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回媽媽心里的小孩

王小毛

剖腹產(chǎn)手術前兩天，老媽還是趕到了沈陽。我在電話里告知她手術時間的時候，她顯然還在氣頭上，陰陽怪氣地說：“哎呀，我真的有必要去嗎？”

這團酸溜溜的“怒氣”，籠罩在老媽心頭長達三個月之久。事件的起因是我沒與她商量，便給自己訂了一位月嫂。當她在電話里興高采烈地為我規(guī)劃月子生活的時候，我卻告知她根本麻煩不到她。那感覺，用老媽的話說，簡直透心涼。

這種局面，我早料到。畢竟，在我連對象都還沒有的時候，老媽就無數(shù)次暢想過我的月子生活。每到陰雨天，她的腳后跟、胳膊肘便會隱隱泛痛，她堅信這是當年落下的“月子病”。一提到她的月子生活，她總會忿忿地抱怨：“別提了！”而后話鋒一轉：“等你以后坐月子，媽就是有天大的事情都得撂下，一定把你伺候得妥妥的！”

結果呢，她發(fā)現(xiàn)我壓根沒想指望她，別說發(fā)揮余熱，就連讓她解開自己心結的機會都不給。老媽這次很受傷，而且還是內(nèi)傷。

老媽來到醫(yī)院的時候，我正坐在病床上大啃漢堡。此外，桌上還擺著薯條、雞米花等所謂的垃圾食品。哦，真的不是我放縱，這著實是味蕾最后的狂歡。懷孕期間，我一直堅持科學飲食，很多東西雖然很想吃，但并沒有大快朵頤，修行一般地熬到臨產(chǎn)。有經(jīng)驗的姐妹告訴我，即將生產(chǎn)前，想吃啥別控制，因為寶寶已經(jīng)發(fā)育完全，根本沒啥影響，而我將要面臨對飲食要求更加嚴苛的、漫長的哺乳期！

“我的天，你怎么能吃這個！”老媽總是這樣沒重點，我這么大一坨擺在她面前等著她噓寒問暖，她卻一眼盯住我手里那根小小的薯條。

“我……”

“你什么你！懷孕的時候讓你多吃點魚啊肉的你嫌油膩，現(xiàn)在反倒吃這些高熱量沒營養(yǎng)的東西?！?/p>

反正也吃得差不多了，我順從地把剩下的吃食收起來。小崔惶恐地站在一邊不敢說話，畢竟這些食物是他買來的。好在，老媽只是白了他一眼而已。

總歸是親媽，到了這時候，縱然心中有多大芥蒂都得放下。她剛坐下，便開始關心我的分娩準備工作。

“你怎么只準備了紙尿褲沒有準備尿布？一為什么不試試順產(chǎn)非要挨一刀？”“你出院的時候就打算穿這些？受風怎么辦？”……

樣樣都不如她意，她風風火火地想要張羅一番，最終發(fā)現(xiàn)一切好心皆多余。在她心里，我應該事事依賴她，誰成想過去那個整日嬉皮笑臉沒正事的小女孩，怎么突然主意正得讓她插一手都不行？

手術是在第三日下午進行的。在氣場強大的醫(yī)生面前，老媽收起了火爆脾氣。彼時月嫂已經(jīng)到位，因為經(jīng)驗豐富，完全取代她與醫(yī)生交流，而她因為難以理解醫(yī)生的囑托，只能面露怯意地躲在角落里。

直到醫(yī)生把我推走，她還在埋怨我不肯嘗試順產(chǎn)，我只微笑著對她比了個“V”手勢，她氣得白了我好幾眼。

大約一小時后手術結束。全家人喜氣洋洋地迎接我和新生命，聽憑醫(yī)生調(diào)遣。這時候，老媽已經(jīng)放下心中不滿，總想盡全力讓我舒適?？墒牵坪跏裁炊甲霾缓?，總是要靠月嫂來解決，她的存在感越來越低。

老媽的一腔熱情處處不得施展，只好把視線轉移到寶寶那里。醫(yī)院的空調(diào)開得很足，她怕寶寶冷，便給寶寶蓋上了厚厚的被子，結果又挨了查房護士一頓批評。

我告訴她：“你摸摸寶寶的后脖頸，那里不涼，她就不冷?！?/p>

她一臉狐疑地問我：“你怎么知道？”

自懷孕后，我關注了很多孕嬰公眾號，每到周末都去醫(yī)院聽講座，閑時便在網(wǎng)上搜集各種資料，還時不時地有很多年輕的寶媽向我傳授經(jīng)驗。

我真的不再是那個事事都要依賴她的小女孩了，我小聲卻無比堅定地說了句：“媽，因為我當媽了啊。”

老媽一直對月嫂做的月子餐心存質(zhì)疑，她認為實在太清淡。醫(yī)生反復強調(diào)，大油湯里的嘌吟不但不催奶反而會堵奶，但老媽就是不信，畢竟她們那代人就是那樣過來的。我解釋不通，便想著偶爾滿足她一次，結果，第二天我不巧患了乳腺炎。

那種痛，如今想起仍心有余悸。老媽一臉愧疚地目睹了催乳師治療的全程，雖然不全是她的原因。事后，她再也沒有進廚房對月嫂提過任何意見，整日躲在房間里看著熟睡的寶寶，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日，老媽忽然過來跟我說，她訂了兩天后的車票，要回家了。

我打趣她：“你放心把我和你的寶貝外孫女交給一個陌生人照看嗎？”

老媽長嘆一口氣：“人家比我照顧得好，我在這里，反倒礙手礙腳，還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

聽她這樣說，我有點難受。遂想起這些日子以來，她總是想要沖鋒陷陣的樣子，然而卻總是不得要領，與我們不在一個節(jié)奏上，最終只剩下多得無處安放的關心。也許，除了自責，她感受到更多的是失落吧。一個把守護兒女當作終身事業(yè)的媽媽，最終發(fā)現(xiàn)在孩子最脆弱的時候，最需要的卻不是她。

老媽要回老家的那天早上，起得特別早。月嫂跑過來小聲告訴我：“你媽在給你做飯呢，我該怎么辦？”

我想了想，無奈地說：“由著她吧，她今天就要回家了。”

老媽在廚房忙活了好久，這次她為我準備的飯菜與往日畫風不同，不再是飄著厚厚一層油的肉湯，也不再是難以下咽的一鍋小米粥臥六個雞蛋，而是色香味形俱全的兩菜一湯，外加一小碗五谷雜糧粥和一小盤面點。

風格如此細膩，與往日粗獷太不一致。我不可思議地看著她，她口氣依然很硬，說道：“這是我讓寶寶爸幫我上網(wǎng)搜的食譜，也不知道做得好不好吃?！?/p>

我指著分辨不出是什么的動物形面點說：“這是啥？”

她撲哧一聲樂了，說：“我知道你喜歡兔子，所以想蒸兩只小兔子，沒想到出鍋就成這副模樣了，你湊合吃吧?！?/p>

我喜滋滋地邊吃邊說：“老媽辛苦啦，讓阿姨做就好啦?！?/p>

她沉默片刻，說了句：“女兒生孩子，當媽的，總得做點什么，不然能走得安心嗎？”

我抬頭看她，見她眼圈微紅，早已不似來時那般強硬。聽她說這樣的話，我的喉頭一酸，有點窩心。

吃過飯，小崔送老媽去車站。走之前，她滿臉不舍地摸了摸寶寶的小腳丫，接著捧住我的臉揉了揉，什么話也沒說。門“砰”的一聲關上的時候，屋里瞬間靜下來，而我的心，好像空了一大塊。

約一小時后，小崔回來了，手里拿著一個大紅包，說：“媽下車時放在后座上了，我才看到。”

那幾乎是老媽半年的收入。這時，我收到她發(fā)來的一條微信：“女兒，你和寶寶好好休養(yǎng)，別急著工作。這些天媽媽竟給你添亂了，別生氣，女兒生孩子，當媽的，總得做點什么?！?/p>

我知道，她已經(jīng)為我做了她所能做的一切。

那日下午，陽光甚好。我懷里抱著奶香柔軟的寶寶，一邊喂奶一邊刷微博，看到一組描繪父母送女兒出嫁的圖片時，不自覺地摟緊了懷里的寶貝。因為我想到她有朝一日也要嫁人、生子，重復我這些天承受的種種痛苦，內(nèi)心忽然變得好惶恐。如果有可能，我真的想守護她一輩子，哪怕以她不愿意或者不喜歡的方式。而我的媽媽，又何嘗不是如此？

都說養(yǎng)兒方知父母恩，如今我的羽翼之下有了想要守護的人，可老媽的羽翼之下，從此只剩下孤寂。

想了想，我給老媽發(fā)去這樣一條微信：媽媽，滿月后，我要帶寶寶回去，你要幫我照顧哦。

我相信她看到這條留言一定會很開心的。我更加確信，哪怕我因為有了想要守護的人而變得無比強大，我的媽媽也愿意為了我需要她的那一刻用盡全力做準備。有了小孩的媽媽，依然可以回去做媽媽的小孩，這大概，是天下第一幸福的事吧。

編輯/纖手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