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崔瑞剛圖
河北◎北 野[滿族]
塞罕壩:眾神在野
文本/崔瑞剛圖
河北◎北 野[滿族]
一崖頂上讀經(jīng)的人,已經(jīng)不再擔(dān)心,有多少人要離開這個世界。他剛剛翻到一句話:“曠野上奔跑的鴕鳥,需要找見人類的舌頭”。
這樣的真理,既讓人恐懼,又令人歡欣。
你這個暴怒的人,你這個曖昧的人,已經(jīng)讓我生活得自相矛盾;高處的手孤單啊,大草原盛著雪,發(fā)出叫聲,它多么遼闊,派出桃花,也派出猛虎。
此時母親袒露雙乳,正站在村頭向一個盲人講述生活里的薄冰;她流著淚喃喃自語:“我是你的愛人,而你對我的不屑,正把我變成速度和黃金”
二生活常常把我逼得走投無路,但大地上的自由總是無與倫比。那些漫山遍野的牛羊、麋鹿、思想的馬匹,脊背閃著光,恍惚白云,恍惚烏云;它們因?yàn)樾腋6t緩,既被時光放開,也被時光收緊。
天空中的村莊貌似強(qiáng)大,住在其中的眾神都帶著閃電的尾巴。而歡躍矯健的百靈,它們代表著所有鳥雀,正在像老子和莊子一樣飛行。它們的速度是一塊燃燒的石頭,除了迅速上升,也突然返回地面,把墜落的天使接住。
只有牧人的憂郁是真實(shí)的,他的歌聲里,藏著神秘的哀怨和哭泣,也藏著狐貍的不安和欣喜;道家都隱匿在草莽中,他們的袍袖里住滿了星辰和魚的身影;通往河邊的小路彎彎曲曲,像拴緊天鵝和風(fēng)的咒語,不用抬頭,我也能看見它們離別的淚水。
三一生啊,怎么可以這樣短?
月亮又大又亮,像恒河邊上的燈盞。在草原上相見的人,直接面對的就是死亡。夜里悄悄來到瑪尼堆,你見到的蝴蝶,是多少人凋謝的花瓣。
藏進(jìn)谷底的湖水,已經(jīng)忘記了我的身體,現(xiàn)在我需要你浮出水面與我相見,用你神奇的山岡和深淵。
巨大的風(fēng)車被推動,只有天空的手才能做到,正像萬山紅遍,傾注了大地瘋狂的熱情。草木、楓葉、含著泥沙的嘴,反倒是安靜的,它們什么也不說,只有燒紅的夕陽,凝視著它們安靜的臉。
一生啊,怎么可以這樣短?
繁花在飛。從灤河源頭刮過界河的暴雨,讓暮色和野果子一下子熟透。外省也是短暫的。外省被異鄉(xiāng)的光蒙住。剩下河岸邊的那只小羊,它孤零零走回草叢。
我草木里的神啊,拉住它的耳朵吧,讓它自己找到家,像天空收回了孤獨(dú)的光。
四白樺林是謙遜的。它的沉思,有腐爛的味道,但它從不抽身離開。它的荒謬是變形為黃金,三年五年,重新出現(xiàn)的時候,仿佛萬物已經(jīng)腐朽過一次。
蛇蛻掛在風(fēng)中,它繃緊的皮正在松弛。我劃開的溪流,早已干涸,而流水的法則,是找到牧群的嘴唇。
現(xiàn)在,它又開始落葉了。翻滾的燦爛的葉片,肆意奔跑。我在內(nèi)心里藏著它們,想要一個個命名。但我幻覺叢生:大地不肯放過的孽緣,即使我捕捉到它們,又有誰會變成我的替身?
五白云飄向天邊的時候,天邊又退成了遠(yuǎn)方。
我想在此時,跟著它一起飛。整日地飛,沒有阻攔。是自由里無名的一部分;是蒼穹中黑暗的一部分;是星辰里沉睡的一部分。
跟著風(fēng),飛得無影無蹤,像一場遺忘,從來就沒有出生。我這受了多少苦的心靈,也跟著它破碎、飄遠(yuǎn),恍如我們的來生,消失得干干凈凈。
六月亮爬上窗欞。月亮在窗欞上說:“紙?zhí)葑影才诺娜碎g,升進(jìn)了月宮,而我們要怎樣才能相通?”
許多年前,似乎有一場這樣的練習(xí),張生爬上高墻,把一輪月亮,獻(xiàn)給了崔鶯鶯。
有時你可以假想——星空正沉浸在風(fēng)暴中,人間攥緊的手,既可以制造符咒,也可以制造流星。
而撤掉梯子的人,是被月光帶走了,還是重新回到了天空?而我要等著寂寥的窗欞里,在黑夜突然露出的月亮的面孔。
七大峽谷安靜如顏料的廢墟,它倒出的色彩是動態(tài)的。昨夜風(fēng)一吹,今天頭頂已無鳥雀,它的腹中露出了霜雪。
牛羊可以借助風(fēng)聲在其中生活,它們的身影,在楓樹的火焰里晃動。兀鷹縮短了天際,幾粒冒出尖頂?shù)膽已拢屗X得自己仿佛是大神在云游。
巖羊攀上云中,它愛著無人的世界,也愛著升上了天空的草地,只有愚鈍的游客才來自人間,他們順著裂縫往下看:我的天啊,俗世與神仙的前程,原來是如此不同。
頑石和野果都閃閃發(fā)亮,它們歲月緩慢,會超過我們的余生。它們聽著風(fēng)聲長大,吃下星辰,再變成星辰;即使它們一成不變,也不會丟棄這個世界的安寧。
八苦霜在加劇。白樺和落葉松,知道它的節(jié)奏,湖泊接過的云影,是許多古老的事物。
包括跳出山岡的黃羊牡鹿。包括一頭撞進(jìn)了天空的猛虎。包括我自己,越來越畏懼前途的過客,心里不斷涌出的酸楚。
牧人把一個人的謠曲練習(xí)了無數(shù)遍,突然在斷崖前變成了啼哭,仿佛它遇到的新生活,正在遭受愛情和人生的磨礪。
樹頂上的小野獸,都在搬運(yùn)果實(shí)。微風(fēng)中倉廩顫抖,幸福的世界有一半,就要被轉(zhuǎn)入地下了,像我走到中途的人生,誰會追隨和贊美它的結(jié)局?
九竹杖,蓑衣,浮云追著流水。我的視野里是一片寥落的秋光,當(dāng)我反復(fù)吟詠,所有山巒都變成了波濤中的回聲;虛空中的草廬,是新生的閃閃發(fā)光的星辰。我在其中出入,我心中的云朵啊,都是神仙舊友寂寥的身影。
我的衣袂。我的霓虹。我隱身在流水中的濤聲,它寬容了我的血液。它也寬容了我的眼睛。落葉的浮舟,可以浪跡天涯,也可以收攏一個人的身影。蓮葉是不能飛的,竹蔭也不能傾灑一地,只有颯颯松風(fēng),才可以送走我們神秘的旅程。
相對于瘦骨嶙峋的讀書人,山巒總有偉岸的一面,溪水并不是無名的過客,它的倒影因過于閃爍,而把神仙的釣竿變成了蛇影。
傾斜的峽谷,飛行的瓊樓,即使想隱身,它們也只能借助白云的腳步,把無數(shù)座孤立的山峰,走成彎曲的彩虹。
風(fēng)聲并不是因?yàn)榧拍?,才拱成一座橋的。白云也不是因?yàn)楹剖帲虐岩粋€人的家鄉(xiāng)移到空中。我默默地坐在落葉里,才能漸漸聽清自己身體里的鐘聲。
而這一切,都沒有人告訴,只有我的耳朵在傾聽。風(fēng)聲過處,我走了無數(shù)遍的路,都成了時光的回聲。
山坡上騰起的迷霧,總有記憶的波紋。有時它是仙侶的炊煙;有時它是母親的身影;更多的時候,我一個人收回的紙鳶,也會留下閃電的印跡。但這一切都無關(guān)來去;最后在你心里留下的,只有我被塵世洗凈的腳步,只有我頭頂上為眺望所搖動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