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臉張
有你相伴,寒夜?jié)u暖
◎方臉張
我終于還是沒能見到她最后一面。收到姥姥的病危通知時,我正在為一份能留在新加坡的Offer忙得焦頭爛額。我有信心拿到它。只是接到了電話后,我直接改道去了機場。這是我來新加坡的第四年。
我媽把我打包送到姥姥家時,姥姥的麻將搓得正起勁。牌友們見狀準備收桌,她點了一支煙,說,沒事,繼續(xù)。那年我5歲,第一次見到她。如果不是爸媽離婚,兩個人都不愿意管我,我是不會知道自己還有個姥姥的。
那天我像個無人問津的小丑在門外站了很久,一直到她的牌局作罷,她才看了我一眼。后來我聽到她和媽媽在屋里談話,媽媽最后說了一句“上梁不正,你也別嫌下梁歪”便挎上她的小皮包摔門走了,一走就是好些年。
據說姥姥在她那個年代是特立獨行的楷模。17歲的時候愛上了來村子里唱戲的戲子,便瞞著太太跟著戲子跑了。兩年后,她兩手空空,戲子不知去向,唯一帶回來的就是一個大肚子。
沒有人知道姥姥那兩年去了哪里,又遭遇了些什么,而戲子就像從未出現(xiàn)過的一場夢,消失得干干凈凈。這個一直以來無比安靜的村子從姥姥回來的那一刻便醒了,霎時間四起的謠言支撐起一張巨大的網把姥姥圍在了中間。得虧姥姥性子足夠潑辣、堅強,以死相逼留下了我媽。然后她又在村子里開了一家小賣部,獨自把我媽拉扯大。那時我總在想,如果姥姥沒生下我媽多好,那樣就不會有我了。
哭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最徒勞且多余的動作。很多朋友都問我,你怎么都不會哭???感動了不哭,受委屈了不哭,疼也不哭,我只笑不說話。其實我也哭過的,爸媽離婚的時候哭,在被丟到姥姥家的前幾天哭,在被別人喊“沒人要的小孩”時歇斯底里地哭??墒菦]有一個人因為我哭而給我一顆糖。我永遠都記得,姥姥邊搓著麻將邊說“除了哭什么都不會”時鄙夷的神色。說來也怪,那樣的鄙夷,成了我以后很長一段時間內想要活得更好的理由。
那場雨來得那么大,那么突然,令人猝不及防。我至今都不知道為什么那天我會選擇去等,不是等雨停,而是在等雨傘。一直等到整個學校只剩下我一個人,一個小時、兩個小時……可她始終沒來。我走在瓢潑大雨中,仿佛全世界的雨此刻都淋在我的身上,真冷啊。我回到家時,姥姥正坐在麻將桌邊談笑風生,她抬起頭冷冷地看著我說,像個傻子,下雨的時候都不知道用力跑。
我像母親當初一樣狠狠地摔了房門,只不過我是把自己鎖在了房里。我恨她,所以后半夜她進屋抱著我時,我狠狠地推開了她。我不要她施舍的那些溫暖,我拒絕她成為我生命的羈絆。
只是若干年后,當我獨自走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冷雨中,竟也不覺得有多難過,原來我早就學會了在雨中奔跑。
剛上學的時候,他們在背后叫我沒爸沒媽的野孩子。漸漸長大了,他們又開始叫我小賤人。不計較,不哭鬧,關上耳朵不去聽大抵是我最擅長的事??蛇€是會有挑事者找上門來,他們把我圍在中間,話也越說越難聽。我從不曾想過她會以那樣的方式來到我身邊,六十多歲的她依舊潑辣,呼啦啦地沖進人群,把我護在身后。她點了一支煙,吸了一口,說,你們這群小雜碎,要是再敢欺負我孫女,老太太我揍得你們屁股開花。
那天回家后,她坐在沙發(fā)上,煙一直沒停過,卻也再沒說其他話。我迷迷糊糊睡著后做了個夢,夢到她拉著我的手說,快點長大吧,長大就好了。自那以后,可能是出于對我姥姥的忌憚,再沒有人敢對我動手動腳??芍{言似風,從不曾停過。那些風吹過我的肌膚留下肉眼難尋的細小的傷口,在受傷結痂這樣的往復中,為我穿上了一身無堅不摧的鎧甲,算是歲月贈予我的唯一禮物。
在姥姥家的第七年,我再一次見到了我的媽媽。她依舊年輕漂亮,穿著時髦的衣服,開著小車。我看到她的時候,她正有些諂媚地討好著姥姥,見到我便立刻熱情過度地喚我的名字,聲音好聽又刺耳。我知道自己要走了,終于可以離開姥姥了,可我卻始終覺得心里空落落的,還帶著點心慌。姥姥在馬路邊送我們,車子開動時,她遞給我一筐雞蛋,說是院里的母雞生的。以往她每天都給我煮兩個雞蛋,我不知道她原來已經存好了這么一筐。
我隨著媽媽到了省城,那里除了有媽媽,還有她的新家庭。我成了一個入侵者,每天過得小心謹慎。輾轉難眠的夜里,我會想起姥姥,想起她板著冷若冰霜的臉為我做紅燒排骨,想起每個夜晚她搓麻將的聲音,想起她帶著煙草味的懷抱。可我從沒想過她會來。姥姥說她來看看她的新外孫,來城里享享女兒的福,來的理由有千萬種,卻唯獨沒有我。她從不承認自己會想念我,就像我也習慣把這種想念放在深夜一樣。
高中畢業(yè)后,我?guī)缀鯌阎厣男那檫x擇去新加坡讀書。走的那一天,姥姥從老家趕來送我,她硬塞給我一個小手帕。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姥姥局促的樣子,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手帕里包著一千塊錢。姥姥沒什么錢,打牌賭注都是很小的,那個把媽媽養(yǎng)大的小賣部也早已落寞。淋雨的時候我沒哭,受委屈的時候我沒哭,當我站在機場看著媽媽扶著顫顫巍巍的姥姥離開時,眼淚落了下來。
愛這種東西從來都比不愛更能傷人,而那用手帕包住的一千塊錢溫暖了我以后的大半個歲月。
醫(yī)護人員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正為了Offer忙得焦頭爛額,是一個國內的陌生號碼。
“喂,你好,請問你是哪位?”這個世界上怎么會有那么奇怪的人打電話問別人是誰?我剛準備掛斷,電話那邊又傳來一個聲音“我們這里是醫(yī)院”。
我掛電話的手堪堪頓住,那邊又繼續(xù)說道:“患者的手機上只有這一個電話號碼,不過患者生前似乎打過很多次都沒有打通,我覺得不像國內的號,便加了區(qū)號試試,請問您認識她嗎?”
“患者”“生前”等詞匯在我眼前繞啊繞,生理先于我的心理做出了反應,眼淚傾盆而下。
“小姐,患者由于突發(fā)心臟病搶救無效死亡,請問你可以聯(lián)系國內的其他親屬嗎?”電話那邊繼續(xù)問道。
我掛斷電話,推掉Offer,訂機票,去機場。40分鐘后,我站在了機場的大廳里。新加坡—中國,一個我逃離時看來那么近的距離,竟然生生地走出了陰陽相隔。
“患者生前好像打了很多次”,姥姥究竟是懷著怎樣的心情一遍一遍地撥打我的電話呢?相隔這么遠的距離,也許她只是想再聽聽我的聲音吧。我來新加坡4年,沒想到第一次回去竟然是為了給她服喪。飛機落地的那一刻,我像是回到了4年前。姥姥來送我的時候說,累了就回來,姥姥做你喜歡吃的糖醋排骨等著你。
回去后我才發(fā)現(xiàn),姥姥家的冰箱里放著不止一份糖醋排骨,一直在等著我回家。姥姥她真倔強,她總是不說好聽的話。在她身邊的那幾年,她把溫暖藏在手心里,推搡著我勇敢前行。我蹲在她的靈前吃著不知道變沒變味的排骨時,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個世界上她最愛我,以至于要教會我沒有傘的孩子更要學會奔跑。
“天黑的時候我又想起那首歌/突然期待下起安靜的雨/原來外婆的道理早就唱給我聽/下起雨也要勇敢前進……”一直以來都覺得老歌好聽,越老越有韻味。近年來總是愛回憶一些以前的事,大多是細碎的,連不成章節(jié)。某天突然又聽到孫燕姿的這首《天黑黑》,一些模糊的人和事開始具象。我看見了那一年奔跑在雨中的自己,眼睛里沒有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