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國平
預感
★文/徐國平
奇怪,竟然夢到了那只死老鼠。真是有些晦氣。
他懶洋洋地從床上坐起,對著窗外長長地打了一個哈欠。一夜秋風,窗外的那棵法國梧桐幾乎禿光了枝頭,落葉鋪滿了一地。
左眼皮驟然就跳個不停?;蛟S,與昨晚接的那個電話有關,搞得他整宿噩夢不斷,輾轉(zhuǎn)難眠。
妻子一再勸慰他不要想得太多。他嘴上沒有吭聲,可心里卻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
到底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現(xiàn)了紕漏?
他絞盡腦汁地想,早餐一口也沒動。最后,一看手表,讓妻子給他挑出一身黑色的西裝。
這身西裝是他擊敗眾多競爭對手,升任一局之長時,特意請人量身定做的。每次穿上它,就有種盛氣凌人的感覺。
只是,今天西裝上身,他卻感到輕飄飄的,身軀像被挖空了一樣,無法壓抑住內(nèi)心的一種惶恐。
妻子一如既往,仔細地給他系好領帶。
走出家門幾步,他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折身從衣兜里掏出一把金燦燦的鑰匙,對妻子說了一句,今天我要是不回家,就把它交給來找我的人。
他也不知道自己一時為何做出這樣的決定。妻子一臉迷茫地盯著他。他臉上勉強擠出一絲微笑,揮了揮手,扭頭鉆進了早已守候在門外的專車里。
今天局里召開機關干部廉政作風會議。
一到會場,并沒感覺到氣氛與平時有啥不同。臺上臺下的人早已就位,中間屬于他的位置空著。他匆匆環(huán)視了一眼,振作起精神來。
平時,他正襟危坐在屬于他的位子上,特別是對著麥克風,整個人就異常興奮,手舞足蹈,夸夸其談,臺下總是掌聲一片??墒牵恢獮樯?,今天他拿起秘書早已給他準備好的發(fā)言稿,或許是眼皮跳的原因,他一反常態(tài),念起來有些磕磕絆絆。
人們似乎覺察出他的講話不同以往,掌聲卻依舊熱烈。
突然,他眼前一陣恍惚,看到自己手里捧著的竟然是只死老鼠。手一發(fā)抖,講話稿丟在了地上,他神色慌亂,正欲彎腰撿起。無意中,看到會議室門外晃動著幾個陌生的人。
瞬間,他的腦子里一片空白。
其實,他早聽到風聲了。昨晚,他在北郊的別墅里,將一位開發(fā)商送給他的見面禮登記入庫時,分管他的副市長打來電話說,上面來人了,讓他千萬小心。
只是,沒想到來得這么快。
他也不知道下面的發(fā)言稿,自己是如何念完的。整個人早已神魂出竅。終于,他借著如廁的機會,走出會場。
回頭時,從余光中看到那幾個陌生人緊緊跟在身后時,他更加肯定了自己的預感。
很快,他從衛(wèi)生間的窗戶爬出,悄無聲息地攀上了辦公大樓的頂層陽臺。
又起風了。
西裝革履,領帶飄飄。
此刻,他站在這座曾經(jīng)營造自己輝煌的高樓頂端,俯視著依舊車水馬龍的城市,做出最后的選擇。
就是死,也要站在一個高度上。只是他不敢設想自己落地時的慘狀。是頭著地,還是腿著地?最好是頭著地,那樣會痛快些。
他感到一種恐懼,緊緊地閉上雙眼。奇怪,那只死老鼠又出現(xiàn)在腦海里。他恍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件事。
他剛升任局長衣錦還鄉(xiāng)時,母親要給他做最愛吃的手搟面。突然,灶房里傳出母親的一聲驚呼。他跑過去一看,母親正搬著甕蓋。只見半甕白面上面,赫然躺著一只死老鼠。他感到惡心無比。母親拎出那只干枯的死老鼠,肚脹如鼓。母親說,老鼠咬破甕蓋,鉆進面甕里,只顧貪吃白面,結(jié)果爬不出來喝不到水,活活撐死了。
最后,母親有些憎恨地罵道,該死的蠢貨,白白糟蹋了半甕白面。
母親的話,當時他并沒在意。如今,他恍然感到自己就像甕中的那只老鼠,已經(jīng)是死路一條了。
風拂起胸前的黑領帶,輕輕抽打著他的臉頰。他緩緩呼出了口氣,睜大雙眼無比貪婪地掃視了腳下這座曾經(jīng)讓他大展宏圖而又刻骨銘心的城市最后一眼,縱身一躍。
當一道黑色的影子,像一只折斷翅膀的大鳥,轟然墜地后,過往的行人起初驚慌了一陣子,很快就一個個駐足,興奮地圍觀過來,紛紛掏出手機,又是錄像又是拍照,一通忙活。直到警車呼嘯而來,人群這才被警察驅(qū)散開。
很快,四周拉起了警戒線。
他頭著地,臉朝下,一團血水從頭部四下蔓延開來。一只鞋子掉落在不遠處,他趴伏在地的姿勢細看上去,很像一個黑色的問號。
就在此時,幾個紀檢人員拿著他留給妻子的鑰匙,打開了他北郊別墅的密室。頓時,所有人都驚呆了。十幾平方米的空間里,堆滿了成捆的鈔票,紀檢人員還發(fā)現(xiàn)了幾個厚厚的黑皮筆記本。
從他有預感時起,他就一直在回想母親的那句話:把死老鼠和臟面扔了,其余的面還能吃。
(摘自《小說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