人販子。
柳阿姨的花山孤兒院就是他們的家,可不能讓可疑之人打破了這里的寧靜。
這么想著,阿翔轉(zhuǎn)了身,一蹦一跳地回到了花山孤兒院。
堪堪和身后的二人,背道而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