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鸞

化云

唉！一聲長嘆，紅鸞把百種愁腸萬種哀怨都綰了，拖著虛虛弱弱的身子進(jìn)了梨香院。

馮媽媽把紅鸞拉到燈下一照，雖然是破衣爛衫，臟兮兮的小臉兒，但依然看得出大眼睛高鼻梁小嘴巴，是個美人坯子。馮媽媽伸手往那腰肢兒上一探──呵，好一棵搖錢樹。

“怎么到這步田地了？”“和爹爹走散了?！?/p>

“為什么進(jìn)了這院子？”“想活！”

“是個敞亮人兒！”

紅鸞又說：“求媽媽賞碗飯吃，愿意干燒茶掃院的粗活兒。”

“媽媽的心肝兒寶貝，媽媽怎么舍得？那樣的活兒豈是你干的？”馮媽媽喊了一個叫俏兒的小丫頭，吩咐扶了紅鸞去沐浴更衣吃飯。

紅鸞再回到馮媽媽面前，馮媽媽喜得眼睛都瞇起來了。

錦衣玉食地養(yǎng)著。俏兒就每天伺候紅鸞，俏兒是個俊俏機(jī)靈的小丫頭，紅鸞整天煮茶彈琵琶，錚錚淙淙，聽得人也百無聊賴。紅鸞閑了就問俏兒：“來幾年了？”“三年?！?/p>

“怎么就到這兒了？”“和爹爹走散了。”

紅鸞的心猛地顫了一下，就不說話了，那琵琶聲也錚錚淙淙沒了曲調(diào)。

轉(zhuǎn)眼三個月過去了，紅鸞的臉蛋兒更加滋潤，白里透紅。

馮媽媽說：“城里有個惹不起的主兒，媽媽的寶貝兒啊，見了吧！”

紅鸞什么也沒說，低著的俊臉抬起來，就點(diǎn)了頭。俏兒說：“姑娘可真是順?gòu)寢尩囊?，若是別的姑娘都要尋死覓活地鬧騰?！?/p>

紅鸞擺弄著一只精巧玲瓏的小杯子，說：“尋死覓活又如何？絕食上吊抹脖子，咱不是都見了？凡是進(jìn)了這個院子的，哪個不是從了？何況我是自己進(jìn)的院子，何況我是想活呢？”

俏兒不說話了，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紅鸞知道，俏兒在哭她自個兒，俏兒十三了，離見客的日子能有多遠(yuǎn)呢？

紅鸞成了梨香院里頭牌的姐兒。紅鸞長得招人疼，又放開了臉面，有時濃艷妖冶，有時淡雅端莊，有時歌舞助興，有時琵琶解憂。紅鸞會從男人們腰包里掏銀子，一個個挺胸疊肚的男人走得梨香院來，被紅鸞伺候得妥帖，直到銀子抖盡了，又一個個垂頭喪氣地被掃地出門。紅鸞倚著門框咯咯地笑，男人們威風(fēng)掃地，看著紅鸞那張妖冶的臉，卻怎么也恨不起來。

馮媽媽說：“乖女兒，大客戶來了！是一個姓聶的客人，是個綢緞商。”

紅鸞說管他是哪個，但凡有銀子的，就進(jìn)屋吧。紅鸞用一只白白的手轉(zhuǎn)著一只剔透的小杯子，客人進(jìn)屋了。

聶姓客人一眼見了紅鸞，眼淚竟嘩嘩地流。

馮媽媽一拍大腿：“完了，紅鸞留不住了！”

紅鸞垂著眼皮，咬著嘴唇，手里還在轉(zhuǎn)著那個剔透的小杯子。

等那客人收了淚，紅鸞說：“我活著，就等著問你這一句，強(qiáng)盜來了你就打暈我，是怕我拖累你跑不脫？”

那客人的眼淚又下來了，說：“打暈?zāi)?，是舍了我的命想讓你活?！?/p>

“我原地等了三天，餓得要死了，你哪兒去了？怎不見你尋我？”

“被強(qiáng)盜抓去窩子里，十幾天才得逃脫。撒了多少銀子也找你不到啊！”

“哦！”紅鸞的眼圈兒紅了，咬了牙沒有落淚，“原來，我恨錯了?！?/p>

“回家吧！”

“我還回得去嗎？”

“咱有的是銀子，爹贖你！”

紅鸞手中的小杯子當(dāng)啷落地：“贖了，除了辱沒家門，還能有什么活頭兒？”一手拉過俏兒，“磕頭！叫爹爹！”俏兒傻傻地磕頭。

“帶她出去吧，趁著還是個干凈的孩子，就當(dāng)是我吧。替她尋個好人家，生個孩兒──別再丟了，丟了就再也回不來了?！?/p>

紅鸞硬生生地把兩個人推出門，又硬生生關(guān)上房門，叫也叫不開，滿院子的人都聽見紅鸞號啕大哭，撕心裂肺。

聶姓客人跺了跺腳，出了銀子，拉著俏兒上了馬車。

第二天的紅鸞依舊是笑臉濃妝地見客。

院里的姐兒們都點(diǎn)點(diǎn)戳戳──這個賤坯子，親爹來贖了都不出去，怪不得當(dāng)初自己進(jìn)了這門子，也難怪不哭不鬧就當(dāng)了姐兒。

三五天的光景，紅鸞竟死了。紅鸞就在自己的香榻上美美地躺著，像是睡著了。

馮媽媽說：“怎么沒病沒災(zāi)的就死了呢？”一會兒又說：“連恨都沒了，許是不想活了?！瘪T媽媽自言自語，“不想活了，就死了?！焙鋈灰宦曢L嘆：“唉──”

選自《大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