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任
如果桑塔納國產化完不成,那就是0分。0乘以100等于多少?還是0,還是zero。
接著講我在天津的故事。
有天晚上開預備會時,突然聽到廣播通知,上海市經委副主任陸吉安同志請注意,請你馬上到臺下來,有重要事情找。
我很納悶,我剛到天津,會有什么重要事情?到下面一看,朱镕基在,李瑞環(huán)(時任天津市市長)也在。朱镕基說,老陸,跟我走,我請你吃飯。
我覺得奇怪,不知道怎么回事?
有重要事情給你說。朱镕基說道。
在飯桌上,朱镕基說,老陸,你今晚就回上海,機票給你訂好了,車也安排好在門口等。你吃好飯就走,到上海會有人來接你。
結果在上海剛下飛機,就有兩個人來接我,直接走貴賓通道,把我送到康辦(上海市委康平路辦公地)。一進會議室,我見黃菊(時任上海市委副書記、副市長)、趙定玉(時任上海市委工業(yè)黨委書記)、郁品方(時任上海市經濟委員會主任)等領導都在。
我心里猜測,今晚總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就想先冷靜一下。向幾位領導打過招呼后,我說,你們稍等,我去下洗手間。
剛進洗手間,趙定玉就跟進來了。他很嚴肅地說,老陸,我想征求你的意見,你愿不愿意棄官經商,離開上海經委,到上汽公司擔任總經理職務?
說實話,我還是有些心理準備。我在洗手間里跟他說,我同意。為什么這么快就同意?很簡單,我覺得這個項目是中國汽車工業(yè)的一次機遇和挑戰(zhàn)。
回到會議室,黃菊在會上宣布,任命陸吉安同志為上汽公司總經理、上海大眾汽車公司董事長、桑塔納轎車國產化辦公室主任。
按照國家規(guī)定,擔任企業(yè)領導職務,就不能再保留政府職務。但因考慮到,如果馬上解除我的經委副主任職務,可能不利于協(xié)調工作。因此,會議決定,向國務院打報告,要求暫時保留經委副主任職務,給予半年過渡期。任命報告由當時的上海市委書記江澤民審批。
我在上汽領導崗位上工作近10年。這10年里,我們做的事情,對上海市,對上汽公司,對社會都有一定貢獻。當然桑塔納國產化最重要,接下來我講國產化。實際也不僅是國產化,國產化是我這10年里的主要工作,同時還衍生出好多發(fā)展中的問題。
這是我到上汽的第一張照片。那是上任第一天,在上汽六樓一個大會議室召開干部大會,近400人參加。
我在會上提出一個觀點,我說,桑塔納很多工作你們都做得非常好,可以評上90分、95分,甚或100分,但如果桑塔納國產化完不成,那就是0分。0乘以100等于多少?還是0,所以國產化完不成,其他工作做得再好,還是0,還是zero。因此,桑塔納國產化是上汽第一任務。
我還說,桑塔納項目是中國政府對外改革開放的第一個項目,成功與否影響到中國對外開放水平,所以,它不僅是上海汽車公司的事,也不僅是上海市政府的事。上海市政府派我來就是這個任務。
上汽有四大支柱產品,但老實說,都沒有經濟批量,沒有經濟批量的機械產品,就沒有競爭力。所謂四大支柱產品,一是轎車,原來的鳳凰牌,后改為上海牌;二是上海50拖拉機;三是卡車;四是摩托車,與泰國合資,技術從日本本田引進。
我舉例說,我們四噸卡車,上海市政府可以要求,上海企業(yè)買卡車就買上海牌,但這是政府保護主義,跟市場經濟格格不入??窟@個來做支柱產品,我覺得講不過去。要么看準了上批量,要么看著不行就退,有上有退,要抓重點。
第一次講話時間不長,大約20分鐘。最后我表態(tài):我是總經理,我接受大家的監(jiān)督,如果大家覺得我不好,我不對,希望大家給我提意見。
講完后,很多人說,老陸講得好,就是要抓重點。但也有人認為我講話太片面,是用桑塔納國產化來壓倒一切。好像國產化好了,政治也好了,實際工作就不用做了。
聽到這些言論,我一笑置之。
當時剛改革開放,對市場經濟有不同認識很正常,對不同意見應該寬容,將來可以用事實來說話。中央不是提出,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嗎?我們應該用實踐來證明,抓桑塔納國產化對上汽公司起決定性作用。
上海汽車公司原來叫上海拖拉機汽車公司。我建議說,這名字不好聽,拖機拖機,怎么拖機?而且現(xiàn)在做汽車,應該是汽車公司,后來就改為上海汽車拖拉機公司。
公司原來隸屬機電一局,脫離出來后相當于副局級單位。我過去后,提升半級為局級單位。我開玩笑說,因為我來了,大家都漲工資了。但公司還是典型的國有企業(yè),屬計劃經濟。
1988年朱镕基已調任上海市市長。朱辦事雷厲風行,有一次開全市局長大會,他向所有參會局長宣布:從今天起,上海汽車工業(yè)的事情由陸吉安負全責。你們對他有意見,就來找我,不要去責怪他,不要干預他的工作。他有困難,你們要幫助他解決問題。
接著,他話鋒一轉,對我說,老陸,全市局長會議都支持你,但我跟你說,3年后桑塔納國產化率達不到60%,你就引咎辭職。
此前上海哪有這種案例?朱這人確實有魄力,敢于擔當,盡心盡責。他要大家支持我,不要干預我,但反過來又說,3年國產化率要達到60%,你說我壓力大不大?雖然很大,但我深信能完成這個任務,事實也證明了我的判斷。
沖突
當時上海大眾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我就借著雙方對國產化認識的矛盾,認為應該從思想方面入手。
國產化不僅是技術問題,也是思想認識問題。
原來沒抓國產化時,總覺得德國人太過苛刻,標準訂得很高。有人說,我們搞上海牌,用土辦法上馬,基本都是國產化,一年也有1萬輛,桑塔納有什么了不起?德國人訂這么高的標準,成心來賺我們的外匯,他們不是來幫我們搞合資企業(yè)。endprint
這說明什么?很多人對自己沒有正確認識。我們有好的地方,應該說搞上海牌精神可嘉,用手敲打出來,確實不容易,我也很佩服。但作為工業(yè)化大批量生產,用土辦法不可能,也不符合客觀規(guī)律。
另一方面,我們對國際認識也不夠。比如有些人認為,一些美國整車廠也沒有搞零部件,效益不也很好嗎?何必都要自己搞?像發(fā)動機、變速箱、前后橋、內飾、電器件這些,引進技術就可以。
這說明他們不知道國際水平如何,當時零部件就已供應過剩,競爭激烈,服務周到,價格便宜。當然,這不能怪他們,這是長期閉關自守造成的結果。這種思想不解決,勢必影響國產化進度。
我對國際市場相對了解。在上海市經委期間,我曾訪問過日本和德國。其中有一次,汪道涵對李家鎬說,我給經委1億美元,你們到日本去采購家用電器,但這筆錢不是送給你們的,你們要有本領賺到錢,還要跟日本人做生意,了解日本水平怎樣。
李家鎬又把這個任務交給我。消息一出來,外貿公司紛紛來找我,希望能一起去。做生意靠他們,選產品靠我,我就帶著三個干部去日本。這是我第一次去日本,這下我真開了眼界,日本產品真好,生產線真漂亮。后來,我去參觀德國企業(yè)時,看過他們的汽車廠,全是自動化,工人很少。
但上汽很多人都沒機會去開眼界,所以他們對國外技術不了解,對自己了解也不多,對國產化信心不強,遇到困難就有埋怨情緒。
反過來,德國人對中國也不了解。德國《鏡報》周刊的一位記者到安亭采訪后發(fā)表文章,“大眾汽車好像在一個孤島上生存,國內幾乎沒有任何配件廠、供應廠”;“他們開始在上海郊外30多公里的安亭組裝汽車時,不得不在一些破舊的車間內開始生產,連通主要馬路的通道沒有路面,改造工作慢慢騰騰,通往安亭的電網經常超負荷,經常停電。一些零部件廠的廠房是骯臟的,風從打碎的玻璃窗刮進來,真是好不凄涼”。
這位記者因此斷言,桑塔納轎車項目“既是成功的史篇,也是失敗的研究報告”。
盡管他寫得有些刻薄,但一定程度上符合當時情況。我還記得,那時候安亭的交通的確很糟糕,從市區(qū)單程到工廠經常要超過2小時,打電話到上海大眾也十分困難。德國人覺得中國人一無是處,這說明他們對我們不了解。但德國人對自己比較了解,這方面比我們好。
這種情況下,雙方矛盾非常尖銳。我跟你說,當時上海大眾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時任上海大眾總經理的張昌謀英語蠻好,他就說過,他吵架時英語特別流利。
桑塔納國產化停滯不前,跟我們國家的國力有關。應該承認,與德國相比,我們工業(yè)基礎薄弱,雙方差距很大。但這不是上海的問題,是整個國家工業(yè)水平的問題。承認落后,就要想辦法趕上先進,這是最積極的主張。我就借著雙方對國產化認識的矛盾,認為應該從思想方面入手。
朱镕基在這方面做了很多工作,我把情況反映給他,他同意我的看法。他還在國家經委時,有次到上海開會,把上海大眾德方鮑斯特和保爾找來。他說,你們兩位德方領導,要幫助德國人解決這些問題,也要幫助中國人解決這些問題。德國人要正確看待中國情況,國產化不僅是中國人的事,也是你們的事,你們應該幫助中國人。
朱镕基還說,我們批1萬輛進口散件,外匯由國家出。但你們回去要向德國總部反映,如果兩年以后,桑塔納國產化率達不到40%,上海大眾就關門。
這下他們都明白了,國家經委負責人講這話,相當于最后通牒。這些話驚動了德國人,德國政府和德方領導態(tài)度開始轉變,再加上(上海市)政府和我們不斷給德方作工作,逐步改變他們旁觀和埋怨態(tài)度。
不久,哈恩明確提出,要支持上海大眾的國產化工作。有一次開董事會,哈恩還專程到上海。他在會上公開宣布,今后上海大眾最重要的任務,第一是國產化,第二是國產化,第三也是國產化。
六關
一個零部件的國產化質量認可要經過入門關、首件樣品關、工裝樣品關、評估關、批量供貨關、正式供貨關。
德方開始主動積極地給上海大眾出主意。有人說,Mr.陸,德國有很多退休工程師,他們都有經驗,可以請他們來幫助上海大眾,不用你們出錢,都是政府出錢。也有人說,我們有些二手設備,可以賣給你們,加快國產化……
保爾是哈恩的忠實執(zhí)行者。有時中方提出需要什么設備,有時他也主動提出,還需要什么設備。他要求每個德國專家,在中國的每個地區(qū),幫助協(xié)調每家承擔國產化的配套廠,解決遇到的困難和問題。對一些提出異議的德國專家,他態(tài)度非常堅定:不支持國產化,上海大眾關門,你們也只能被解雇回國。
這些措施下來,中德雙方配合默契,國產化提速很多。大家積極性都很高,忙得不可開交。中方派人去考察,商談價格,再把二手設備拆回來;請德方退休工程師來上海指導……
國產化產品完全按照德國要求做試驗,德國人很嚴謹,一個零部件的國產化質量認可要經過下面這六道關口。
一是入門關。中德雙方根據定點規(guī)劃,派人實地考察,了解企業(yè)實際技術水平,工藝能力,特別是配套國產化所需技術改造能力,企業(yè)領導對國產化工作的具體設想及措施。
二是首件樣品關。第一關通過后,上海大眾將配套國產化的零部件從技術要求、質量標準到工藝圖紙等,向承擔企業(yè)交底,幫助解答相關問題。企業(yè)要在規(guī)定期限內交出首件樣品,第一次樣品可以手工做,因為開模具很貴,做出來后只是看產品的外形尺寸是否符合標準。
三是工裝樣品關。這時就要開模具,樣品必須在符合條件的工裝、設備上加工制造。初驗通過后,按照德國大眾的規(guī)范進行試驗。除一般試驗外,還要做耐久性疲勞試驗,有的還要做3萬~6萬公里道路試驗。這一步是認可過程的關鍵,也是難度最大,花時間最長的一關。
四是質量保證體系的評估關。要對企業(yè)的質量保證手段和能力進行全面評估,存在的問題要限期整改。endprint
五是批量供貨關。主要是把配套的批量產品直接到上海大眾生產線上加工裝配,達到原德國零部件的水平才能通過。
六是正式供貨關。通過后,才能成為上海大眾正式配套企業(yè)。
這個過程中,購買二手設備時,德國沒有的,他們會推薦到其他國家購買。很多人說,跟我出國沒意思,因為沒得玩。比如計劃出國一個禮拜,董事會開兩天后,他們說,老陸,跟我們去玩玩。我說,不行,出國不容易,我要去參觀零部件廠。
我先從德方了解情況,然后到這些廠去實地考察,經常是一個廠接一個廠地跑。跑到還剩一天多時,我對他們說,今天放你們假,你們出去買東西。
他們說,跟你出去沒勁,到了國外什么都不知道。
我說,你們以后退休了,到國外去旅游,現(xiàn)在工作玩什么,而且任務又這么重。
國家和政府層面的支持也功不可沒。當時上海市確定桑塔納國產化工作基本指導思想,一是利用上海牌轎車現(xiàn)有的零部件配套廠為基礎;二是進一步依托上海工業(yè)門類齊全、綜合配套能力強的優(yōu)勢;三是走出上海、面向全國,走打中華牌的道路;四是引入競爭,擇優(yōu)扶持。
與此同時,上海市還組建國產化工作的組織領導機構和工作班子。1986年,由上海市有關委辦和上海大眾組成“上海市桑塔納轎車橫向國產化領導小組”,我還在上海經委,擔任組長。
1987年,建立由上海市各委辦參加的“上海市支援大眾建設領導小組”,由時任上海市常務副市長的黃菊擔任組長,主管工業(yè)的上海市副市長李肇基當副組長,下設“上海市桑塔納轎車國產化橫向協(xié)調辦公室”,我兼任辦公室主任,負責協(xié)調國產化日常工作。
1991年,調整人選后,時任上海市市長的黃菊繼續(xù)擔任領導小組組長。
錢從哪里來
上海市計委的人說,老陸,我給你出主意,我們向國家申請國產化基金,賣一輛桑塔納多少錢,但還要加一兩萬元或兩三萬元國產化基金。
通過國產化,我們用6年時間建立了一套符合國際標準的上汽零部件體系。桑塔納轎車共有零部件1968項,其中,上海大眾自制件376項,外協(xié)配套件1592項。
到1993年,桑塔納國產化定點分布情況是:上海大眾占18.4%,上海市占53.3%,航空航天系統(tǒng)企業(yè)占12.3%,中國汽車工業(yè)總公司所屬企業(yè)占8.8%,江浙兩省占2.1%,全國其他地區(qū)占5.1%。
我們做過分析,上海大眾縱向、上海市及江浙兩省配套成功率均高達90%左右,全國其他地區(qū)實際配套國產化落實程度較差。為什么?因為與國產化基金相配套的資金不落實,無法形成生產能力;對桑塔納國產化的決心信心不足,對企業(yè)的經濟效益存在疑慮。而上海地區(qū),尤其是上汽公司,對桑塔納國產化零部件的投資力度最大,所以實現(xiàn)國產化效果最好。
關于投資這塊,我說個大概念。桑塔納國產化8年,給零部件廠投資152億元,比造一個上海大眾整車廠的錢還要多。什么意思?零部件廠總投資相當于上海大眾整車廠。
錢從哪里來?上汽沒錢。去借錢,銀行也不大愿意借,怕有風險。無米之炊總不行,這時上海人的商業(yè)頭腦就發(fā)揮作用了。桑塔納每年1萬輛,散件進口,要用國家外匯。車一出來,大家都爭搶。如果外面賣10萬元,我們批給人家1輛,他可能賣到15萬元,相當于凈賺5萬元,所以找批條子的人特別多。
供不應求怎么辦?上海市政府就跟供銷公司商討政策,大家一起出主意。上海市計委的人說,老陸,我給你出主意,我們向國家申請國產化基金,賣1輛桑塔納多少錢,但還要加一兩萬元或兩三萬元國產化基金。這個錢我們不賺,就給黃牛賺去了。
我們擔心政府內部會有不同意見。但他們說,這事你們不用管,由我們向中央匯報。結果中央表示同意。
國產化基金從1986年四季度開始收取,到1994年2月停止。具體情況是:
(1)1986年四季度,桑塔納轎車每輛收2萬元。上海牌轎車計劃內每輛收0.3萬元,計劃外每輛收1.8萬元。
(2)1987年7月1日起調整為,桑塔納轎車收取外匯額度的,每輛收0.3萬元,不收取外匯額度的,每輛收2.3萬元。上海牌轎車不變。
(3)1988年底,桑塔納轎車調整為每輛一律收2.8萬元。
(4)從1989年開始,桑塔納轎車每輛收2.8萬元,其中50%上交中央。
(5)1994年2月,國家明令取消收取轎車國產化基金。
我告訴你,這8年里,我們共收取國產化基金74.6億元,加上存貸利息等總收入約24億元,實際本息(包括中央資金在內)總計約 100億元。
這100億元是我們實現(xiàn)國產化的命根子。如果沒有這筆錢,哪來這么多的改造資金?否則實現(xiàn)國產化也就一句空話。而有了這筆錢,可以帶動銀行信貸,帶動各主管部門投資,帶動各企業(yè)自籌資金。我粗略估算,把這100億元存入銀行,銀行就可以給我們貸400億元款。
專門管國產化基金的機構是轎車國產化協(xié)調辦公室,我兼辦公室主任。上海市經委先后派來兩位干部趙云鵬和朱克勤當副主任,負責日常工作。辦公室有8個人做具體工作,分別從上汽公司、機電局、紡織局、化工局、建材局等單位借調。
對于國產化基金,朱镕基給我下過死命令:老陸,這筆錢是上海老百姓的血汗錢,要嚴格管好,不得挪用,誰挪用就以貪污論處。因此,我們把錢管得非常緊,按照政府要求,收好、用好、管好這100億元。
錢怎么投
黃菊最后表示,財政管總賬,計委“一支筆”審批基金使用總額度,國產辦承擔使用權,負責日常工作,用好管好這筆基金。
錢怎么投?1988年6月,黃菊在康平路召開專題會,上海計委、上海財政局和國產辦負責人參加,研究如何用好這筆國產化基金。會上明確國產辦的四大職能,一是統(tǒng)一規(guī)劃;二是統(tǒng)一協(xié)調;三是資金管理;四是投資政策。endprint
黃菊最后表示,財政管總賬,計委“一支筆”審批基金使用總額度,國產辦承擔使用權,負責日常工作,用好管好這筆基金。根據這些規(guī)則,國產辦制定了支持國產化的投資政策。
早期,我們對承擔國產化的企業(yè)全面實行半息優(yōu)惠。國產化基金與銀行貸款額一般為1:1,這樣可使企業(yè)自籌資金比例下降10%,減輕企業(yè)負擔。中后期,我們調整政策,對沖壓、熱加工等企業(yè)實行免息或半息貸款。
有些企業(yè),如鑄造或者鍛造,投資很大,上海大眾認可周期長,達不到經濟批量還要虧本,我們就把國產化基金給他用。錢借給他,不用還,投產后還繼續(xù)減息優(yōu)惠。他們積極性就很高,否則不肯上,畢竟當時桑塔納批量太小。
大批工廠積極性被調動起來。我們這樣做,全世界都知道中國人要建零部件體系。所以,這不是國產化,是本土化。國家批準只要當?shù)鼗涂梢?,不用拿外匯去購買,用人民幣結算就行。
這就解決了我的心病。當初要他們搞零部件,他們不想搞,現(xiàn)在卻搶著搞,還請韓國企業(yè)、日本企業(yè)搞。國產化率就上得非??欤瑑赡旰蟪^40%,我的官帽子也就保住了。
但這又帶來另一個問題,國產化怎么定價?雙方又開始爭論。中方認為定價要高,因為借國產化基金要還,而且批量小,成本必然高。但德方不同意,他們的態(tài)度是,我進口多少錢,你價格應該低,否則國產化有什么用?直接進口不就行了。
協(xié)調解決問題時,我把中德雙方采購人員叫過來,我問,你們?yōu)槭裁从羞@些矛盾?德國人說,你應該比我便宜我才買,你不便宜我買你干嗎?
我一聽,馬上就說,你們不對。德國零部件都是大批量生產,成本必然低,這同意吧?
同意。
現(xiàn)在中國人做零部件是小批量,成本高吧?
高。
為什么?因為上海大眾產量低,如果我做到100萬輛,我也這個價格。我說。
他們沒話講。
我又說,我剛引進,產品次品率較高,當然成本也高,對不對?所以我的意見是,你們的價格應該加關稅,加增值稅,加起來的價格,我們不要超過,這樣有道理嗎?
有道理。
假如是1馬克,進入中國加上稅后,可能變成1.5馬克,那就應該按照1.5馬克計算。我這價格不能高于1.5馬克,否則就等于上海大眾成本高了。如果做不到,我們就再放一放,為什么?要鼓勵中國企業(yè)產量上來,正品率提高,這樣價格才能降下來。
我跟鮑斯特爭議了三天,最后他同意了。他說,Mr.陸,我同意你的觀點,就按照這樣定。事情由此徹底解決。這件事后,我們兩人關系也越來越好。
到后來,他跟我說,Mr.陸,開董事會時,中方是你,德方是我,要討論什么問題,我們兩人先碰頭。如果討論十個問題,我跟你坦率講,兩個問題我同意,一個問題我不同意,一個問題我可以同意,但在會上我要反對,我反對不是反對你,是反對我的德國老板,你可以做出通過決定。
他把底牌告訴了我。使用這種辦法后,董事會也開得很順利,效率很高。以前開董事會,討論要一天,雙方爭吵要半天。吵來吵去,吵到休會,休會后再開。
用國產化基金做投資,其中還包括同濟大學空氣動力學。有次我到同濟大學參觀,當時同濟大學校長是萬鋼,我問他,這套設備這么好,哪來的錢?萬鋼回答道,都是你們給的。
應該承認,國產化過程中,德方功不可沒。沒有他們的努力,國產化率還是上不去。國產化搞好后發(fā)揮了巨大作用。比如上海通用合資時,零部件方面根本沒什么投入,就靠這些廠來配套。而且上海通用表示,上海大眾認可的零部件廠,我們不用再認可,直接采購。因此,某種程度上,我們實際是給上汽建立了一個零部件體系。
現(xiàn)在,上海通用、上海大眾產品更新?lián)Q代非???,新車零部件國產化率基本都在80%以上,就是這些零部件企業(yè)在起作用。
生產特區(qū)
受改造廁所環(huán)境案例影響,我又突然想到,深圳可以搞特區(qū),為什么生產車間不能搞?搞個特別政策總可以吧?
國產化有些經驗值得總結。上汽零部件廠特別多,旗下有上百家企業(yè),但都是弄堂小廠,干部素質參差不齊,這對搞國產化非常不利。我就想出一個辦法——同類型合并。
舉個例子,上海汽車電機廠生產起動機等小部件,上海汽車電機二廠生產電機設備,像這樣的廠有3個,試驗設備都差不多。與其花大量錢購買試驗設備,有些設備還要進口,要用外匯,還不如把這3個廠集中起來成立上海汽車電機總廠,總廠下設3個分廠。
試驗設備集中使用,本來利用率只有20%,同類項后使用率達到60%。再把節(jié)省下來的錢,用于進口先進實驗設備。如果三個廠鬧矛盾,由總廠協(xié)調??倧S跟他們是領導關系,就像汽車公司一樣,上汽公司是第一梯次,總廠是第二梯次,分廠是第三梯次。
還有些更小的廠,能同類項的就把他們歸一起。比如塑料廠有六個,就把它們集中起來成立塑料總廠,由總廠管這六個分廠。
再比如拖拉機,當時搞得最好,是支柱產品,包括拖拉機廠、內燃機廠、內配置總廠,都花了錢搞的,廠也比較大。我們就成立拖拉機公司,而不是總廠,由一位上汽副總裁兼拖拉機公司總經理。這樣協(xié)同管理,提高工作效率。這個體制結構非常成功,也得到大家擁護。
我跟零部件廠說,一旦得到認可,我們就停止進口,上海大眾零部件就靠你一家供應。但你要出了問題,廠長付全責。這不是開玩笑,畢竟我給你有投資,所以大家都很謹慎。
不僅是設備問題,還有管理問題。國產化戰(zhàn)役打響后,我每周都要跑幾次基層,甚至周日也要去現(xiàn)場了解情況。因為大都為弄堂小廠,車間里光線暗淡,地上的油漬、回絲、痰漬隨處可見,整潔度很差。尤其是工廠內部廁所,污垢嚴重還有濃烈異味。
我就老琢磨,這種環(huán)境下能生產出符合國際標準的汽車零部件嗎?從國外引進的設備和技術在這種環(huán)境下能維持多久?
我決定從身邊事情著手。當時公司總部實行“手紙自備”的做法,將手紙費加到每個人的工資中。但外來人員用廁所就麻煩了,沒用手紙就用報紙?zhí)娲?,把馬桶塞得水漫金山。endprint
我決定對廁所環(huán)境開刀,先改造總部六層辦公大樓的廁所設施,安裝卷筒紙和烘手機,一時間大家奔走相告。
由于花錢不多,企業(yè)能自行解決,沒多久,整頓廁所環(huán)境活動全面啟動,引起整個行業(yè)的連鎖反應。我們沒開一次會,沒發(fā)一個文件,就解決了這一歷史遺留難題。
有意思的是,有一次,一個來訪的外賓在電機二廠外賓接待室使用經過改造的廁所,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喜出望外地叫其他外商一起來參觀,說中國工廠現(xiàn)在也有整潔文明的廁所了。
我聽說后也樂了。以后每次去基層,我都順便要去看一下廁所環(huán)境。這事在企業(yè)被傳開了,說陸總到廠里第一個要查廁所,哪個廠長連廁所都管不好,就不可能管好企業(yè)。
有時人很怪,受改造廁所環(huán)境案例影響,我又突然想到,深圳可以搞特區(qū),為什么生產車間不能搞?搞個特別政策總可以吧?
這樣我就理出建立生產特區(qū)的思路:在資金、人力、物力都不足的情況下,可以在承擔國產化任務的企業(yè)、車間、生產班組先建立生產特區(qū),推進管理的國際化和現(xiàn)代化。
1988的6月,我在國產化大會上提出,這是一場追趕國際水平的攻堅戰(zhàn),我們要把為桑塔納批量供貨的零部件生產線、生產車間作為工廠的特區(qū),把有限的財力、物力和人力資源集中在一起,實行封閉式的區(qū)域示范性管理,在短期內使特區(qū)的管理和生產達到國際先進水平。
生產特區(qū)采用新設備,領導班子是新的,員工經過專門培訓,且穿不同的工作服,加20%的特殊工作津貼。產品完全按照引進要求做,做出來后,質量不合格則要處罰。同時我交給技術處一個任務,讓他們制定生產特區(qū)細則,應該做到什么程度?否則工資增加了,結果還是原地踏步,那可不行。
生產特區(qū)一搞,員工積極性高漲,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原來說沒錢,沒時間,結果我去開現(xiàn)場會,一開不得了,那些不是特區(qū)的車間主任也著急:你能搞生產特區(qū),我為什么不能搞?你加20%工資,我為什么不能加?沒錢,我們自己出錢來搞。
效果明顯。工廠整體管理水平提高,到1995年,我們先后建立152個生產特區(qū)。生產特區(qū)不僅影響到德國專家對國產化乃至中國汽車工業(yè)的看法,還為以后上海大眾開展質量體系評審打下基礎。
上海牌
一方面,上海牌賣不掉,市場份額不斷縮小。另一方面,上海大眾有能力,但產能有限。于是,我就動腦筋,如果能把這兩個廠合二為一,雙方特長就能發(fā)揮。
接下來談上海牌。國產化上去后,市場非常好,桑塔納年產能從3萬輛增加到10萬輛,加班加點生產還是供不應求,怎么辦?如果要建第二工廠,土地又在哪里?
這時候的情況是,一方面,上海牌賣不掉,市場份額不斷縮小。給上海牌配套的發(fā)動機廠還沒改造,新建的沖壓線和油漆線正在安裝中,上海牌質量一塌糊涂,排放也不達標。有段時間,上海汽車廠不做轎車,轉做皮卡,就是前面一個車身,后面帶個斗的那種車。大概做了一年,還是賣不掉。
怎么辦?上海牌再繼續(xù)下去,遲早也得關門,關門就有大問題,2000多工人怎么安排?我們是共產黨領導下的社會主義國家,社會穩(wěn)定很關鍵。另一方面,上海大眾有能力,但產能有限。于是,我就動腦筋,如果能把這兩個廠合二為一,雙方特長就能發(fā)揮。
更現(xiàn)實的問題是,桑塔納雖然供不應求,但也不能一款車打天下,產品怎么辦?我就提出要求,國產化任務基本沒問題,現(xiàn)在我們當務之急是要改進桑塔納。
是單純引進,還是自己參與開發(fā)?當初也有相當激烈的爭論。一種觀點認為,穩(wěn)妥的做法是再引進,再國產化,等經驗豐富些再參與開發(fā);另一種觀點認為,步子可以大一些,在實踐中提高。經過反復討論,最后達成共識:參與聯(lián)合開發(fā)。
1991年初,上海大眾董事會做出決定,成立新車型工作小組,開始選型和可行性分析。我在會上強調,桑塔納要換型。雖然總體反映好,市場也不錯,但產量越來越大,只生產一個品種不行。德方也理解,他們建議,你們到(德國大眾)巴西工廠去看看。
我就邀請呂福源(時任機械工業(yè)部副部長)去巴西考察。巴西工廠對桑塔納做了改進,后門能開直,但軸距沒有拉長??疾煜聛?,我們認為車還可以,而且很多零部件還能沿用,這樣能大量降低成本。
雖然叫聯(lián)合開發(fā),實際不是,因為我們還沒達到聯(lián)合開發(fā)的水平。開發(fā)設計以外方為主, 我們主要向他們學習,比如車怎么改;軸距如何拉長25毫米;拉長軸距后有什么問題等??傊@個過程中,也學到一些東西。
產品確定后,解決產能問題便提上日程。有一天,我找上海汽車廠廠長蔣志偉,我說,老蔣,今天我跟你商量一件大事。
什么事?他問。
你這個廠還開得下去嗎?我問。
很危險,我也沒辦法了。他說。
我跟你說,現(xiàn)在是最好的時機。一旦銷路不好,工廠要關門,關門工人怎么安排?你有2000多人啊,我也沒辦法?,F(xiàn)在上海大眾有需求,如果你同意把這個廠賣給他們,工人100%到上海大眾,領導干部我來安排,保證讓你們滿意。
上海汽車廠幾位領導都很有水平,蔣志偉是其中之一,還有個技術副廠長。我還說,你們兩人可以一起去。
幾次爭取后,蔣志偉最終同意。但這畢竟是件大事,上海汽車廠也要內部開會商討。整個過程不長,前后約半個月。
老廠房設備拆掉后,土地還是不夠,我又想其他辦法。上海汽車廠邊上是為上海牌配套的發(fā)動機廠,上海牌停產,發(fā)動機廠也得關門。綜合考慮,就把上海發(fā)動機廠并入上海大眾發(fā)動機廠。兩個廠并入后,2000多名工人全部安排,交接很順利,可謂皆大歡喜。
上海大眾缺工人,缺干部,缺地方,現(xiàn)在這些問題都解決了。第二工廠產能20萬輛,通過改造很快上量,生產桑塔納2000。
其實,當時蔣志偉給我談過很多,他們有方案,也有情結,還想保留上海牌。他給我說,他們有發(fā)動機,有底盤,只要換個車身,而且車身也找到了,××國家有這種舊車身,他們也去看過,覺得還可以,問我是否同意并支持他們?
我說,我不同意,這樣做沒意義。上海牌發(fā)動機照奔馳抄,抄得也不像,排放不達標。他最終同意合并。
其實,這個做法得到了朱镕基的支持。朱就講過,把上海牌和桑塔納對立起來看是落后于改革開放形勢的,上海大眾就是一步跳到國際水平的民族工業(yè),上海轎車工業(yè)正是從上海牌、桑塔納這樣發(fā)展起來的。
合并后,蔣志偉擔任上海大眾采購供應部經理,協(xié)助國產辦抓橫向配套及國產化工作,以后又擔任上海大眾人事及行政執(zhí)行經理、上海汽車工業(yè)總公司副總裁。
現(xiàn)在來看,當時是上海汽車廠和上海大眾合并的最好時機,過了那段時間可能就沒機會了。坦率講,當時我們還沒有做自主品牌的概念。整個國家工業(yè)水平和工業(yè)基礎也不具備做國產汽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