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來
麥其土司無奈,從一個鑲銀嵌珠的箱子里取出清朝皇帝頒的五品官印和一張地圖,到中華民國四川省軍政府告狀去了。
我們麥其一家,除了我和母親,還有父親,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哥哥,之外,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姐姐和經商的叔叔去了印度。后來,姐姐又從那個白衣之邦去了更加遙遠的英國。都說那是一個很大的國家,有一個外號是叫做日不落帝國。我問過父親,“大的國家就永遠都是白天嗎?”
父親笑笑,說:“你這個傻瓜?!?/p>
現(xiàn)在他們都不在我身邊,我很寂寞。
我就說:“畫眉啊?!?/p>
說完就起身下樓去了。剛走到樓下,幾個家奴的孩子就把我圍了起來。父母親經常對我說,瞧瞧吧,他們都是你的牲口。我的雙腳剛踏上天井里鋪地的石板,這些將來的牲口們就圍了過來。他們腳上沒有靴子,身上沒有皮袍,看上去卻并不比我更怕寒冷。他們都站在那里等我出命令呢。我的命令是:“我們去逮畫眉。”
他們的臉上立即泛起了紅光。
我一揮手,喊一嗓子什么,就帶著一群下人的崽子,一群小家奴沖出了寨門。我們從里向外這一沖,一群看門狗受到了驚嚇,便瘋狂地叫開了,給這個早晨增加了歡樂氣氛。好大的雪!外面的天地又亮堂又寬廣。我的奴隸們也興奮地大聲鼓噪。他們用赤腳踢開積雪,撿些凍得硬邦邦的石頭揣在懷里。而畫眉們正翹著暗黃色的尾羽蹦來蹦去,順著墻根一帶沒有積雪的地方尋找食物。
我只喊一聲:“開始!”就和我的小奴隸們撲向了那些畫眉。畫眉們不能往高處飛,急急忙忙竄到挨近河邊的果園中去了。我們從深過腳踝的積雪中跌跌撞撞地向下?lián)淙?。畫眉們無路可逃,紛紛被石頭擊中。身子一歪,腦袋就扎進蓬松的積雪中去了。那些僥幸活著的只好顧頭不顧腚,把小小的腦袋鉆進石縫和樹根中間,最后落入了我們手中。
這是我在少年時代指揮的戰(zhàn)斗,這樣地成功而且完美。
我又分派手下人有的回寨子取火,有的上蘋果樹和梨樹去折干枯的枝條,最機靈最膽大的就到廚房里偷鹽。其他人留下來在冬天的果園中清掃積雪,我們必須要有一塊生一堆野火和十來個人圍火而坐的地方。偷鹽的索郎澤郎算是我的親信。他去得最快也來得最快。我接過鹽,并且吩咐他,你也幫著掃雪吧。他就喘著粗氣開始掃雪。他掃雪是用腳一下一下去踢,就這樣,也比另外那些家伙快了很多。所以,當他故意把雪踢到我臉上,我也不怪罪他。即使是奴隸,有人也有權更被寵愛一點。對于一個統(tǒng)治者,這可以算是一條真理。是一條有用的真理。正是因為這個,我才容忍了眼下這種犯上的行為,被鉆進脖子的雪弄得咯咯地笑了起來。
火很快生起來。大家都給那些畫眉拔毛。索郎澤郎不先把畫眉弄死就往下拔毛,活生生的小鳥在他手下吱吱慘叫,弄得人起一身雞皮疙瘩,他卻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好在火上很快就飄出了使人心安的鳥肉香味。不一會兒,每人肚子里都裝進了三五只畫眉,野畫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