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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知生

      2017-12-05 09:03:28/湯
      作品 2017年10期
      關鍵詞:靈堂舅舅師傅

      文 /湯 達

      未知生

      文 /湯 達

      湯 達1985年生,湖南湘潭人,2009年開始發(fā)表文學作品?,F(xiàn)居廣州,任職高校。

      十歲那年,我騎載重單車去外婆家。河堤狹窄,迎面過來一輛三輪貨車,我一個慌張,連人帶車掉進了河道里。正是旱季,河水斷流,陡峭的河岸下,全是石頭尖。

      醒來已是三個星期后,我從醫(yī)院回到家里,躺在床上不能動彈。他們說我是閻王開恩放回來的。石頭扎進腦殼,砸出一個大口子,血流得像自來水。鎮(zhèn)衛(wèi)生院和縣人民醫(yī)院都不肯收治,趕到市中心醫(yī)院,呼吸心跳都沒了,醫(yī)生已經(jīng)開好死亡證明,也不知道為什么,我一口氣緩過來,又活了。

      很多親戚朋友都來看我,素無往來的道士方師傅也在其中。他悄悄問我:“你掉下去以后,看見什么東西沒有?”我說沒有。他不大相信,反復問了幾次?!坝袥]有什么不一樣的感覺?”我說完全沒有印象。他好像比我還著急。他說每一個起死回生的人,都多少會看到點東西,那叫異象。他說,如果想起了什么,一定要告訴他。

      母親不大喜歡方師傅來家里。他是做道場的道士,哪里死了人,哪里就有他。母親說,方師傅二十來歲的時候,給雷劈過一次,差點死了,活過來以后到處跟人說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說什么人死之后靈魂會飛起來,還會看見一道白光。那時候是文革,生產(chǎn)隊把他揪出來批斗,說他宣傳封建迷信。他本來有希望到鎮(zhèn)上當會計,出身挺好的貧下中農(nóng),因為這事黃了。

      我向父親打聽這件事,他說他不清楚。因為自那以后,方師傅沒再跟人談起過,也沒人愿意聽。

      我去找方師傅。他是單身漢,住處離我家不遠,只有一間屋子,蓋在一棵大樟樹下。方師傅靠做道場過活,沒人死的時候就扎金銀山,有人死了他就帶著紙山去做道場。

      他從一堆竹篾當中抬起頭,問明我的來意后,猶豫良久。最終,他還是說出了那段經(jīng)歷。

      四十年前一個熱天,正是雙搶月份,在塘堤上,他打著赤膊,牽著?;丶?。大雨落下來,雷聲滾滾。走到塘堤中央時,一個響雷擊中了他。他說:“只看見扯了一下白光,就黑掉了。幾個人把我抬到隔壁爛廟里,攤在一塊松樹板子上,滿嫂子講我已經(jīng)沒氣了。我自己清楚得很。我從身上飛出來,飄到屋頂上。一廟的人,都在我腳下,看得清清楚楚,我也看見自己,躺在板子上。那時候你叔叔還小,也來看熱鬧。在場十來個人,我全都認得,事后一個個都對得上。天頂上有一個光圈圈,比日頭大,你不曉得,那種光照著你,又亮堂,又不刺眼,講不出的舒服。我想走到里頭去,眼見快到了,結果給什么東西扯住,一下扯回來,回到自己身上,就活過來了。”

      他還說:“當時哪個都不信我,你爺爺還抓我去批斗,后來到了八十年代,報紙上有好多人講過一模一樣的事,外國人還專門搞這個研究。我就曉得不是迷信。人死掉以后當然不會就這么沒了?!?/p>

      臨走,他叮囑我不要把這些話告訴別人。

      那天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得有很多靈魂在空中飄著。我還模模糊糊回想起,在昏迷期間,我仿佛也曾經(jīng)飄在空中,在漆黑的夜里整夜游蕩。我俯視這片土地,飄到每一個窗口,進入每一個房間,窺探每個人的睡眠。這樣的場景令我自己毛骨悚然。我想,如果人死了以后不會消失,對活著的人來說,實在不是什么美好的事情。

      所以我后來很少到方師傅那里去了。

      我問過叔叔,三十年前他是否去廟里看過方師傅的“尸體”。叔叔跟方師傅很熟,做道場的時候也給方師傅吹吹嗩吶,補貼家用。

      叔叔回答:“幾十年的事了,哪個還記得這么多,他又沒死成,講得倒是神乎其神?!?/p>

      不管怎么說,我從此對死亡和靈魂這類事情,還是格外上心。母親說人死了以后靈魂還會存在好幾天,再以后就散掉了。父親的看法不一樣,他認為人死了以后就什么都沒有了,分解掉了,變成泥土。他勸我不要怕鬼。

      舅舅在小學教語文和自然,是我心目中最博學的人。他彈電子琴,唱粵語歌,講很多老故事。他告訴我,人是由猿猴進化而來的,地球上所有的生物都起源于幾億年前的一種單細胞生物。

      他說:“世界萬物,都是進化的結果,人只是動物的一種,算是高級動物。”

      我很滿意這個答案,并對達爾文心懷感激。如果人有靈魂,死后有一個美好的世界,那么其它動物也不會例外。照這么說,廁所里的蛆死掉以后也會看到方師傅見過的那道美妙白光。這樣一想,就覺得荒謬,就不那么怕黑了。

      然而,另一個問題開始困擾我。既然人是動物,那么,為什么我們覺得殺人非??膳拢鴼游飬s心安理得、習以為常呢?

      叔叔家的黃狗跟我很要好,它能聽懂我說話,在我打架的時候會挺身而出,我一高興,它也跟著蹦蹦跳跳。很多次,我坐在塘堤上看落日,看晚霞,黃狗蹲在我身邊,跟我一起沉默,一起做白日夢。我相信如果我有靈魂,它也會有。班上有些教養(yǎng)很壞的孩子,他們虐待小動物,抓住山上的野貓,在操場上剝皮。他們用紙包住自己的糞便,裝進女生的文具盒里。我覺得叔叔家的黃狗比他們更有資格擁有靈魂。

      但本地吃狗肉的風氣很盛,過年的時候,黃狗下了四只狗崽,叔叔把這些小東西一只只砸死,尸體切開剝皮,燉了幾餐火鍋,邀請親戚朋友一起吃掉了。第二年,黃狗也被叔叔裝進麻袋,用鋤頭敲破腦袋,然后肢解拔毛,父親還拿回一條腿掛在灶臺上,做煙熏狗肉。

      兩次我都哭得很兇,萬念俱灰。我不能理解為什么人會如此殘忍,我完全無法分辨殺人與殺狗有什么區(qū)別。我打算吃素。因為我不想吃動物的尸體。但這根本行不通。親戚們都嘲笑我,說我信教。父母說些很難聽的話,把肉末摻進豆腐,騙我吃下去,然后哈哈大笑,說:“你吃了肉也不見得出什么事嘛?!蔽业乃厥秤媱澲粚嵭辛艘恢馨耄托鎻氐资?,而且淪為笑柄。沒人安慰我,都覺得我不可理喻,除了舅舅。但他也只是坐在我旁邊,拍拍我的肩膀,一語不發(fā)。

      那時我十五歲,對人世的看法發(fā)生了很多急劇的變化。我已經(jīng)徹底不再相信人是有靈性的高等動物。我看歷史書,看到人像螞蟻一樣地死掉,自相殘殺。一次屠殺可以坑殺幾十萬人。一次叛亂可以橫尸千里,整個國家一半的人口隨隨便便就死掉了。我對所有與宗教有關的內(nèi)容都嗤之以鼻,因為如果有任何神靈存在,他們就必須對無辜慘死的生靈負責,而我認為沒有誰負得起這個責。我認為整個的人類歷史,都在證明人的愚昧,證明人是動物,而且是最野蠻的動物,因為我們一再嘗試滅絕自己的同類。這樣的物種有什么資格來談天堂地獄,談因果輪回,談靈魂救贖?

      那年,我家對面死了個人?;蛘哒f是半人。他姓朱,大家叫他豬胖子,說他是畜生。父親說他豬狗不如。他常年住在小山坳里,滿口黃牙,一臉橫肉,笑容極為邪惡可怕。他渾身散發(fā)惡臭,三天兩頭蹲派出所,不是偷東西,就是放野火。他還吃生肉。他見雞殺雞,見狗殺狗,見小孩子就打耳光,只要旁邊沒人,他什么都干。父親說,豬胖子母親沒死的時候,他偷母親的東西,打母親耳光。我看過豬胖子吃東西的樣子,斷定他跟豬的區(qū)別僅在于直立行走。終于,他得腸癌死掉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氣。全村湊錢給豬胖子辦道場,估計也是看在他直立行走的份上。我在那里遇到了方師傅,問道:“方師傅,你認為豬胖子這樣的人也有靈魂嗎?他的靈魂也會飛到天上去?”

      方師傅坐在簡陋的靈堂里,認真考慮我的問題。那是夏天,天氣很悶熱,豬胖子的尸體已經(jīng)腐爛了,處理又潦草,沒放多少石灰,所以隔著棺材還是能聞到一股腐臭味。

      “很難講,”方師傅說,“因為好人和壞人死了以后要去的地方是不一樣的?!?/p>

      “為什么?好人和壞人誰來區(qū)分?誰有權力區(qū)分?你相信有老天爺?有上帝?你不是道士嗎,到底信什么?”

      他支吾了一下,說:“這些東西我都曉得,除非已經(jīng)死了?!?/p>

      我認為他理屈詞窮。我早已不信任他的故事,也不再怕黑了。我炫耀這種無畏,跟舅舅的同事打賭,一個人三更半夜在山上野墳堆里坐了兩個小時,贏了五十塊錢。舅舅拿這點錢給我買了書。他說:“你這個人啊,容易走極端。走極端,有好也有壞。總之,以后多讀書吧,要想有出息,只有這一條路?!?/p>

      然后,我去了縣城讀重點高中。事實證明,那完全是場災難。

      我失眠,焦躁,成績很糟糕,接二連三地暗戀隔壁班的女孩子,整夜在她們的倩影中恍惚。但事實上我非常厭惡她們,厭惡所有老師和同學。也可能我的厭惡出于嫉妒,嫉妒他們從未想過死這回事,活在某種永生的狀態(tài)里。

      比如,他們可以執(zhí)著于衣服和鞋子的品牌,使勁聽愛來愛去的流行歌曲,對歌手演員頂禮膜拜,拿他們當救世主。智力平平的明星們拿起話筒朝天上一吼,他們就能感到幸福降臨大地。他們需要監(jiān)管,需要有人對他們吼叫。對于暴政和獨裁,他們有天然的好感。處在更年期的班主任,面相兇狠,咬牙切齒地撕掉學生們的閑書,扔掉宿舍里的色情雜志,得到的卻是普遍好評,他們說她認真負責。我開始意識到,他們是這個世界的主人。所有規(guī)則都是為他們制定的。

      舅舅非常擔心我的狀況,在來信中勸我轉(zhuǎn)學回家:“你干脆回來上這邊的中學,可以走讀,學校差一點沒關系,你可以自學,說不定你也可以當作家,在家里寫東西養(yǎng)活自己。實在不行,當個有文化的農(nóng)民也不是壞事?!?/p>

      這樣的前景非常誘人。我確實喜歡文學,在學校的圖書室里尋找慰藉??吹酵袪査固┰谖淖种心7掠谷?,我感到非常愉快。然而,既然我們是注定要死去的一堆蛋白質(zhì),一切都來自突變和偶然,那么,哪里還有什么藝術和永恒?哪里還有什么道德、善惡、美丑?

      一次月底放假,我坐車到市里,到處打聽,最后在老城區(qū)找到了一所小小的基督教堂。我想了解一下什么叫信仰,那陣子我讀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太懂得他在說什么,不明白他為什么總是那么激動。

      教堂里空空蕩蕩,墻壁老舊,樣子寒磣,座位和布道臺倒很新,像那么回事。我坐在第一排,盯著眼前的十字架和圣母瑪利亞,無法想象這種原始的偶像崇拜能夠解決什么精神問題。

      我想,也許無神論者確實是可悲的。我之所以無法相信神明,是因為我憎恨人類。我認為凡是大多數(shù)人相信的東西,總是不可靠的。我認為六十年前六百萬猶太人的慘死永遠不能被原諒。歷史上每一次人口大清洗都得有個說法。如果上帝是黑格爾說的絕對精神,他的目的是要實現(xiàn)一個我們不能理解的宏大目標,那么,這也可以理解為上帝對我們每一個人都毫不關心,絕不會為我們這些卑微的生物配備永生的靈魂。我一邊讀《圣經(jīng)》,一邊對耶穌說,你也不過如此,人會犯的毛病,你也照樣犯,你發(fā)怒,你殺人,你需要人崇拜。

      我在教堂轉(zhuǎn)了一圈,打算起身離開時,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叫住了我。他穿黑色老式夾克,樣子跟大街上隨處可見的南方小市民沒有區(qū)別。他以牧師自居,操一口本地方言,隨后改用塑料普通話。他的說教無非陳詞濫調(diào)。

      “難道你相信你的祖先是猴子嗎?”

      “當然,這不丟人,”我說,“人類一邊殘殺動物和同類,還一邊聲稱擁有獨一無二的靈魂,那才丟人?!?/p>

      “不信上帝的人總是把苦難的存在當成否定上帝的理由……”

      “不是的,”我打斷他,“我在意的不是苦難。我在意的是人本身。我沒有看到人類靈魂存在的跡象。我沒有看到什么理性,也沒有看到什么道德律,我看到的是弱肉強食、吃喝玩樂、爾虞我詐、愚昧無知。因此,我并不以身為人類而光榮,也不覺得自己比猴子更接近神靈?!?/p>

      這位黃皮膚的耶穌信使搖搖頭,走開了?!昂⒆樱彼煤懿粌?yōu)雅的普通話說,“上帝的大門會一直為你敞開著?!?/p>

      和舅舅的通信越來越稀疏,我發(fā)現(xiàn)他的字跡有些潦草,信也越來越短。有一次,他在信中問我,方師傅起死回生的經(jīng)歷是否可信。我說我不認為方師傅在撒謊,但也不認為他說的就是事實。臨近寒假,我打電話回家,這才從母親的口中得知,舅舅被查出肺癌晚期,已經(jīng)時日無多。

      我當即買票坐車,趕到家里,扔下背包,直奔舅舅家。一路上,我并沒有感到特別難過,因為我已慢慢學會了冷酷。但看到舅舅的那一刻,刺痛感瞬間襲來,我還是難以招架。他的樣子已經(jīng)變形了,眼睛渾濁,臉部浮腫,皮膚松弛、褶皺,如果不是因為那一身衣服,十米以外我?guī)缀跽J不出他。才兩個月不見,他忽然就變成了一個垂死的老人。

      他一個人坐在地坪里,眼神呆滯。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他也不說話。我搬來一條凳子,坐在他旁邊,看著前面的松樹林,腦子一片空白。天黑時我扶他進屋,聽到他呼呼地喘氣,胸腔里發(fā)出氣流阻塞的聲音。他躺在一張新買來的小床上吊葡萄糖,而舅媽總是在無聲地掉眼淚。

      舅舅沒有顯出很悲戚的樣子。他可能也在琢磨這到底是怎么回事。舅媽告訴我,他已經(jīng)交待了后事:死后穿白襯衫,不穿壽衣,棺材里少放石灰,道場請方師傅按本地風俗辦理,只辦三天,治喪期間伙食由學校食堂的王師傅掌勺,墳地選在當年他自己種的大杉樹下,正對著小學操場。他強調(diào),咽氣以后不要馬上入棺,萬一沒死干凈,一口氣回上來,發(fā)現(xiàn)躺在匣子里,會很不好受。

      他的女兒,也就是我的表姐,給他買了一件四百多塊錢的皮衣。他從來沒有穿過這么高級的衣服,現(xiàn)在更不愿意穿了?!澳闾|西,”他說,“我曉得等我死了以后,凡是我用過的東西都要燒掉?!彼哑ひ滤徒o姨父:“沒事的,放心,我沒有穿過。”

      姨父表示接受,但并沒有把衣服拿走,而是轉(zhuǎn)身放回樓上的衣柜,跟舅舅其他的衣服放在一起,等待被燒掉。

      我對自己說,也許這只是世界上正在發(fā)生的無數(shù)死亡當中的一個,但對我而言只有這一個死亡是真實的。我可以想象別人的死亡和虛無,卻無法想象我活生生的舅舅不久以后將徹底消失,我不理解這算是怎么一回事,他不會再笑,不會再思考,不會再有任何感覺。他會失去所有的一切,進入沒有盡頭的黑暗和虛無。是這樣嗎?

      夜深了。大家先后忙著給他輸氧、吊點滴、扶他上廁所(他不愿意使用夜壺),現(xiàn)在終于清靜下來。我和舅舅有了一個單獨相處的機會。

      終于,他開口了:“舅舅很快就會曉得,人死了以后到底有些什么了?!?/p>

      我說:“舅舅,我現(xiàn)在相信人死以后會以另外的方式存在?!?/p>

      “為什么?”

      “因為我們不知道生命從何而來,我們看不見空氣中的分子和能量,聽不到超聲波和次聲波,偵測不到暗物質(zhì),摸不到眼前數(shù)不清的粒子和射線,也永遠不能以光速追趕時間,我們被肉體局限了,感受到的一切都太渺小太有限,宇宙無始無終,無邊無際,在所謂的永恒和無垠里,凡是可能的,都必然實現(xiàn),凡是存在過的,都必然繼續(xù)存在,所以一定有一個或者很多個死后的世界,有生命和靈魂的最終謎底……”

      我流著眼淚,說不下去了。這些話毫無意義。我回憶起自己十歲那年的遭遇,深深感到悔恨。我浪費了一次寶貴的、親眼見證生命終極圖景的機會,在死神那里白逛了一趟,兩手空空地回到人間。

      “反正我很快就要曉得了?!本司苏f。

      “如果你到了那個世界,能不能想辦法告訴我,給我一些暗示?!?/p>

      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兩個星期后,他去了。在這兩個星期里,我看到他經(jīng)常盯著親人發(fā)呆,眼神執(zhí)著而專注。他想把這些形象刻進腦子里。已經(jīng)完全不能走動了,臨死前兩天,他還叫兒子背著他,重新走了一遍去學校的路,這條路他已經(jīng)走了三十多年。他拉了一段二胡,叫我們給錄起來,給大家留個念想。拉到中間,我看到他的眼角掛了幾顆眼淚。

      死神降臨的當天夜里,他狀況很好,鼻子里插著氧氣管,和幾個老鄰居打了一個小時紙牌。凌晨三四點,大家都睡了,他病情突然惡化,喉嚨里發(fā)出可怕的撲哧聲,說不出話來。舅媽扶他坐在那張小床上,我們也陸續(xù)趕到。所有人都知道,永別的時刻到了。他使勁想睜開眼睛,沒有成功,眼白一陣陣往外翻。我們叫他躺下,以為會輕松些,但他不肯,他刻意將身子往前傾,防止我們放倒他,手里握著拳頭。舅媽說他的手冰涼。他還在試圖說話,但發(fā)不出任何聲音。由于合不上嘴,口水直往下流,胸前濕了一大片。他保持這種狀態(tài),到早上十點左右,才最終放棄,撒開手,去了未知世界。我仿佛聽到他最后發(fā)出了一聲嘆息。

      方師傅穿著道袍,指揮幾個年輕道士布置靈堂。他安慰我:“你舅舅去了一個好地方?!?/p>

      “是你看到過的地方嗎?”

      “是的?!?/p>

      “你當時感覺很舒服?”

      “很舒服。很平靜??上銢]有看見。沒關系,我看過。我告訴你也是一樣的?!?/p>

      盡管我愿意相信他的話,但很難接受靈堂里那套繁瑣的儀式。三五個人坐在棺材旁邊,吹嗩吶,敲銅鑼,制造噪音。這幾個人平時的正經(jīng)營生是摩托車司機、木匠、泥工和無業(yè)人士。方師傅帶著他的徒弟,站在遺像前面,念咒似的,以奇怪的聲調(diào)念誦那本已經(jīng)翻破了的手抄書。這是他們這一行的傳統(tǒng)和要訣:不要讓活人聽懂你在說什么。孝子孝孫跟在道士后面,遵照指示,跪拜、鞠躬,一次次穿過用紙扎成的鬼門關。

      與此同時,鞭炮和火銃響個不停,高音喇叭里唱著花鼓戲,屋里屋外到處是人,忙著做飯、吃飯、倒茶、洗碗。舅媽忙得團團轉(zhuǎn),記賬收禮,財物支取,采購置辦,人情接待,簡直像一個成功的生意人。每到吃飯時間,道場暫停,一切安靜下來,她就會像剛剛夢醒的人,驟然明白發(fā)生了怎樣可怕的事,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淌,口里發(fā)出陣陣悲號。

      夜里靈堂要人守靈,表弟得了重感冒,表姐不合適,所以我接下了這個任務。我可以叫幾個朋友陪同,但我寧可一個人呆著。

      過了零點,最后一批忙碌的人開始散去。天氣寒冷,太遠而不能回家的人在樓上樓下隨便找張床擠進去,湊合一夜。靈堂里有人用高凳給我搭了一張床。

      長夜開始了。白天的噪音還殘留在耳際,使人昏昏沉沉。我縮在被子里,翻過來覆過去,一分一秒地數(shù)時間,以為終于快天亮了,掛鐘才輕輕敲了兩下。我從被子里探出頭來。棺材伸手可及,下面點了一盞小油燈,發(fā)出淡黃的光亮。在這柔和的油光下,如果舅舅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一點也不會驚訝,他沒有出現(xiàn)反倒有些不合情理。

      我想起和舅舅的約定。他點頭答應了,按照他的性格,他一定會盡量辦到。如果真有一個死后的世界,如果他的意識還存在,他會想辦法回來給我一些暗示。

      天氣真冷,我把頭縮回被子里。按照規(guī)矩,靈堂大門沒有關緊,留了一道縫,足夠一個人側身進出。冷空氣就從那道縫里鉆進來。這個時刻,沒有人醒著,除了我,或者還有棺材里的舅舅。在這樣寒冷的天氣里,他的尸體還沒有腐爛,就躺在我的旁邊,穿著白襯衫,身上蓋著一層石灰,下巴已經(jīng)耷拉下來,鐵青著臉。

      那件舅舅從來沒有穿過的皮衣,此刻就蓋在我的被子上。前一天,我從火堆里把它拿了出來。太安靜了。我仿佛聽見空氣中飄忽著一些哀怨的聲音,遙遠,真切。有一段時間,我也感覺自己飄了起來,離開被子里的身體,清晰地看見靈堂里的一切:油燈,道臺,舅舅遺像里那雙傳神的眼睛。但我很清楚,這是失眠導致的意識失控。

      于是我睜開眼睛,力圖保持清醒,并再次把頭探出來。

      這一次沒有錯,舅舅站在我的旁邊。他瘦了,眼睛深陷下去,穿一身黑色中山裝,右手插進褲袋里,跟以前一個樣。他示意我起身跟他走出去。我爬起來,想叫他一聲舅舅,想問問他去了哪些地方,但他已經(jīng)走出了大門。我跟在后面,側身穿過那道門縫。外面似乎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冷。不過,草坪蓋上了一層厚厚的白霜,天上掛著一輪只缺了一點點的白月亮。舅舅站在地坪盡頭,眺望著霧蒙蒙的遠方。

      我想等他開口說話,但他沒有。于是我問他:“舅舅,你要到哪里去?”

      他說:“我現(xiàn)在還不曉得?!?/p>

      “那你在這里做什么?”

      “等?!?/p>

      “等什么?”

      “凡事都有個時候,我在等那個時候?!?/p>

      我走近去摸了摸他的胳膊。我確實摸到了他,我甚至捏起他的衣袖,仔細摩挲了一會兒。我說:“舅舅,你剛剛從哪里來的?我以后還會看見你嗎?”

      他低頭想了想,說:“我現(xiàn)在還不清楚,以后有機會,一定會告訴你的。”他繞著草坪走了一圈,我跟在后面,盯著他的一舉一動。他確實在等待什么。我們的腳踩在白霜覆蓋的草葉上,發(fā)出清脆的喀嚓聲。他撿起草叢中間的一枚羊角,看了看,又放回原地。最后,他又朝靈堂里走去,側身鉆進門縫。我想,也許時候到了。于是也跟著他走進靈堂,但我的衣扣掛住門環(huán),門被我?guī)ч_一截,發(fā)出刺耳的聲響。

      舅舅不見了。我在靈堂里走了幾圈,找不到他。我想叫他,又怕吵醒所有人。我輕輕敲擊棺木,想把舅舅叫出來,但等了好一會兒,里面什么動靜都沒有。我從靈堂一直找到廚房,哪里都找不到。舅舅憑空出現(xiàn),又憑空消失了。

      我鉆回被子里,繼續(xù)等待。我覺得他可能還會出現(xiàn)。我故意把頭縮進被子里,過一小會兒再探出來,每一次都以為旁邊站著舅舅,每一次都希望落空??赡芪姨约绷?。于是我縮在被子里,堅持不探出頭來,等舅舅在外面叫我。

      等著等著,我開始懷疑剛才發(fā)生過的事情是不是真的。沒準我只是做了一個夢。掛鐘輕輕敲了四下,打破了等待的麻木。我已經(jīng)能夠斷定,剛才只是做了一個夢。我從來沒有離開過被窩,舅舅當然更不可能出現(xiàn)。

      油燈滅了,非常黑。我打開手機的電筒,坐起來,披上舅舅的皮衣,下地給油燈添了桐油,重新點上。我不打算再鉆回被子里假裝睡覺了,應該去廚房燒一把火,慢慢等天亮。

      我整理好床鋪,打開大門,看到外面確實積了一層厚厚的白霜,天上也確實掛著一輪皎潔的圓月。一切都如夢中所見,連踩在草地上的咔嚓聲也是熟悉的。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下半夜會出月亮。

      寒冷刺骨。我站在夢里站過的地方,沿著夢中走過的路,尋找那只舅舅遺落在草地里的羊角。

      舅舅,這就是你給我的暗示嗎? 如果真有一只羊角在那里,又能說明什么?說明那不是一個夢?或者說明我還在夢里?又或者這只是關于生死的另一個未知的謎語?

      我扒開草叢,頓時感到失望而又釋然:里面空空如也。

      (責編: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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