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存福

摘要：御史箴為廣義的法官箴言，屬于檢察、監(jiān)察文化范疇。傅咸《御史中丞箴》秉承其父祖家學(xué)，表達(dá)了其忠于職守的信念、情操。作為有正氣、膽識且有憂患意識和責(zé)任感的士大夫，傅咸的儒者情懷與當(dāng)時玄學(xué)清談的“不事事”格格不入。傅咸任御史中丞及兼職司隸校尉時的行事，秉承其家風(fēng)，“勁直忠果，劾按驚人”，其治跡被后人充分肯定，王夫之對傅咸的訾評，應(yīng)仔細(xì)辨析。傅咸為御史中丞作箴，其中所宣揚(yáng)的儒家式的理念、情操，即使在玄學(xué)盛行的兩晉，也被當(dāng)時多數(shù)御史中丞所恪守，并在他們的行事中得到展現(xiàn)。

關(guān)鍵詞：西晉傅咸御史中丞官箴

中圖分類號：DF08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673-8330（2017）06-0130-15

在中國古代，御史包含在廣義的“法官”“執(zhí)法官”“刑官”的官員類別中，所以，御史箴，屬于廣義的法官箴言。但監(jiān)察機(jī)構(gòu)以及監(jiān)察之事，自秦漢御史府、隋唐以還御史臺到明清都察院，以及漢魏時期京師地區(qū)的司隸校尉，在中國向來又是獨(dú)立系統(tǒng)，因而，在這個意義上，御史箴也可自成一系。

今存西漢崔篆 ①《御史箴》斷文“簡上霜凝，筆端風(fēng)起”， ②可能是僅見的、以全部御史為對象的官箴。作為最早的御史箴，崔篆該箴對后世影響頗大。南梁劉勰《文心雕龍·奏啟》將“按劾”奏章的風(fēng)采，確定為“必使筆端振風(fēng)，簡上凝霜”，即彈劾奏文必須嚴(yán)厲有力，所據(jù)即崔篆《御史箴》。后來，崔篆之曾孫、東漢崔瑗作《司隸校尉箴》，西晉傅咸有《御史中丞箴》，南宋許月卿有《御史箴》，漢代以還，御史之箴，不絕如縷。茲選擇其中較為典型的傅咸《御史中丞箴》，作為本系列研究的起點(diǎn)。

一、傅咸其人、其事、其文

（一）傅咸其人

傅咸（239年—294年），字長虞，北地泥陽（今陜西耀縣東南）人，西晉文學(xué)家，曹魏扶風(fēng)太守傅干之孫，晉司隸校尉傅玄之子。晉武帝時，先后任太子洗馬、尚書右丞、司徒左長史、車騎司馬、尚書左丞、太子中庶子、御史中丞、本郡中正、兼司隸校尉等職?；莸墼邓哪耆ナ溃瑫r年56歲，死后追贈司隸校尉。

《晉書·傅玄傳附咸傳》說，傅咸“剛簡有大節(jié)。風(fēng)格峻整，識性明悟，疾惡如仇，推賢樂善，常慕季文子、仲山甫之志”。他直言敢諫，曾上疏晉武帝“并官省事，靜事息役”，主張裁并官府，唯農(nóng)是務(wù)；還上疏主張革除奢侈風(fēng)俗，崇尚儉樸，提出“奢侈之費(fèi)，甚于天災(zāi)”。此外，他還建議“移縣獄于郡”及“二社應(yīng)立”，都得到實行。

惠帝期間，傅咸先后有“獻(xiàn)書臨晉”晉武帝皇后之父、鎮(zhèn)軍將軍楊駿，被封為臨晉侯?！凹{諫汝南”之事。前一件事，晉武帝岳父楊駿，在惠帝居喪期間（諒暗）攝政。傅咸上書楊駿，勸誡其歸政于惠帝。他認(rèn)為，像周公輔佐成王那樣，此制不行用已經(jīng)很久了。漢文帝、晉武帝都沒有那樣做。不歸政，人們就有“聽于冢宰，懼天光有蔽”的擔(dān)憂；更何況惠帝“非成王之年”，周公負(fù)謗的事就更容易發(fā)生。楊駿沒有聽從他的建議。后來他又奏貶司隸校尉荀愷官，原因是荀愷欲居從兄喪，未去赴喪卻去拜會楊駿，被傅咸劾以“急諂媚之敬，無友于之情”。楊駿因此而“甚憚之”。傅咸又寫信給楊駿“諷切之”，致使“駿意稍折，漸以不平”。這是在他任尚書左丞期間的事。

后一件事，汝南王司馬亮為太宰輔政，傅咸又上書勸誡之，道理仍是“上在諒暗，聽于冢宰”，伊尹、周公之事得行，那是因為“太甲、成王年在蒙幼”?，F(xiàn)在，“臣既不圣，王非孺子”，已經(jīng)不適合攝政，所以“楊駿無狀，便作伊、周”，因而不得善終。傅咸建議在朝廷論誅楊駿功時，應(yīng)有節(jié)制，不應(yīng)濫賜。因司馬亮專權(quán)，傅咸又諫曰：“楊駿有震主之威，委任親戚，此天下所以喧嘩?！倍?，夏侯駿被任命為少府，殿下也有任用姻戚嫌疑。司馬亮沒有采納傅咸的建議和意見。

后來，皇帝詔群僚“舉郡縣之職以補(bǔ)內(nèi)官”。傅咸又上書，希望朝廷改變“競內(nèi)薄外”風(fēng)俗，期望“內(nèi)外通塞無所偏”。

（二）傅咸其事

傅咸早年“在位多所執(zhí)正”，是他奏免夏侯駿的豫州大中正職務(wù)，理由是“駿與奪惟意”。先是，夏侯駿上言說：“魯國小中正、司空司馬孔毓，四移病所，不能接賓，求以尚書郎曹馥代毓”；十天時間里，夏侯駿又上言以孔毓為中正。司徒三次駁回，夏侯駿堅持己見。當(dāng)時司徒魏舒，是夏侯駿的姻親，對傅咸的奏章“屢卻不署”。傅咸雖一直堅持，魏舒始終不從，傅咸不得不獨(dú)自上奏。魏舒奏劾傅咸“激訕不直”，皇帝沒有支持傅咸，下詔將他轉(zhuǎn)為車騎司馬。

其后，傅咸大量奏免官員，是在兼職司隸校尉時。開始，他自嘆威權(quán)不足：“在職有日，既無赫然之舉，又不應(yīng)弦垂翅，人誰復(fù)憚？”上疏指出之前“劉毅為司隸，聲震內(nèi)外，遠(yuǎn)近清肅”，原因在于他“所奏見從，威風(fēng)得伸”，得到了皇帝支持?；莸凼芗?，遂下詔曰：“但當(dāng)思必應(yīng)繩中理，威風(fēng)日伸，何獨(dú)劉毅！”其后，就出現(xiàn)了傅咸連續(xù)奏免四官，以及奏免王戎的事情。

1奏免四高官

《晉書·傅玄傳附咸傳》載：“時朝廷寬弛，豪右放恣，交私請托，朝野溷淆”，傅咸“奏免河南尹澹、左將軍倩、廷尉高光、兼河南尹何攀等，京都肅然，貴戚懾伏”。又，《資治通鑒》卷八十二晉紀(jì)四惠帝元康四年（294年）條：“司隸校尉傅咸卒。咸性剛簡，風(fēng)格峻整，初為司隸校尉，上言：‘貨賂流行，所宜深絕。時朝政寬弛，權(quán)豪放恣，咸奏免河南尹澹等官，京師肅然?！鄙鲜鏊娜?，“左將軍倩”暫無考，其余三人事跡，史籍記載相對明晰。

“河南尹?！奔春幽弦A澹。華澹，曹魏太尉華歆之孫、太中大夫華表之子，官至河南尹?！稌x書》無專傳，事跡不詳，其名字及世系附其子華軼傳中。

高光（？—308年），字宣茂，陳留圉城（今河南杞縣南）人，魏太尉高柔第三子?！稌x書》有傳?！肮馍倭?xí)家業(yè)，明練刑理”。歷任太子舍人、尚書郎、幽州刺史、潁川太守。晉武帝置黃沙獄，以高光“歷世明法，用為黃沙御史”，品秩與御史中丞同，遷廷尉?！鞍送踔畞y”時，盡心侍奉晉惠帝。官至尚書令、金紫光祿大夫?！坝跁r朝廷咸推光明于用法，故頻典理官”。他除了出任御史、廷尉外，還曾“拜尚書，典三公曹”。endprint

何攀，字惠興，蜀郡郫人也，《晉書》有傳。曾任滎陽令、廷尉平、散騎侍郎、翊軍校尉、揚(yáng)州刺史、大司農(nóng)、兗州刺史。任廷尉平之時，廷尉卿諸葛沖因他是蜀人，輕視他，“及共斷疑獄，沖始嘆服”。何攀“居心平允，蒞官整肅，愛樂人物，敦儒貴才”。做梁、益二州中正，陳壽、閻乂等西州名士，被鄉(xiāng)閭所謗，清議十余年。何攀“申明曲直，咸免冤濫”。史臣贊曰：“何攀平允，冤濫多回。”

上述諸人，或為名臣之后，如華澹、高光；或是新貴，如何攀。且行政、司法才能突出，廷尉高光以“明法”見用，兼河南尹何攀也以平允、洗冤顯著。傅咸彈劾，是為扭轉(zhuǎn)司法政策上“寬弛”、政風(fēng)腐敗而下的狠手，在當(dāng)時十分難得。

2奏免王戎

王戎（234年—305年），字濬沖，瑯玡臨沂人，西晉名士，“竹林七賢”之一。歷任吏部黃門侍郎、散騎常侍、河?xùn)|太守、荊州刺史、豫州刺史、建威將軍、侍中、光祿勛、吏部尚書?；莸蹠r，遷太子太傅、中書令，又遷尚書左仆射，領(lǐng)吏部事務(wù)，后升任司徒。被彈劾事，即發(fā)生在其任尚書左仆射并領(lǐng)吏部事務(wù)之時。

《晉書·傅玄傳附咸傳》載，因地方長官任期太短，未遵循古代“三載考績，九年黜陟”之制，致使政風(fēng)浮競。傅咸認(rèn)為責(zé)任在輔臣尤其是掌任命官吏的吏部尚書，遂上彈章：

“戎備位臺輔，兼掌選舉，不能謐靜風(fēng)俗，以凝庶績，至令人心傾動，開張浮競。中郎李重、李義不相匡正。請免戎等官。”

這個彈奏指向重臣，且涉及人多，皇帝沒有允準(zhǔn)，而是各打五十大板，詔曰：“政道之本，誠宜久于其職，咸奏是也。戎職在論道，吾所崇委，其解禁止。”彈劾重臣，在當(dāng)時是一件大事，免不了引起反彈。“御史中丞解結(jié)以咸劾戎為違典制，越局侵官，干非其分，奏免咸官。詔亦不許?！庇分胸┢鸲鴱椲浪倦`校尉，監(jiān)察之職互相劾奏。巧的是，傅咸父親傅玄任司隸校尉時，也被御史中丞彈劾過。《晉書·傅玄傳》：傅玄曾因行喪時，自己位置被安排靠后，“厲聲色而責(zé)謁者。謁者妄稱尚書所處，玄對百僚而罵尚書以下。御史中丞庾純奏玄不敬”。這是御史中丞彈劾司隸校尉的較早例證。

針對御史中丞解結(jié)彈劾自己之事，傅咸上書予以申辯。他引經(jīng)據(jù)典說：“按《令》：‘御史中丞督司百僚?；侍右韵?，其在行馬內(nèi)，有違法憲者皆彈糾之。雖在行馬外，而監(jiān)司不糾，亦得奏之。”而“司隸與中丞俱共糾皇太子以下”，“得糾皇太子而不得糾尚書”，道理不通。指出自己作為司隸校尉，彈劾尚書王戎，不是侵官，而恰是其職守。

當(dāng)時的顧榮曾經(jīng)寫信給親故說：“傅長虞為司隸，勁直忠果，劾按驚人。雖非周才，偏亮可貴也?！薄稌x書·傅玄傳附咸傳》。按“周才”，即濟(jì)世之才。南梁蕭統(tǒng)《文選》卷二二《王康琚〈反招隱詩〉》：“周才信眾人，偏智任諸己?！崩钌谱ⅲ骸耙猿鍪藶橹懿?，隱居為偏智?！奔锤迪屉m非濟(jì)世之才，但其忠直、果敢，也足夠可貴了。他的按劾，得到了時人的正面評價。

（三）傅咸其文

傅咸為人、行事甚至為文，與其家族影響有關(guān)，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得自其家風(fēng)、家學(xué)。

1家風(fēng)與家學(xué)

關(guān)于傅氏家風(fēng)。傅咸父親傅玄，在晉武帝建立西晉時，掌諫職，任散騎常侍；后拜侍中。曾任御史中丞，升任太仆后，又轉(zhuǎn)司隸校尉。中丞和司隸皆是彈劾之臣，東漢以來屬于“三獨(dú)坐”中的前兩位?！逗鬂h書·宣秉傳》載，宣秉于建武元年任御史中丞，“光武特詔御史中丞與司隸校尉、尚書令會同并專席而坐，故京師號曰‘三獨(dú)坐”。西漢時司直、司隸校尉朝會時，也位在九卿之前。其制均屬尊寵監(jiān)察官僚的禮遇。傅咸與其父一樣，也出任御史中丞，又以他職兼司隸校尉。

傅玄為官，其諫諍之事，本傳云：“傅玄體強(qiáng)直之姿，懷匪躬之操，抗辭正色，補(bǔ)闕弼違，諤諤當(dāng)朝，不忝其職者矣”；其彈劾之事，史稱“玄天性峻急，不能有所容；每有奏劾，或值日暮，捧白簡，整簪帶，竦踴不寐，坐而待旦”，性急、不寬容，檢舉前捧章、整冠、不睡，坐等天亮，其敬業(yè)精神，著實可嘉。效果是“于是貴游懾伏，臺閣生風(fēng)”。史臣也評價他說：“及乎位居三獨(dú)，彈擊是司，遂能使臺閣生風(fēng)，貴戚斂手。雖前代鮑、葛，何以加之！”《晉書·傅玄傳》。另外，對傅玄也有訾評：“然而惟此褊心，乏弘雅之度，驟聞競爽，為物議所譏，惜哉！古人取戒于韋弦，良有以也。”比如，因政事與皇甫陶爭執(zhí)被彈劾，免諫官；因當(dāng)眾責(zé)罵謁者及尚書被劾，免司隸校尉。

傅咸雖未做專職諫官，但在諫諍上，效法其父傅玄，“長虞風(fēng)格凝峻，弗墜家聲”，史臣特別指出其“納諫汝南，獻(xiàn)書臨晉”之事，所諫雖非帝王，而是權(quán)臣，仍評價他“居諒直之地，有先見之明”，高度評價了其政治遠(yuǎn)見；并以為“長虞剛簡，無虧風(fēng)尚”，指出其責(zé)任感、信念來源于其家風(fēng)的深刻影響。

關(guān)于傅氏家學(xué)。傅玄著述，詩賦、散文、史傳、政論無不擅長，其中，樂府詩成就尤高；而傅咸作品，《隋書·經(jīng)籍志》載《傅咸集》17卷，今佚；明代張溥輯有《傅中丞集》1卷，收入《漢魏六朝百三家集》，其品類也比較齊全，詩、賦、文均有。傅咸之詩，今存20余首，主要為七經(jīng)集句詩和贈答詩，多四言詩，學(xué)者以為其風(fēng)格莊重典雅，但缺乏詩情；另有幾首五言詩較有情采。傅咸之賦，量最大，清嚴(yán)可均《全晉文》卷五十一共輯36篇，以詠物賦為主，詠物中寓有生活哲理。傅咸之文，嚴(yán)可均《全晉文》卷五十二輯有42篇。其中，章表奏議（表、疏【上書】、奏劾、奏事、箋）23篇、書4篇、教3篇（殘句）、詩序5篇、銘3篇，其余頌、箴、碑（殘句）、誄（殘句）等各1篇。對于傅咸作品，史稱其“好屬文論，雖綺麗不足，而言成規(guī)鑒”，以致于時人“潁川庾純常嘆曰：‘長虞之文，近乎詩人之作矣！”文而具有詩性，評價當(dāng)然頗高。

傅氏家風(fēng)主要體現(xiàn)為做官理念。傅咸在政治上繼承了傅氏一門尤其其父傅玄的儒家政治理想、立身準(zhǔn)則和價值觀念。傅氏家學(xué)，主要是儒學(xué)。傅玄反對當(dāng)時盛行的玄學(xué)清談。干寶《晉紀(jì)》載傅玄上書曰：“昔魏氏虛無放誕之論，盈于朝野，使天下無復(fù)清議，而亡秦之病，復(fù)發(fā)于今?！蓖蹼[《晉書》引傅玄曰：“論經(jīng)禮者，謂之俗生；說法理者，名為俗吏”，對當(dāng)時價值顛倒頗感憤懣。傅咸繼承乃父立場。儒學(xué)之外，在文學(xué)領(lǐng)域，傅咸成就也可比肩其父，明張溥就說他“傳文亦與父埒，為（班）彪為（班）固，不能短長”，（明）張溥：《殷孟倫注》，《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注》，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65頁；參見孫寶：《傅咸家風(fēng)與魏晉文風(fēng)流變》，載《蘭州學(xué)刊》2008年第1期。即可與班彪、班固父子貢獻(xiàn)相比擬。endprint

2有關(guān)獄法二賦

傅咸作品中，對分析他的刑政、司法、監(jiān)察等法律思想或理念可能有幫助的，是其兩賦：《吊秦始皇賦》《明意賦》。這兩篇賦也透露了他的官宦生涯中，實際參與司法活動的痕跡。

其一，《吊秦始皇賦》。文曰：

余治獄至長安，觀乎阿房，而吊始皇曰：

傷秦政之為暴，棄仁義以自亡。搦紙申辭，以吊始皇。有姬失統(tǒng)，命不于常。六國既平，奄有萬方。政虐刑酷，如火之揚(yáng)。致周章之百萬，取發(fā)掘于項王。疲斯民乎宮墓，甚癸辛于夏商。未旋踵而為墟，屯獐麋乎廟堂。國既顛而莫扶，孰阻兵之為強(qiáng)。（唐）歐陽詢撰，汪紹楹校：《藝文類聚》卷四十《禮部下·吊·賦》，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上冊，第728—729頁。

從序文看，這是傅咸的一次“司法之旅”。他到長安辦案途中，順訪古跡而作此賦。該賦充分表露了他的儒者立場。其中的關(guān)鍵詞，批評“政暴”“政虐刑酷”“疲民”，褒揚(yáng)“仁義”。按他的邏輯，秦始皇是有機(jī)會的：姬周滅亡，六國掃平，奄有四方，仁政、安民，即可長治久安；但疲民修宮室、墳?zāi)?，比夏商末年更甚，致使農(nóng)民起義，身死國滅。結(jié)論是，恃兵、恃強(qiáng)不是王道。傅咸該賦，借古諷今，以詠史題材，表達(dá)對國家興亡的見解，宣揚(yáng)儒家的仁德之治。

其二，《明意賦》。文曰：

侍御史傅咸，奉詔治獄，作賦用明意云。

舍控款以彌載，令棲遲以淹留。吏砥身以存公，古有死而無柔。彼背正以從邪，我沒世而是尤。敷腎腸以為效兮，豈文飾之足修。感恩輸命，心口自滅。加我數(shù)年，竭力效節(jié)。春秋既不吾與，日月忽其不屈。周道兮如砥，言人兮是由。材曲兮枉橈，朽木兮難抽。前引⑩《藝文類聚》卷五十四《刑法部·刑法》，第970頁。

序文反映該賦是傅咸用來表達(dá)他治理“詔獄”心境的，主要抒發(fā)其對君主“感恩輸命”的心志，涉及奉公、守正的立場，與邪辟、犯罪斗爭的決心，以及感嘆時間缺少的緊迫之感等等。其中“吏砥身以存公，古有死而無柔”等句，語言明快，可見其耿直的個性、舍身奉法的志向。該賦究竟是傅咸受命后心情激動，對皇帝產(chǎn)生知遇之感而作；還是他感受到所委之獄案，涉及到復(fù)雜的人事關(guān)系，有所觸動而作，我們不得而知。但傅咸用此來自我激勵，則是明確而無疑義的。

說到家風(fēng)，傅氏家族作箴，也是傳統(tǒng)。傅咸之祖傅干，作《皇后箴》，是短小精悍的規(guī)誡之作；其父傅玄，曾創(chuàng)作兩箴，即《吏部尚書箴》《少傅箴》。（唐）虞世南輯，（清）孔廣陶校注：《北堂書鈔》卷五十三《設(shè)官部十二·吏部尚書七十四》兩引“傅玄《吏部尚書箴》”，卷六十五《設(shè)官部十七·太子少傅一百十八》又引“傅玄《少傅箴》”；（唐）徐堅輯：《初學(xué)記》卷十一《吏部尚書第六》，也引傅玄《吏部尚書箴》；（明）張溥輯百三家本《傅玄集》，也引傅玄《吏部尚書箴》及傅玄《少傅箴》。傅咸作《御史中丞箴》，一方面是其本人對職守的理解，用以自勵；另一方面也有受其祖、其父作前三箴影響的成分在內(nèi)。當(dāng)然，傅咸只作過這一箴，再無其他。

二、《御史中丞箴》文本分析

傅咸《御史中丞箴》，唐徐堅輯《初學(xué)記》、宋李昉編《太平御覽》、清嚴(yán)可均輯《全晉文》均全文收載；宋佚名編《翰苑新書前集》也有斷文引用。今據(jù)上述四書，并合整理如下。其間互異之文，以1、2、3、4分別代表《初學(xué)記》《太平御覽》《翰苑新書前集》《全晉文》。分別見前引②徐堅輯、韓放校點(diǎn)書，第450頁；（宋）李昉等編：《太平御覽》卷二百二十六《職官部二十四·御史中丞下》；（南宋）佚名編：《翰苑新書前集》卷十三《御史臺·群書精語》；（清）嚴(yán)可均輯：《全晉文》卷五十二《傅咸（二）》。

《御史中丞箴》，前有序，后為正文。序曰：

百官之箴，以箴王闕。余承先君之蹤，竊位憲臺，懼有忝累垂翼之責(zé)，且造斯箴，以自勖勵。不云《自箴》，而云《御史中丞箴》者，凡為御史中丞，欲通以箴之也。

正文曰：

煌煌天文，眾星是環(huán)；爰立執(zhí)法，其暉124（輝3）有渙1（煥234）。執(zhí)憲之綱，秉國之憲；鷹揚(yáng)虎視，肅清違慢。謇14謇14（蹇2蹇2）匪躬，是曰王臣；既直其道，爰1（奚24）顧其身。身之不顧，孰有12（其4）弗震；邦國若否，惟12仲12山12甫12；山14甫14是124明124，焉用彼相，莫扶其傾?；茨蠘?gòu)逆，實憚汲生；赫赫有國，可無忠貞。憂責(zé)有在，繩亦123必（以4）直；良農(nóng)耘穢，勿使能植。無禮是逐，安惜翅124（羽3）翼。嗟1（喏24）爾庶寮，各敬乃職，無為罰先，無怙厥力。怨及朋友，無慚于色；得罪天子，內(nèi)省有恧。是用作箴，惟以自敕。

正文之箴，可分為七個層次。今依序文、正文順序分述之。

（一）箴名、序文分析

御史中丞一職，地位要重?！稌x書·職官志》云：“（漢）哀帝……元壽二年，……而中丞出外為御史臺主。歷漢東京至?xí)x因其制，以中丞為臺主?！边@是說，隨著西漢末年御史大夫改名大司空，成為三公之一，御史中丞從宮內(nèi)官走出宮外，成為監(jiān)察官首領(lǐng)；東漢歷魏、晉，皆是如此。按《后漢書·百官志》：蔡質(zhì)《漢儀》曰：“丞，故二千石為之，或選侍御史高第，執(zhí)憲中司，朝會獨(dú)坐，內(nèi)掌蘭臺，督諸州刺史，糾察百寮，出為二千石?！?/p>

“憲臺”之稱始自東漢。漢應(yīng)劭《漢官儀·憲臺》：“漢御史府，后漢改稱憲臺?！备迪谈赣H傅玄，晉武帝泰始四年（268年）任御史中丞，五年遷太仆，在任一年，故傅咸說自己“承先君之蹤，竊位憲臺”。又，“垂翼”，鳥翅下垂不能高飛?！兑住っ饕摹罚骸懊饕挠陲w，垂其翼?！蓖蹂鲎ⅲ骸皯褢侄?，行不敢顯，故曰垂其翼。”后以“垂翼”比喻人受挫折，止息不前?！般美邸?，指不稱職、失職。傅咸擔(dān)心自己失職而不能完成職責(zé)，所以“且造斯箴，以自勖勵”，作箴是為自我勉勵。

“百官之箴，以箴王闕”。《左傳·襄公四年》載，晉大夫魏絳追溯道：“昔周辛甲之為大史也，命百官，官箴王闕?！倍蓬A(yù)注：“闕，過也。使百官各為箴辭戒王過。”關(guān)于辛甲，張守節(jié)《史記集解》引劉向《別錄》曰：“辛甲，故殷之臣，事紂，蓋七十五諫，而不聽。去至周，召公與語，賢之，告文王。文王親自迎之，以為公卿，封長子?！笨梢姡良鬃鲋芄?，并發(fā)動百官以“箴王闕”，這是汲取殷紂王拒諫飾非而亡教訓(xùn)的、有針對性的政治行為。所謂“箴王闕”而非“箴”官，宋王應(yīng)麟《玉?！肪矶偎摹掇o學(xué)指南·箴》引呂祖謙云：endprint

東萊先生曰：“凡作箴，須用‘官箴王闕之意，各以其官所掌，而為箴辭。如《司隸校尉箴》，當(dāng)說司隸箴人君振紀(jì)綱，非謂使司隸振紀(jì)綱也；如《廷尉箴》，當(dāng)說人君謹(jǐn)刑罰，非謂廷尉謹(jǐn)刑罰也?！?/p>

這是“官箴王闕”的本義，不是“使司隸振紀(jì)綱”、使“廷尉謹(jǐn)刑罰”，而是勸“人君振紀(jì)綱”、勸“人君謹(jǐn)刑罰”。有關(guān)從“箴王闕”到官員自箴、他人箴官的發(fā)展線索，錢鐘書《管錐編》卷二八《〈全漢文〉卷五二·官箴變?yōu)轶鸸佟吩疲?/p>

光聰諧《有不為齋隨筆》甲論（揚(yáng)）雄《官箴》體裁，要言中肯：“（揚(yáng)）雄所擬《虞箴》，見《左傳》，周辛甲命各官各以所職箴王。繼（揚(yáng)）雄而作，崔（骃）、胡（廣）諸家尚不失‘官箴王缺之義。傅咸《御史中丞箴》始變其義，用以自箴。后來人主為之，遂以箴官，非官箴矣?！备`謂可以管窺人主尊嚴(yán)之與世俱增也。葉適《習(xí)學(xué)記言序目》卷一一論《左傳》記晏子與齊侯問答事，有云：“春秋以前，據(jù)君位利勢者與戰(zhàn)國秦漢以后不同；差不甚遠(yuǎn)，無隆尊絕卑之異?！薄肮袤稹倍?yōu)椤绑鸸佟?，正緣此耳。錢鐘書：《管錐編》第三冊《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一四○則）》二八《全漢文》卷五二，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528頁。

傅咸改變了“箴王闕”的這一官箴傳統(tǒng)，“造箴自勖”，使得“箴王闕”變而為勉自身，進(jìn)而也為這一官職作箴誡，等于宋人呂祖謙所謂的“使司隸振紀(jì)綱”、使“廷尉謹(jǐn)刑罰”。這當(dāng)然是官箴的一大變化。傅咸自己“不云《自箴》，而云《御史中丞箴》者”，是希望自此以后“凡為御史中丞，欲通以箴之也”，可以說立意頗高，設(shè)想頗遠(yuǎn)，但卻不自覺地處身于歷史的轉(zhuǎn)折點(diǎn)上了。

（二）正文分析

1煌煌天文，眾星是環(huán)；爰立執(zhí)法，其暉有渙

“煌煌天文，眾星是環(huán)”，指太微垣的十顆星，以五帝座為中樞，成屏藩狀：東藩四星，西藩四星，南藩二星?！皷|蕃四星”，自南至北依次為上相、次相、次將、上將，所謂“四輔”；“西蕃四星”，自南至北依次為上將、次將、次相、上相，也謂“四輔”；“南藩二星”，即“爰立執(zhí)法，其暉有煥”，指左執(zhí)法（即室女座η）、右執(zhí)法（即室女座β），分別相當(dāng)于廷尉、御史大夫?！稌x書·天文志上·中宮》云：“南蕃中二星間曰端門。東曰左執(zhí)法，廷尉之象也。西曰右執(zhí)法，御史大夫之象也。執(zhí)法，所以舉刺兇奸者也。”

廷尉掌刑獄，御史大夫掌監(jiān)察百官，兩者雖然都有“舉刺兇奸”的功能，但傅咸此處“執(zhí)法”，因其所作為《御史中丞箴》，故其所指當(dāng)然是御史中丞的原來上司御史大夫，也即關(guān)注“右執(zhí)法”與御史中丞的對應(yīng)。按《晉書》同上云：“東西蕃有芒及動搖者，諸侯謀。執(zhí)法移，刑罰尤急。月、五星入太微，軌道，吉。其所犯中坐，成刑”，這是星象與人事的對應(yīng)。按《晉書·天文志上·中宮》，天庭本身也有“理法平辭”功能：“太微，天子庭也，五帝之座也，……一曰太微為衡。衡，主平也。又為天庭，理法平辭，監(jiān)升授德，列宿受符，諸神考節(jié)，舒情稽疑也?！庇嘘P(guān)太微垣十星及左右執(zhí)法，也見《史記·天官書》唐張守節(jié)“正義”。在當(dāng)時，一些重大彈劾往往要從這里找依據(jù)。

2.執(zhí)憲之綱，秉國之憲；鷹揚(yáng)虎視，肅清違慢

此句緊接上句“執(zhí)法”之星與御史中丞的對應(yīng)?！皯椌V”，法紀(jì)，法度；“國憲”，法制或禮儀?！皥?zhí)憲綱”“秉國憲”，均指御史中丞的司法、監(jiān)察職能，尤其御史的“舉刺兇奸”職能。

“鷹揚(yáng)”，《詩經(jīng)·大雅·大明》：“維師尚父，時維鷹揚(yáng)，涼彼武王。”又，“虎視”，《周易·頤》：“虎視耽耽，其欲逐逐?！薄苞棑P(yáng)虎視”，即像鷹那樣飛翔，如虎一般雄視，形容十分威武。曹魏應(yīng)璩《與侍郎曹長思書》：“王肅以宿德顯授，何曾以后進(jìn)見拔，皆鷹揚(yáng)虎視，有萬里之望”，用于形容個人，傅咸此處用于官職，御史中丞威武，肅清違抗以及怠慢官規(guī)的行為，就像他說“司隸校尉舊號臥虎，誠以舉綱而萬目理，提領(lǐng)而眾毛順”（宋）李昉：《太平御覽》卷二百五十《職官部四十八·司隸校尉》引《傅咸集·敘》。一樣，具有綱舉目張的作用。

3謇謇匪躬，是曰王臣；既直其道，奚顧其身。身之不顧，孰其弗震

“謇謇匪躬”，《易·蹇》：“六二，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卞?，通“謇”，忠直的樣子；匪躬，指為君主盡忠而不顧自身。高亨注：“言王臣謇謇忠告直諫者，非其身之事，乃君國之事也?！焙笠蛞浴板垮糠斯敝^為君國而忠直諫諍。恰好傅咸的父親傅玄，得到了后世的類似評價。《晉書·傅玄傳論》：“傅玄體強(qiáng)直之姿，懷匪躬之操?！彼^“懷匪躬之操”，傅咸同時人王豹曰：“豹聞‘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將以安主定時，保存社稷者也”，這可以作為“謇謇匪躬”的確解。

“既直其道”，即直道而行，按照正道行事，比喻辦事公正?！墩撜Z·衛(wèi)靈公》：“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笨鬃右詾?，只有夏商周三代“直道而行”的人才值得贊美。朱熹《集注》：“直道，無私曲也。”孔子這一思想源自《周易》：“乾者，直也，君子直道而行?！敝劣跒楹文軌蛉绱?，《后漢書·韋彪傳》：“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者，在其所以磨之故也?！崩钯t注：“言古之用賢皆磨礪選練，然后用之?！笔侵钡佬惺?，本與用人之磨礪有關(guān)。

“奚顧其身”，東漢馬融《忠經(jīng)·百工章第四》云：“秉職不回，言事無憚，茍利社稷，則不顧其身。”這是講百官這個大范圍的忠誠，主要指對君主進(jìn)諫。馬融以《詩》所云“靖共爾位，好事正直”為依據(jù)。不過，對于傅咸而言，類似的榜樣，是西漢的晁錯。《史記·太史公自序》云：他創(chuàng)作《袁盎晁錯列傳》，是由于這兩位大臣“敢犯顏色以達(dá)主義，不顧其身，為國家樹長畫”。尤其晁錯，漢景帝時升任御史大夫，“請諸侯之罪過，削其地，收其枝郡”，提出著名的“削藩”之策。當(dāng)然，代價也是大的。他被皇帝腰斬，以自己生命為代價，為漢朝盡了忠。

“孰其弗震”，“震”，震動、騷動。是說如果“身之不顧”，就不能有何力量能夠撼動他了，所謂執(zhí)意不回也。

4邦國若否，惟仲山甫；山甫是明，焉用彼相，莫扶其傾endprint

仲山甫，西周宣王時太宰。宣王元年（公元前827年），他受舉薦入王室，任卿士（相當(dāng)于后世的宰相），位居百官之首，封樊地，從此以樊為姓?！对姟ご笱拧め赂摺罚骸熬S申及甫，維周之翰。”是說：只有申伯和仲山甫是國家的棟梁。周宣王派仲山甫筑城于齊，尹吉甫作詩以贈，《詩·大雅·烝民》即是。該詩頌揚(yáng)仲山甫，贊揚(yáng)他的品德，稱頌他的行事。在美德方面，“仲山甫之德，柔嘉維則。令儀令色，小心翼翼。古訓(xùn)是式，威儀是力”，溫和善良，又有原則；儀態(tài)端莊，小心謹(jǐn)慎；遵從古訓(xùn)，做事合禮。在行政方面，作為“王之喉舌”，“出納王命”，“肅肅王命，仲山甫將之。邦國若否，仲山甫明之”，他嚴(yán)肅對待王命，全力推行；國家政事好壞，他心中明如鏡。同時，仲山甫還“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夙夜匪懈，以事一人”，“不侮矜寡，不畏強(qiáng)御”。

當(dāng)然，仲山甫的政績主要是經(jīng)濟(jì)上的改革。他廢除“公田制”和“力役地租”，推行“私田制”和“什一而稅”，鼓勵農(nóng)民開墾荒地，發(fā)展商業(yè)等。改革的成功，造成了周宣王時期的繁榮，史稱“宣王中興”。

《晉書·傅咸傳》稱傅咸“常慕季文子、仲山甫之志”，季文子（？—前568年），即季孫行父。姬姓，季氏，謚文，史稱“季文子”。春秋時期魯國的正卿，前601年至前568年執(zhí)政，輔佐魯宣公、魯成公、魯襄公三代君主33年。為穩(wěn)定魯國政局，曾驅(qū)逐公孫歸父出境。他執(zhí)掌著魯國朝政和財富，大權(quán)在握，一心安社稷。忠貞守節(jié)，克勤于邦，克儉于家。自然，這一點(diǎn)也可能來自其家風(fēng)。其父傅玄《吏部尚書箴》云：“周仲山甫，亦允內(nèi)言。且表正而象平，日夕而景傾，處唯舌者，患銓衡之無常，不患于不明也?！眲t傅玄也推美仲山甫。

“焉用彼相，莫扶其傾”，語出《論語·季氏》。冉有、子路擔(dān)任季氏宰臣。季氏將要討伐顓臾。二人去見孔子，告訴老師這個消息?？鬃臃磳?，認(rèn)為季氏沒理由討伐它。冉有說：“季孫大夫想去攻打，我們兩個人都不愿意?！笨鬃诱f：“周任有句話說：‘盡自己的力量去負(fù)擔(dān)你的職務(wù)，實在做不好就辭職?！薄拔６怀?，顛而不扶，則將焉用彼相矣？”這就像盲人的相伴，有了危險不去扶助，跌倒了不去攙扶，那還用這輔助的人干什么呢？孔子進(jìn)一步批評冉有、子路說：“今由與求也，相夫子，遠(yuǎn)人不服而不能來也，邦分崩離析而不能守也；而謀動干戈于邦內(nèi)。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墻之內(nèi)也?！奔茨銈冚o助季氏，遠(yuǎn)方的人不歸服，而不能招徠他們；國內(nèi)民心離散，你們不能保全，反而策劃在國內(nèi)使用武力。我只怕季孫的憂患不在顓臾，而是在自己內(nèi)部呢！傅咸用此典，是說：不輔助盲人的相伴，是不合格的；不去關(guān)心國政好壞、國家命運(yùn)的監(jiān)察官，也是不合格的。

5淮南構(gòu)逆，實憚汲生；赫赫有國，可無忠貞

《史記·汲鄭列傳》：“淮南王謀反，憚（汲）黯，曰：‘好直諫，守節(jié)死義，難惑以非。至如說丞相弘，如發(fā)蒙振落耳?！被茨贤鮿碴幹\反叛，畏懼汲黯，原因是汲黯的固守志節(jié)，寧愿為正義捐軀，很難用不正當(dāng)?shù)氖虑檎T惑他。至于汲黯游說丞相公孫弘，就像揭掉蓋物的蒙布、震掉快落的樹葉那么容易。汲黯游說公孫弘十分容易，此事未必真。一則，公孫弘未必沒主見，此人甚滑頭。二人共事，共同約定面奏之事，公孫弘往往背約，汲黯很生他的氣。二則，汲黯資歷比公孫弘老許多，“始黯列為九卿，而公孫弘、張湯為小吏。及弘、湯稍益貴，與黯同位，黯又非毀弘、湯等。已而弘至丞相，封為侯，湯至御史大夫，故黯時丞相史皆與黯同列，或尊用過之。黯褊心，不能無少望，見上，前言曰：‘陛下用群臣如積薪耳，后來者居上。上默然?！惫珜O弘官位相當(dāng)甚至高過汲黯，不會輕易聽從汲黯的游說。

《國語·楚語上》：“赫赫楚國，而君臨之?！表f昭注：“赫赫，顯盛也?！薄爸邑憽奔粗艺\堅貞，《國語·晉語二》：“昔君問臣事君于我，我對以忠貞。君曰：‘何謂也？我對曰：‘可以利公室，力有所能，無不為，忠也；葬死者，養(yǎng)生者，死人復(fù)生不悔，生人不媿，貞也。”國家不可不有忠貞之臣。

6憂責(zé)有在，繩亦必直；良農(nóng)耘穢，勿使能植。無禮是逐，安惜翅翼

“憂責(zé)”，責(zé)任、重任，一般指大臣職位所帶來的責(zé)任。《漢書·陸賈傳》贊：“陸賈位止大夫，致仕諸呂，不受憂責(zé)，從容（陳）平、（周）勃之間，附會將相以強(qiáng)社稷，身名俱榮，其最優(yōu)乎！”傅咸這里用“憂責(zé)”，指監(jiān)察官對不法行為繩之以法，就像良農(nóng)鏟除雜草、不使其繁茂一樣?！盁o禮是逐”，《左傳·文公十八年》：“見無禮于其君者誅之，如鷹鹯之逐鳥雀也?！比臑椋杭疚淖邮勾笫房藢υ唬骸跋却蠓蜿拔闹俳绦懈甘戮Y，行父奉以周旋，弗敢失隊。曰：‘見有禮于其君者事之，如孝子之養(yǎng)父母也。見無禮于其君者誅之，如鷹鹯之逐鳥雀也。”“安惜翅翼”，漢劉向《說苑·雜言》：“夫君子愛口，孔雀愛羽，虎豹愛爪，此皆所以治身法也?！柄棥Ⅺr，比喻忠勇者，如為懲治非禮不法之人，還怎能愛惜自己的翅羽呢。

7嗟爾庶寮，各敬乃職，無為罰先，無怙厥力。怨及朋友，無慚于色；得罪天子，內(nèi)省有恧。是用作箴，惟以自敕

該段結(jié)尾，云“是用作箴，惟以自敕”，反映了傅咸該箴聲稱的自勉、自箴的一面；但本段開頭即說“嗟爾庶寮”，又及于同僚、同道，勸誡他們“各敬乃職”，可見傅咸該箴又不限于“自敕”，自己及同僚都在被箴規(guī)范圍內(nèi)。箴己、箴人，兩相兼顧。

“無為罰先，無怙厥力”，是御史盡職所應(yīng)忌諱的行為?！霸辜芭笥选保涑觥对娊?jīng)》，是諷刺周幽王的作品?！督?jīng)·小雅·節(jié)南山之什》第四篇《雨無正》云：

“維曰予仕，孔棘且殆。云不何使，得罪于天子；亦云可使，怨及朋友?！?/p>

意思說：如今要說出仕做官，實在非常艱難危險。若說這事不能去做，得罪天子多多不便；若說這事可以辦好，又會遭到朋友埋怨?！俺鍪恕钡睦щy和危殆，在于：直道而仕，將得罪天子；枉道而仕，又見怨于朋友。左右為難，憂心如焚。傅咸這里用其句而略變其義，指出開罪朋友無所謂，但得罪天子，卻必須自我反省而自愧、慚愧。原有的無奈轉(zhuǎn)換為積極的思維和行動。endprint

三、兩晉中丞履職、傅咸箴奏關(guān)系及傅咸評價

（一）傅咸《御史中丞箴》與兩晉御史中丞履職情況

前邊說到，傅咸作《御史中丞箴》希望此后“凡為御史中丞，欲通以箴之也”，立意頗高、設(shè)想也頗遠(yuǎn)。那么，在傅咸前后任職的西晉以及東晉的御史中丞們，作為群體，他們是否具有傅咸所推崇的那種情操？是否也有他所稱道的那種事跡？有哪些共同性？

筆者目前搜集到了包括傅咸在內(nèi)的兩晉七位御史中丞的為官行事事跡。茲依照先后順序，予以羅列，以資比較。

總之，傅咸在《御史中丞箴》中所推崇的儒家式的理念、情操，即使在玄學(xué)盛行的兩晉，仍然有市場，仍然被許多御史中丞所恪守，同時也在許多中丞的履職過程中得到了展現(xiàn)。因此，它絕不是無病呻吟，也不應(yīng)該是絕響。

（二）箴與奏的文體地位、《御史中丞箴》與奏劾文的表里關(guān)系

1箴的文體地位與其專用性質(zhì)

在“文”之中，“箴”屬于小道，應(yīng)用范圍不廣，位置居后。一般的排列，表奏、書序、箴銘、碑誄，“箴”不及其他文體，更難比詩、賦。這在當(dāng)時，無論是文壇的論列習(xí)慣，還是個人作品的結(jié)集，都是如此。傅咸的《御史中丞箴》，自然也排列在其所有作品之末。但文體地位低下，并不表明其無足輕重，箴的專用性又有其特別的優(yōu)越。

“箴”作為文體，其作為箴諫君主的起源，該傳統(tǒng)的流傳、保持——這種專用性，成了它的特點(diǎn)。因此，一說到“箴”，最初是“箴”君，后來發(fā)展到“箴”官，并因此而定型化，主要用來“箴”官，形成了所謂“官箴”。這里有兩層意義，值得關(guān)注。

其一，由于專用于“箴”官，所以“箴”一直與官相聯(lián)系、以官為對象，故而它一直反映著國家政治法律生活，是國家政治法律生活的伴生物。因而，雖然有時“箴”也旁及日常生活，比如王朗有《雜箴》，箴及頭巾、鞋子，以及水火井灶，《文心雕龍·銘箴》稱其為“得其戒慎，而失其所施”，就是說用錯地方了。明吳訥《文章辨體·序說》：“大抵箴、銘、贊、頌，雖或均用韻語而體不同。箴是規(guī)諷之文，須有警誡切剸之意?！保鳎﹨窃G：《文章辨體·序說》，于北山校點(diǎn)，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46頁。規(guī)諷發(fā)生在政治法律生活領(lǐng)域。

其二，由“箴王闕”到自箴、箴官的發(fā)展，傅咸的《御史中丞箴》，正是這種發(fā)展的轉(zhuǎn)折點(diǎn)。傅咸一則自箴，二則箴官，代表著私箴、官箴的兩個方面。明徐師曾說：箴始《虞人》，“揚(yáng)雄仿而為之。其后作者相繼，而亦用以自箴。故其品有二：一曰官箴，二曰私箴。大抵皆用韻語，而反復(fù)古今興衰理亂之變，以垂警戒，使讀者惕然有不自寧之心，乃稱作者?！保鳎┬鞄熢骸段捏w明辨·序說》，羅根澤校點(diǎn)，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140—141頁。而這兩方面，都與中丞振職的奏劾文（即“彈章”）關(guān)聯(lián)密切。

2傅咸的奏劾文及其風(fēng)格

正如前述，傅咸的奏議類散文居多，也最為重要，它們是傅咸論政的重要方式與成果；而其中的奏劾文，則與《御史中丞箴》所宣揚(yáng)的理念與原則關(guān)聯(lián)最大。同屬“文”的范疇的《御史中丞箴》與傅咸奏劾文，二者實際呈現(xiàn)為一種表與里、靜與動的密切關(guān)系：《箴》為表、靜，奏劾文為里、動。

傅咸的奏劾文，今存《奏劾荀愷》《奏劾王戎》《奏劾夏侯駿》《奏劾夏侯承》四篇之梗概，是他出任御史中丞、兼司隸校尉兩職務(wù)時寫就的。

《奏劾荀愷》文，系因“愷從兄喪，自表赴哀，詔聽之而未下，愷乃造（楊）駿”。傅咸奏曰：“死喪之戚，兄弟孔懷。同堂亡隕，方在信宿；圣恩矜憫，聽使臨喪。詔未下而便以行造，急諂媚之敬，無友于之情。宜加顯貶，以隆風(fēng)教?！鼻耙?。兄弟之情薄，獻(xiàn)媚權(quán)貴之心厚；違禮雖屬私德，但當(dāng)時屬于不輕的罪行。尤其事關(guān)朝命，不靜待而妄動，應(yīng)加懲戒。

《奏劾王戎》文，《晉書·王戎傳》所載較詳：“《書》稱：‘三載考績，三載黜陟幽明。今內(nèi)外群官，居職未期，而（王）戎奏還。既未定其優(yōu)劣，且送故迎新，相望道路，巧詐由生，傷農(nóng)害政。（王）戎不仰依堯舜典謨，而驅(qū)動浮華，虧敗風(fēng)俗，非徒無益，乃有大損，宜免（王）戎官，以敦風(fēng)俗。”《晉書·傅咸傳》對此事記載雖簡略，但有前者未全錄的內(nèi)容：“（王）戎備位臺輔，兼掌選舉，不能謐靜風(fēng)俗，以凝庶績，至令人心傾動，開張浮競。中郎李重、李義，不相匡正，請免（王）戎等官。”內(nèi)外官員任職不到一年，就回到京城，領(lǐng)受新任命。造成賢否不分、頻繁交替，風(fēng)俗大壞。傅咸認(rèn)為應(yīng)當(dāng)追究吏部尚書的責(zé)任。此事可能與當(dāng)時制度約束不夠有關(guān)，但既然未能遵循古義，彈劾也不能說不合理。這是純粹的公事，也是國家用人、行政方面的大事。

后二奏劾文，本傳不載，彈劾對象為大臣違反典制及損公肥私之事?！蹲噗老暮铗E》云：“令史張濟(jì)，案行城東，見有新立屋間利比障二十丈，推問是少府夏侯駿所作，請免駿官?！保ㄇ澹﹪?yán)可均輯：《全晉文》卷五十二《傅咸（二）》。明顯是違反典制建房?！蹲噗老暮畛小吩疲骸吧俑暮畛?，取官田，立私屋；近小人，委以家計；令工匠竊盜官物，附益于私。所營唯利，丑問充斥，大臣穢濁，無以為訓(xùn)?！鼻耙鼴25。則大臣除了在官地上建設(shè)私房外，還令人盜官物，跡似蠹蟲，當(dāng)然應(yīng)彈劾。

對于傅咸這些彈章的風(fēng)格，劉勰《文心雕龍·奏啟》概括說：“若夫傅咸勁直，而按辭堅深”，即傅咸為人剛勁正直，而他按劾的奏文，言辭堅實、深刻。這個評價，一則符合事實，二則也頗有高度。其實，傅咸彈章的這種風(fēng)格，也與他對中丞、司隸職守的理解有關(guān)。傅咸《司隸校尉教》云：“司隸校尉舊號臥虎，誠以舉綱而萬目理，提領(lǐng)而眾毛順?！保ㄋ危├顣P：《太平御覽》卷二百五十《職官部四十八·司隸校尉》引《傅咸集·敘》。職務(wù)具有綱舉目張的關(guān)鍵性質(zhì)；任事者振職與否，對官場影響巨大。

劉勰《文心雕龍·奏啟》，對奏劾文（“按劾之奏”）這種文體，曾作過專門論述：

“若乃按劾之奏，所以明憲清國。昔周之太仆，繩愆糾謬；秦之御史，職主文法；漢置中丞，總司按劾；故位在鷙擊，砥礪其氣，必使筆端振風(fēng)，簡上凝霜者也。觀孔光之奏董賢，則實其奸回；路粹之奏孔融，則誣其釁惡：名儒之與險士，固殊心焉。若夫傅咸勁直，而按辭堅深；劉隗切正，而劾文闊略：各其志也。后之彈事，迭相斟酌，惟新日用，而舊準(zhǔn)弗差?！眅ndprint

這段文字，一則說明奏劾文的使用主體、功能、特征。按劾之奏的功能，是用來嚴(yán)明法紀(jì)、廓清國政的，所謂“明憲清國”。其風(fēng)格特征是將彈奏寫得像筆下生風(fēng)、紙上結(jié)霜那樣嚴(yán)厲有力，即“筆端振風(fēng)，簡上凝霜”。這類揭發(fā)檢舉罪過的奏文，出自“位在鷙擊”的專門職官——周朝“繩愆糾謬”的太仆，秦“職主文法”的御史，漢“總司按劾”的中丞。二則評論漢、晉間的幾家奏劾文。漢兩家，一孔光、一路粹：孔光的奏文彈劾董賢，是用事實來證實他的奸邪；《漢書·佞幸董賢傳》：漢哀帝死后，王莽彈劾董賢，罷歸自殺?！懊?fù)風(fēng)大司徒光奏：“賢質(zhì)性巧佞，翼奸以獲封侯，父子專朝，兄弟并寵，……罪惡暴著。賢自殺伏辜，死后父恭等不悔過，……恭等幸得免于誅，不宜在中土。臣請收沒入財物縣官?！甭反獾淖辔膹椲揽兹?，是用捏造罪名來誣陷他有罪惡?！逗鬂h書·孔融傳》：“曹操既積嫌忌，而郗慮復(fù)構(gòu)成其罪，遂令丞相軍謀祭酒路粹枉狀奏融曰：‘……大逆不道，宜極重誅。書奏，下獄棄市?！睍x有兩家，一西晉傅咸，一東晉劉隗。傅咸做中丞，后又兼司隸校尉；劉隗做中丞前，做過丞相司直，也職司糾劾。傅咸為人剛勁正直，而他奏劾的言辭堅實深刻；劉隗為人懇切公正，而他彈劾的文奏卻很疏闊概略。這是因有各自不同的情志所致。

除了對傅咸奏劾文有專門評價外，劉勰還對他的其他奏議類散文也進(jìn)行過評價。一是對傅玄、傅咸父子進(jìn)行比較，《文心雕龍·才略》謂：“傅玄篇章，義多規(guī)鏡；長虞筆奏，世執(zhí)剛中；并楨干之實才，非群華之韡萼也?！倍菍h、晉人物進(jìn)行比較，同上《議對》又云：“漢世善駁，則應(yīng)邵（劭）為首；晉代能議，則傅咸為宗。然仲瑗博古，而輇貫以敘；長虞識治，而屬辭枝繁。”東漢應(yīng)劭，字仲瑗，官至司隸校尉。蓋職務(wù)同，職守即同，具有可比性。這些評價反映劉勰能從大視角、長時段來看待傅咸，能保證評價的準(zhǔn)確性、公允性。

此外，劉勰還就奏劾文寫作中的不良傾向提出了尖銳批評，歸納了正確的寫作態(tài)度和基本要求。比如，奏劾文由于針對過犯，為文必然“深峭”，這需要“立范”，使其“總法家之裁，秉儒家之文”。大旨為：“然函人欲全，矢人欲傷，術(shù)在糾惡，勢必深峭”?！笆且允廊藶槲?，競于詆訶，吹毛取瑕，次骨為戾，復(fù)似善罵，多失折衷”。“是以立范運(yùn)衡，宜明體要。必使理有典刑，辭有風(fēng)軌，總法家之裁，秉儒家之文，不畏強(qiáng)御，氣流墨中，無縱詭隨，聲動簡外，乃稱絕席之雄，直方之舉耳”。這兩點(diǎn)，倒頗切合傅咸奏劾文的特征，既按辭堅深，又具儒者立場。但這些問題，已屬于文論的范疇，本文不欲深論。

（三）從王夫之的傅咸評價說開去

明末清初思想家王夫之，對傅咸有訾評。他三處講到傅咸：

李憙、劉毅、傅咸，忠直為當(dāng)時之領(lǐng)袖，而不能取前讒后賊為宗社效驅(qū)除，晉之廷，不可謂有人矣。（清）王夫之：《讀通鑒論》卷十一《晉（泰始元年起）》十五，中華書局1975年版，中冊，第311—312頁。

傅咸、劉毅能危言以規(guī)武帝之失矣，賈充之奸，與同朝而不能發(fā)其惡。

以世事為心者，則毛舉庶務(wù)以博忠貞干理之譽(yù)，張華、傅咸、劉毅之類是已。前引B31《讀通鑒論》卷十二《惠帝》一，第313—314頁。

傅咸、劉毅，三處都集中出現(xiàn)；前、后兩次，又增李憙、張華。劉毅，晉武帝受禪，使掌諫官，咸寧四年（278年）轉(zhuǎn)司隸校尉，在職六年，京師肅然。李憙，曹魏時任過御史中丞，居官正直，百官震肅；后任司隸校尉，入晉仍舊任司隸。傅咸則御史中丞、司隸校尉皆出任過。他們?nèi)说穆毴危前l(fā)現(xiàn)罪惡，驅(qū)除奸邪?！扒白嫼筚\”語出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故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弗見，后有賊而不知”。這里的奸人，第二處明確指出是“賈充之奸”，三人與賈充同朝“而不能發(fā)其惡”。后來賈充以其女賈南風(fēng)嫁晉惠帝，成為后族，與司馬氏皇族關(guān)系更近一層，影響更巨。因惠帝懦弱，賈南風(fēng)一度專權(quán)，引起“八王之亂”。賈充是弒殺魏帝曹髦的現(xiàn)場指揮，其父為曹魏刺史，自己也是魏臣，背負(fù)弒君之惡名；加之后來其女亂政，招諸侯王誅殺，女兒又落紅顏禍水之評價窠臼。

張華是晉朝重臣，其在武帝時的作為且不論；惠帝時，被皇后賈南風(fēng)委以朝政，任侍中、中書監(jiān)，使天下仍然保持相對安寧。但王夫之對他的評價不高，認(rèn)為他“托淫邪之黨，涂飾治跡”，“智有余而義不足”，甚至說“晉之亡，非賈謐能亡之，（張）華亡之也”。對包括張華在內(nèi)的這幾位大臣，王夫之有段集中議論：“惠帝之愚，古今無匹，國因以亡?！念檿x廷之士，有可托以天下者乎？齊王攸之得物情也，其能為慕容恪與否，不敢信也。傅咸、劉毅諫諍之士，可任以耳目，而未可任以心膂，非能持大體者也。張華謀略之士，可與立功，而未可與守正，非能秉大節(jié)者也。托國于數(shù)子之手，不能救惠帝之危，況荀勖、馮紞、賈謐、楊駿之驕佞，挾戈矛以互競者乎！傅咸、劉毅能危言以規(guī)武帝之失矣，賈充之奸，與同朝而不能發(fā)其惡。張華秉國，朝野差能安靜，而楊后之廢，且請以趙飛燕之罪罪之，依賈謐浮慕之推重，而弗能止其邪，華不能辭亡晉之辜矣?！鼻耙鼴32，第313頁。

王夫之對上述四位大臣的評價，不能說無據(jù)，但就像《新唐書·太宗紀(jì)贊》在談到唐太宗的某些做法，不過是“中材庸主之所常為”時，說：“然《春秋》之法，常責(zé)備于賢者，是以后世君子之欲成人之美者，莫不嘆息于斯焉?！奔础洞呵铩穼t者要求更為嚴(yán)格，王夫之或有此情結(jié)。

王夫之說：“傅咸、劉毅諫諍之士，可任以耳目，而未可任以心膂，非能持大體者也”，則在他本來的認(rèn)識中，認(rèn)定傅咸（包括劉毅）只是諫官、御史一類的才識。作為諫官，他們“能危言以規(guī)武帝之失”，盡職盡責(zé)；作為御史中丞、司隸校尉，他們也能通報消息，彈劾犯罪，作著“人君之耳目”，甚或做爪牙使用，所謂“可任以耳目”。但“任以心膂”，他們?nèi)狈@個才識?！靶碾觥敝感呐c脊骨，比喻主要輔佐，比如宰輔。傅咸、劉毅不具備宰相的之才、之識，即“非能持大體者也”。因為能“持大體者”，先得“識大體”，方能持得。他們與張華相比，張華是“謀略之士，可與立功”，就才具而言，他是宰輔類人才；但張華缺乏氣節(jié)，“未可與守正”，“非能秉大節(jié)者也”。endprint

王夫之也譏評張華、傅咸、劉毅之類“毛舉庶務(wù)以博忠貞干理之譽(yù)”，言其所奏諫之事皆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這可能是指“議省州郡縣半吏以赴農(nóng)功”這類事而言。對傅咸來說，這種評價頗不公允。

傅咸先后服事兩帝。晉武帝后期，漸漸疏離國事；晉惠帝則昏庸無比，加上楊駿、司馬亮先后弄權(quán)，賈后亂政，從政者需要智慧，也需要立場。就政治能力而言，傅咸是具備的，梁劉勰《文心雕龍·議對》說：“晉代能議，則傅咸為宗”，“長虞識治”；就正氣與膽識而言，傅咸也是有的，明張溥說他“一生骨鯁，風(fēng)尚顯白”。

對楊駿、司馬亮這兩個先后擅權(quán)、禍亂朝政的權(quán)臣，傅咸先后致書勸誡，其《與楊駿箋》《與汝南王亮箋》《致汝南王亮?xí)?，言辭懇切，皆希望他們歸于正道。傅咸了解這兩人，實際上他是“知其不可而為之”，這正是儒士之風(fēng)。

傅咸的一系列彈劾，《奏劾荀愷》《奏劾夏侯駿》《奏劾夏侯承》《奏劾王戎》，皆義正辭嚴(yán)。夏侯駿背后有姻親司徒魏舒、汝南王司馬亮，扳不倒；荀愷是魏太尉荀彧之曾孫，名門之后，其外公又是司馬懿，更是皇家戚屬，同樣扳不倒；至于王戎，“戎與賈、郭通親”，即賈謐、郭彰姻戚，郭彰是賈南風(fēng)從舅，自然有人撐腰。所以，傅咸奏劾的結(jié)果，王戎“竟得不坐”，不久轉(zhuǎn)為司徒，反而升官。就是這位王戎，“以王政將圮，茍媚取容，屬愍懷太子之廢，竟無一言匡諫”?！稌x書·王戎傳》。傅咸彈劾王戎尚且不倒，再讓其硬碰賈、郭，自然更不會有結(jié)果。

在一個“風(fēng)俗淫僻，恥尚失所”的時代，“學(xué)者以老莊為宗而黜《六經(jīng)》，談?wù)咭蕴撌帪楸娑v名檢，行身者以放濁為通而狹節(jié)信，進(jìn)仕者以茍得為貴而鄙居正，當(dāng)官者以望空為高而笑勤恪”，學(xué)界風(fēng)氣驟變，政界應(yīng)付放浪，傅咸的儒者情懷，顯得格格不入。作為有憂患意識和責(zé)任感的士大夫，“傅咸每糾邪正”，卻被“謂之俗吏”；他在做左丞時，就糾舉“尚書郭啟出赴妹葬，疾病不辭”，干寶《晉紀(jì)》曰：“尚書郭啟出赴妹葬，疾病不辭。左丞傅咸糾之，尚書弗過?！币姟段倪x·晉紀(jì)總論》注。期望移風(fēng)易俗。人們檢“核傅咸之奏”，能夠窺見當(dāng)時的“寵賂之彰”?！稌x書·懷帝愍帝紀(jì)》引干寶語。按《左傳·桓公元年》曰：“取郜大鼎于宋。臧哀伯諫曰：國家之?dāng)。晒傩耙?。官之失德，寵賂彰也?！弊鏊倦`校尉時，傅咸就上書，曰：“臣以貨賂流行，所宜深絕”，干寶《晉紀(jì)》曰：“司隸校尉傅咸上書曰：‘臣以貨賂流行，所宜深絕?！币姟段倪x·晉紀(jì)總論》注。冀圖朝命禁止，而結(jié)果卻是“長虞數(shù)直筆，而不能糾”。（晉）干寶：《晉紀(jì)總論》，載（梁）蕭統(tǒng)：《文選》卷四九《史論上》；（唐）歐陽詢：《藝文類聚》卷十一《帝王部一·總載帝王》；（唐）魏征：《群書治要》卷二十九《晉書治要》（上）。孫盛《晉陽秋》也說：“司隸校尉傅咸，勁直正厲，果于從政，先后彈奏百寮、王戎，多不見從?！薄段倪x·晉紀(jì)總論》注。無論出任何職，傅咸都在做實事，做他力所能及的事，有時則不得不做超出他能力的事。

回到傅咸的《御史中丞箴》：“既直其道，奚顧其身。身之不顧，孰其弗震？邦國若否，山甫是明；焉用彼相，莫扶其傾？淮南構(gòu)逆，實憚汲生。……無禮是逐，安惜翅翼？”引經(jīng)證史，表達(dá)了他義無反顧、寧折不彎的風(fēng)概，具有極強(qiáng)的崇高感和沖擊力。前引⑨孫寶文。如果仔細(xì)揣味，會看到他與世風(fēng)針鋒相對的努力：世風(fēng)對“文王日旰不暇食，仲山甫夙夜匪懈者，蓋共嗤黜以為灰塵矣”，《晉書·懷帝愍帝紀(jì)》引干寶語。他則偏偏高呼“邦國若否，惟仲山甫”。南朝劉宋的袁淑《謝中丞章》，講到他對御史中丞一職的理解：“竊惟此職，昭贊實預(yù)損益，必須廉明威正，刺骨窮文。使權(quán)家勛族，不敢藉強(qiáng)而侮物；戚門右姓，不得稱雄以掩眾”，這當(dāng)與傅咸理解相近。接著，袁淑特別提到了漢、晉的兩個人物，“昔傅咸臥治，僚辟戢懼；孫寶移疾，卿尹皆怠”，（宋）李昉：《太平御覽》卷二百二十六《職官部二十四·御史中丞下》。西漢孫寶，成帝時任丞相司直、京兆尹，哀帝時任司隸校尉，《漢書·孫寶傳》。職任監(jiān)察較長。傅咸任中丞，其治跡也被袁淑充分肯定。

面對西晉“禮法刑政于此大壞”的局面，筆者認(rèn)為，傅咸很像東晉的卞壸，或者說，后來的卞壸更像傅咸。卞壸任東晉太子中庶子，后又擔(dān)任太子詹事、御史中丞等職。明帝末，卞壸任顧命大臣，并任右將軍，加給事中、尚書令。成帝時，敢于指罪元老重臣王導(dǎo)，并奏劾王導(dǎo)“虧法從私，無大臣之節(jié)”；奏劾御史中丞鐘雅玩忽職守，不按王典辦事，均應(yīng)免官。就行事而言，卞壸更像傅咸，只是傅咸沒有卞壸那樣受顧命的地位。

A Study on the Western Jin Dynasty Fu Xians Judge Proverbs of Imperial Minister

（YuShiZhongChengZhen）

—One of the Researches on Inspection and Supervision Culture

HUO Cun-fu

Abstract： In a broad sense the censors proverbs are judge proverbs which belong to the procuratorial and supervisory cultural category. Fu Xian inherited from the heritage of his family and expressed his faith and sentiment towards his duty in his work Judge Proverbs of Imperial Minister. As a positive and courageous scholar-bureaucrat with a sense of concern and responsibility， Fu xians Confucian sentiments are not at odds with the metaphysical talk of the time. When Fu Xian served as Imperial Minister and Silixiaowei， he adhered to the family tradition ，namely strong loyalty and striking impeachment， and his governance traces were fully affirmed by later generations. Wang Fu-zhis comments on Fu Xian should be carefully analyzed. As the Imperial Minister， Fu Xians proverbs were full of Confucian ideas and sentiments that are strictly observed by the majority of the imperial history， even in the metaphysics prevailing Jin Dynasty and were shown in their actions.

Key words：the Western Jin DynastyFu Xianimperial ministerjudge proverbs

2017年第6期刑事速裁程序的另一種思路

[作者簡介]胡星昊，北京大學(xué)法學(xué)院訴訟法學(xué)專業(yè)博士研究生。

①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wù)委員會公報》2014年第4號，第408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