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文楚
楊乃武小白菜冤案探秘
□ 朱文楚
1877年在刑部大堂,法國記者拍攝的戴著刑具的楊乃武小白菜
1948年,我已經(jīng)10歲了,那年回故鄉(xiāng)浙江余杭掃墓的印象,深植心田。
我是跟隨拎著木制屜式膳盒的父親,搭乘余杭塘河上的航班船去故鄉(xiāng)的。從杭垣外湖墅啟程,晃晃悠悠中欸乃一聲,文昌閣在望了。
這是一座建造于明朝萬歷年間的三層五開間寶塔式樓閣,古老得十分破落了,連閣頂?shù)囊幻姹煌谧叩你~鏡也不去補上。據(jù)說這面銅鏡背面珍藏著一顆“定風珠”,賊人盜珠時順手捎走了銅鏡。當?shù)孛裰{唱道——
文昌閣,水當中,搖進搖出兩頭通。
文昌閣,水當中,讀書讀出真威風……
封建時代讀書人中了舉,便打通了宦途,即使候補在家,地方上也尊奉為“孝廉公老爺”了。余杭澄清巷一戶平凡人家的老二楊乃武,在同治十二年(1873年)八月考上了第48名舉人,風光一時。但命運多舛,不過兩個月(同年十月)卻被卷進了一樁曠世大冤案,就是清末四大奇案之首的“楊乃武與小白菜”。該案伊始,才創(chuàng)辦一年的上?!渡陥蟆肪烷_始報道,嗣后一直跟蹤報道、述評,歷同治、光緒兩朝3年又4個月,直至楊乃武、小白菜平反,因此該活劇在大江南北可說是婦孺皆知,但追溯這樁冤案的源頭,卻鮮為人知了。當年,父親在航班船上繪聲繪色地給我講了這個故事外的故事。父親出生在1895年,又曾在上海《申報》當過編輯,所以就知道了更多細節(jié)。
清同治七年(1868年),余杭知縣劉錫彤赴任,官船從杭州賣魚橋起錨,兩名船夫搖櫓,一排纖夫拉纖,溯余杭塘河威風凜凜而來,經(jīng)倉前(章太炎先生故里),半天不到時間,便航行到余杭城廂門戶文昌閣。按約定俗成,官船應北進攀桂橋洞進城,但他偏要船行南航道,進登瀛橋洞。這是一條違規(guī)的逆行航線,但船老大拗不過縣老爺?shù)拿?,纖夫們登上了登瀛橋,是否向橋洞拋纖索,正不知所措,官船已橫在橋洞口了。橋洞邊水流湍急,形成漩渦。正在這難堪時分,一只出城的小船順流迎面沖來,撞上了大官船。官船劇烈震動晃蕩,劉知縣大驚失色。虧得小船船夫櫓槳扳得快,船打了個大側,沒有倒翻,順勢沖出漩渦,向下游飛馳而去。在危險的剎那,兩船的主人都伸頸審視,打了個照面。
“混賬,等著瞧!”劉錫彤后來得知“擋道”撞他官船的是余杭才子楊乃武,威風地啐了一口,從此便記下了這個名字。楊乃武也因此種下禍根。
“無知,匹夫!”恃才傲物的楊乃武之后得知是劉縣令的官船,也輕蔑地說了句,以后便忘懷了。但他不知這位七品芝麻官來余杭縣之前,已經(jīng)做過江蘇某縣代理知縣和浙江麗水知縣了,混熟了官場門道。今天你撞我官船,豈不有礙我前程?
父親說,楊乃武出身繁育蠶種之家,雖然風流倜儻,但潔身自好,疾惡如仇,仗義執(zhí)言,常常義務代百姓書寫鳴冤狀。楊乃武成了劉知縣的眼中釘。
五年后,也就是楊乃武中舉那年,余杭城里發(fā)生了個偶發(fā)性命案,小白菜丈夫葛小大暴死(患流火疾)。葛母沈喻氏受慫恿,到縣衙去呼冤,告“羊(指楊乃武)好吃白菜 (指小白菜即葛畢氏)”。劉錫彤正好借機報復泄恨,先用酷刑于小白菜,屈打成招;對楊乃武則上報杭州府,褫奪其舉人功名,拘捕后嚴刑逼供,鑄成“奸夫楊乃武授藥葛畢氏毒死親夫葛品連”之鐵案,判小白菜凌遲,楊乃武斬首。楊乃武不服,上告。此案從余杭縣審到杭州府,浙江省巡撫衙門,湖(州)紹(興)兩府會審,欽差大臣會審,最后到京城刑部大堂,釀成一場占據(jù)紫禁城政治舞臺一角的“大奇案”,震動朝野,帝師翁同龢老夫子拍案而起,外國新聞記者也到驗尸現(xiàn)場采訪,直至驚動了慈禧“老佛爺”。
追尋這場歷晚清同治、光緒兩朝4年,留著長長歷史余音的“大奇案”的起點,卻在余杭城廂的一條小巷里。
古城余杭(始稱禹杭,因大禹治水時在此舍舟登陸,會諸侯于江南,故名),向有七十二條半弄堂之稱。澄清巷便是其中一條,而且在城廂里。城里已經(jīng)衰落了。從西鄉(xiāng)掃墓回到苕溪南岸的白家弄姑母,已經(jīng)很疲勞了,但她還是對我講起了“已經(jīng)沒啥意思”的澄清巷。
“楊乃武楊家花園就在澄清巷口,有樓有底,有后花園,很是體面?!惫霉谜f:“葛小大小白菜兩口就租住在楊家的一個房間。葛小大窮得叮當響,只剩一根料!他是豆腐師傅,白天蒙頭睡覺,夜間八九點鐘出家門,在小店里喝二三兩燒酒,然后去作坊磨黃豆、煮豆腐了,一直到第二天晌午才能回家。小白菜長相蠻漂亮,細皮白肉的,常穿白顏色布衫,下面是條嫩綠色百折裥的長裙,活像一棵肥壯的白菜,所以得了這個渾名。有傳言劉知縣的兒子吃過小白菜,但小白菜只好苦水往肚里咽。楊乃武對這家很好,教小白菜識字、念經(jīng),有時還讓她上他們家飯桌。小白菜也善解人意,常給楊家洗衣、掃地等打雜。久之,‘羊愛吃白菜’什么的流言蜚語就出來了。倒不如說那些流氓坯子揩不到小白菜的油說酸話罷了?!?/p>
楊乃武是正人君子,愛惜自己羽毛,耳際刮到流言后,就果斷收回了這間租房,讓他倆搬到太平坊表兄家去住。太平坊是條小盲巷,為縣衙監(jiān)獄所在,套在澄忠巷里面。但是,不幸事件還是發(fā)生了。澄忠巷因為“楊乃武與小白菜”案掀起了波濤,人們經(jīng)過巷口不敢多逗留,但總忍不住探一眼。
余杭城里的澄清巷
楊乃武屈打成招,投入死牢,但一直呼冤。他的胞姐楊淑英是位不尋常女子,她深信弟弟是清白的。她兩次探獄,伏地作幾,用自己的背脊給弟弟寫狀子:“阿弟,你是冤枉的,冤屈要你自己伸!阿姐給你去跑北京!”她果然二上北京,攜7歲的侄子(楊乃武獨子)向刑部“抱告”(她自己沒有上告權)。聰明的她奔走京杭兩地杭(錢塘、仁和)籍的富商和京官,喚起他們的鄉(xiāng)親情和義憤感,激活京城浙蘇派文官和地方湘系大吏的矛盾,兩派果然因“楊案”較上了勁。后者是武將,在鎮(zhèn)壓太平軍時立了功,但到如今,早已成昨日黃花。在杭的紅頂商人胡雪巖“雪中送炭”,助楊淑英進京川資;紫禁城里重臣親王義憤干預;御史侍郎直接參與審判;最后使得至高無上的慈禧太后也“憂心忡忡”,終于下懿旨,按刑部尚書的七千字奏折,決斷了這個冤案。此案因瀆職被充軍、革職的京城暨地方官員有30余人,乃至民間傳說,“摘下的頂戴盛滿了一笆箕”。那個始作俑者的劉錫彤被判處發(fā)配黑龍江,不過在半路上就死掉了。原來“斬立決,凌遲處死”的楊乃武、小白菜,終于獲得平反!
再說楊乃武雖然平冤,還是依例挨了一百大板,才得出獄,時年37歲。他于這年(1877年)四月初離京回鄉(xiāng),路上走走、想想、歇歇,走了一個多月,才回到門窗歪斜、桌椅倒翻、滿是蜘蛛網(wǎng)與荊草的澄清巷家中。他休息兩天后,返回杭州,向救助過他的恩人們一一登門叩謝。紅頂商人胡雪巖又贈他些許白銀慰問,以資安家。楊乃武隨赴上海,專程拜謝持客觀立場向社會伸張正義的《申報》報館。經(jīng)理趙逸如、主筆蔣藏明、編輯錢昕伯諸先生雖然此前與楊乃武素昧平生,但在這場曠日持久的大案中早已是神交了?!渡陥蟆窂?874年1月6日起到1877年5月7日止,堅持不懈跟蹤“楊案”,如逆水行舟,連續(xù)刊發(fā)報道、述評近80篇,開了中國新聞直面社會、干預時政優(yōu)良傳統(tǒng)的先河?!渡陥蟆分T公仰慕楊乃武的道德文章,熱情邀請他參與《申報》事業(yè),因此后來就有“楊乃武主筆申報”的傳說。家父雖然早年服務過《申報》一段時間,但之于楊乃武尚屬后輩,沒有面聆過教誨。他說,楊先生僅是客串編輯,因飛來橫禍而心灰意冷,不久即回余杭。
楊乃武回余杭后,就在那條靜悄悄冷清清的澄清巷里又生活了37個春秋,于1914年一個秋日歸天,終年74歲。他以讀書、藝桑、育蠶自娛,修復被嚴重灼傷的靈魂。他究竟是位絕頂聰明的人,培育出了上佳蠶種,以“鳳參紅丹楊記”為牌子,馳名杭嘉湖魚米蠶桑之鄉(xiāng)。
“楊案”平反,大姐楊淑英回到澄清巷楊宅(因年輕守寡,長住娘家)后,一樣操勞家務。一次在桑園勞作時傷了眼,致一目失明。她歸天后,靜悄悄的深巷里傳出了綿長的哀慟聲——那是小白菜來吊喪了,她身穿比丘尼袍,手持兩大串紙錠,在靈堂里長跪不起……
據(jù)吾鄉(xiāng)先賢、著名中醫(yī)師葉熙春先生說,小白菜系太平天國遺民之孤女,流亡到余杭倉前,為畢氏收養(yǎng),從養(yǎng)母畢姓,取了秀姑的名字。這個嬌嫩的金陵女子,在重刑中纖弱的手指被拶折了;在衙門公堂,當著威嚴大老爺和虎狼衙役們,被剝去上衣,受燒紅鐵絲刺雙乳的酷刑,死去活來?,F(xiàn)在雖然刑部大審給她翻了案,欽定的八十大板,只不過“以一代十”,象征性地打了八下,就還她自由了,但這個天涯淪落人怎樣回余杭呢?她孤伶伶坐在大堂的石階上哭泣。倒是亡夫葛小大的棺材押運回余杭時,差役們發(fā)了善心,順便把她捎帶上了。
她雖然回來了,但悠長的澄清巷、盲巷太平坊已無她容身之地!城廂的幾位大嫂商量好久,尋得一個主意,勸她出家,以度余生。她認命了。
1877年,小白菜就在南門外童氏家庵準提庵剃度,師父賜她法名“慧定”,成為漢傳佛教臨濟宗第43代傳人。
這年小白菜才23歲。
自此,青燈黃卷、木魚蒲團伴她度過了53個寒暑,陽壽比楊乃武多了兩年。楊乃武為她蒙冤受罪,楊淑英又拯救她于水火之中,悔恨苦澀,無法言說。她生前曾留下“慧定口述,妙真執(zhí)筆”的一份字據(jù)交予楊家后人,云:“楊二爺蒙受天下不白之冤,人身受盡殘酷摧殘,遭終生(身)之殘,此時此事,終生難忘。均我所故,均我所害。二爺之恩,今生今世無法報答,只有來生再報。我與二爺之間絕無半點私情,純屬清白。后人如有懷疑,可憑此字條作證。”
1930年慧定比丘尼圓寂后,余杭縣慈善團體“東南義莊”諸士紳集資,為她修建墓塔,坐落在當年楊乃武“闖禍”(撞知縣官船)處,城廂門戶文昌閣攀桂橋側大路旁,供來往行人憑吊。這座墓塔高約三尺,寬尺把,由6塊青石板組成六面形,銘刻了兩首律詩,其中頷聯(lián)、頸聯(lián)有云:“冤緣強合皆前定,奇禍橫加幾莫伸”,“涇渭從來原有別,是非誰謂竟無憑”。
又一個六十多年過去了。2013年孟秋,一個天高氣爽的日子,女兒駕車載75歲的我,直抵老余杭(現(xiàn)杭州市余杭區(qū)余杭鎮(zhèn))。步行橫跨苕溪兩岸的通濟大橋,向老鄉(xiāng)問路時,一位顧先生告訴我們,澄清巷不遠,就在(浙江省軍區(qū))教導大隊隔壁,但楊家花園早就沒有了,改作工廠了。小白菜那條太平坊倒還有,可是剛在兩個月前動拆了!
小白菜墓塔
我們還是尋跡而去。在澄清巷口有一幢粗糙水泥墻面的樓房,釘著統(tǒng)制的門牌,3號應是昔年的楊家花園,但大門緊閉,看廠房式屋頂,塵埃已凝聚成條條狀了,估計早就停業(yè)了。小巷靜悄悄,缺少人氣。當年楊乃武九死一生回到這幢三開間一樓一底兩廂房的家舍,是何等感慨,何等熱鬧。他就是在這里終老余生的。楊乃武于1914年9月,患頸部惡瘡,逆轉成敗血癥而去世。楊氏周忌還沒到100年,就這么快滄海桑田了!顧先生指點我,不妨到“上墳山”(地名)去觀看“楊乃武與小白菜園”,那里還有再造的余杭“文昌閣”。我聽了頓生不解,明明縣衙大街(已很窄很冷清)還在,澄清巷還在,3號楊宅還未平毀,太平坊還未拆完,豈不可花一點錢去以舊修舊,恢復不可復制的歷史原貌,何苦出巨資、“大手筆”地去造假古董?
那么,小白菜的墓塔安在?我少年時掃墓途中,曾在塘路上數(shù)次見到被芳草湮埋的這座墓塔。后來聽說在運動中,和水當中的文昌閣一起被鏟除了。直到當?shù)馗改腹侔l(fā)覺這是“鎮(zhèn)縣(區(qū))之寶”后,就在具有老余杭標志性的安樂山(當?shù)厝怂追Q寶塔山)山上仿制了一座。于是我們返身鎮(zhèn)郊安樂公園,果然在半山腰有座小白菜墓塔。墓塔正面代墓碑,刻有繁體豎書:“民國十九年仲冬立傳臨濟正宗第四十三世準提堂上圓寂先師慧定之位”。墓塔頂蓋有圓瓦,六面飛檐翹角,還有一個石制葫蘆裝飾塔尖——似乎體味不到歷史蒼涼感。
(摘自《上海灘》2014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