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楊樹
姐在煤油燈下捆綁爹做好的扁擔,準備明 天挑到集市上去賣。
我扯著姐的衣角,低聲嚷著也要去。娘聽見了,說:“路途遙遠,天寒地凍的,你個細伢子去啥子?”姐說:“去就去吧,樹兒都九歲了,還沒趕過幾回集呢?!?/p>
天還沒亮,娘就把我搖醒,我揉著睡眼起來。衣服冰冷冰冷的,我說:“好冷啊?!蹦镎f:“還去么?”我毫不猶豫地說:“去!”
姐在一旁笑。
娘把昨晚的剩飯剩菜加熱,分別端給我和姐。娘看我一眼,又看姐一眼,說:“吃飽一點,路上冷?!蔽液徒阊蹖ρ垡恍?,表示知道了。娘愛嘮叨,娘自己也知道,看我們笑,娘也笑。
出門時,娘給我加外套,叫姐也再加一件。姐說:“不冷,走不了多遠就會出汗?!蹦锞桶呀愕耐馓鬃屛冶е?,說到了集市給姐穿。
姐挑起了一擔嶄新的木扁擔,一頭二十根,兩頭就四十根。擔子起肩的時候,我聽到“吱喳”一聲。娘說:“挑得動么?”姐說:“再多加十根,照樣挑得動。”娘搖搖頭說:“在路上多歇幾腳?!?/p>
天蒙蒙亮了,有些地方鋪了一層薄薄的白霜,路上也有,姐叫我小心走,別滑倒?;仡^看,只見一大一小、一深一淺兩行腳印,看來我跟姐是最早走這條路的了。
大約走了五六里路,姐就有些吃力了。姐找個地方放下扁擔,說:“歇會兒,都出汗了?!苯銌栁遥骸袄洳焕??”我說:“不冷?!苯阈χ賳枺骸罢娴牟焕洌俊蔽艺f:“真的不冷。”姐又笑。
姐坐在路邊的一個大石頭上,拿手把石頭上的露水抹干,然后用手絹墊上,叫我坐下。天完全放亮了,遠處近處的山巒清晰可見,幾只早起覓食的鳥兒從我們頭頂飛過。
歇了一會兒,姐說:“該走了,晚了沒地方擺放扁擔?!蔽艺f:“還有比我們早到的嗎?”姐說:“你以為呀,趕集做買賣的人都起得早?!蔽艺f:“姐,你再過三天就要嫁到城里去了,娘說你以后就不愁吃不愁穿了。姐,你不要嫁人好不好,我舍不得你走,城里那么遠,我以后就見不到你了。”
姐的眼圈有點紅了,她把我摟在懷里,說:“傻小子,姐會經(jīng)?;貋淼?,姐也舍不得你和爹娘?!?/p>
我說:“姐說話可算數(shù)?”
姐說:“當然算數(shù),姐什么時候打過白話?”
我說:“沒有,就怕你嫁人后說話就不算數(shù)了?!?/p>
姐笑著刮我的鼻子,說:“姐什么時候說話都算數(shù)?!钡拖骂^又說,“只是爹的身體不好,我嫁人后爹就更辛苦了?!?/p>
幾個挑著擔子的人從我們面前經(jīng)過,姐忙起身說:“不能歇了,走!”
到了經(jīng)常賣扁擔的地方,老遠就看見一些扁擔擺在那里,姐說:“看吧,就是有人比我們早到的。還好,總算還有空位子?!?/p>
姐把扁擔一根一根擺靠在供銷社的墻根上,沒等姐喘口氣,就有人上來問:“扁擔多少錢一根?”姐說:“八毛錢?!眮砣擞謫枺骸捌呙X賣嗎?”姐說:“七毛八分就賣一根給你,最便宜了。”那人看了看,沒再說什么就走了。
集市漸漸熱鬧起來,吆喝聲叫賣聲此起彼伏,擺在供銷社墻根上的扁擔也一根一根被人買走了。
快到午飯的時候,來了一個紅臉漢子,一看就知道喝酒了。紅臉漢子先不說話,看完所有的扁擔后才問:“扁擔怎么賣?”姐說:“八毛錢一根?!奔t臉漢子說:“剩下的我都要,可以少一點吧?”姐說:“可以,算七毛六分一根?!奔t臉漢子點點頭,幫著把扁擔全部綁起來,清點數(shù)目,給錢。
姐數(shù)完錢,發(fā)現(xiàn)數(shù)目不對,忙叫住扛著扁擔走了幾步的紅臉漢子:“叔叔,你等一下?!奔t臉漢子回頭問:“么事?”姐說:“你多給我一塊二毛錢了。”紅臉漢子放下扁擔,重新算了算,一拍腦袋笑著說:“哦哦,是多給了你一塊二毛錢,看我喝酒喝糊涂了。姑娘,太謝謝你了!”
姐說:“不用謝的,這一塊二毛錢本來就是你的?!奔t臉漢子說:“姑娘是個好人,好人將來一定有好報?!?/p>
扁擔賣完了,姐高興,我也高興。姐牽著我的手在人群里穿梭,看見前面有個小吃攤,里面飄出陣陣香味。姐領我進去坐下,問我想吃什么。我的目光落在面條肉片上,然后又落在清湯撈面上,我想吃肉,又怕貴,咽了幾下口水,對姐說:“就吃清湯撈面吧?!?/p>
姐好像在我肚子里一樣,對店老板說:“來一碗面條,多加點肉?!?/p>
飄著肉香的面條很快就上來了,姐叫我趁熱吃。我拿起筷子,哧溜哧溜很快就把一大碗肉片面條吃了個精光。摸著肚皮打著飽嗝的我,才發(fā)現(xiàn)姐沒再叫第二碗。我說姐你怎么不吃?姐說我還不餓,回去吃晚飯就可以。
姐還領著我在集市上逛了一圈,給爹稱了二兩煙絲,給娘買了一盒風濕鎮(zhèn)痛膏,還帶我去了賣小人書的地方。姐知道我喜歡看小人書,給我買過好幾本,姐說多讀書沒壞處。不巧,賣小人書的沒來,姐就給了我一塊五毛錢,說以后跟爹娘來趕集了我自己去買。
一塊五毛錢,我好開心,我從來沒這樣多錢,最多的一次存到了五毛六分錢。我把一塊五毛錢裝進口袋,走路時也按著口袋,生怕掉了。
回到家里,天已經(jīng)黑了。姐把賣扁擔的錢全交給了爹。娘在廚房里做晚飯,姐問:“娘,飯好了沒?”娘說:“快了,你又沒吃午飯吧?!苯銢_娘笑笑。娘說:“你這孩子!”
姐出嫁那天,姐哭了,娘哭了,我也哭了。姐披著紅蓋頭出門的時候,我端著一個茶盤跟在她后面,遠親近鄰往茶盤里放禮錢,我邊走邊哭,忽聽一人叫:“樹兒,錢掉了!”我張開淚水朦朧的眼睛,往地上看,沒看到錢掉地上。有人就哄笑起來,說:“是逗你玩的哩!”
這個時候我才記起口袋里那一塊五毛錢,我把這些錢掏出,放在茶盤里,給姐一起帶到婆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