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歲月與你同在

陳小愚

男友失聯(lián)后，葉果的生活沒有任何改變，這可以說明，兩個人的日子過得像一個人的日子，那就不如一個人過。

她照常5點起床，去隔壁中學(xué)操場跑步，以前以為黎明前能獨享末日般的寂靜，卻發(fā)現(xiàn)永遠有比她起得早的人。比如兩點鐘結(jié)束party回來的人，三點鐘開著貨車去拉貨的人，四點鐘打掃街道的人，五點鐘像她一樣起床跑步的人。偶爾還有兩只貓，一黑一白，從圍墻那頭猛地躥過來，追逐打鬧。

聽校門口門衛(wèi)大叔說圍墻那一帶的楓樹林有蛇出沒，偶爾也會從圍墻那頭游過來，跑步需小心，但葉果沒遇到過。幸運的話，能看到貓頭鷹，在樹梢上立著，發(fā)出寂寥的鳴叫。

葉果在一天早上晨跑時撿到一只皮夾。干凈的黑色，做工細致，沒有零錢沒有信用卡，只有一張沾了污漬的百元舊鈔票和一張照片。

照片上是個做鬼臉的姑娘，戴著紅色毛線帽，雙手在耳朵旁撐開像米老鼠，斗雞眼吐舌頭，十分可愛。鈔票和照片的背后，寫著一行細小的好看的藍筆字：愿歲月與你同在。

葉果喜歡照片上的那句話，把照片占為己有裝進自己的錢包，然后用那一百元鈔票買了面值2元的刮刮樂五十張，又或許還是托貓頭鷹的運氣，刮刮樂中了非常吉利的880塊獎金。

下班之后，她用這些錢，買下兩條新裙子，一件藍色一件綠色，都是她喜歡的顏色，880塊解決了她的選擇困難癥。

兩天后葉果再去中學(xué)跑步，就看到一個怪人，弓著背像只鴕鳥，雙手插在口袋里，圍著操場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像《巴黎圣母院》里敲鐘的卡西莫多。

她跑步經(jīng)過他身邊時，他站起來，面孔比背影年輕俊秀多，高高的個子，眼睛里兩抹淡淡霧色，像沒睡醒。他朝葉果伸出的手停在空中，似乎想說什么。但葉果跑得太快，嗖一下就竄過他身邊，跑遠了，留他在原地欲言又止。

葉果知道，操場不可能有金子，他是來找錢包的。她要裝作事不關(guān)己，她能做到。

可是那句歌詞唱得好?。赫埬隳昧宋业慕o我送回來，吃了我的給我吐出來。這個世界的造物主是公平的，得與失一直在那里，不多也不少。

那天早上去公司，葉果剛下公交車，被個速度極快的影子掠過，她的單肩包眨眼被搶走，人也摔出去。

生命中有比疼痛更重要的東西，比如包包里作者的漫畫手稿，是葉果飯碗的保障，今天是截稿日期。她顧不得痛，爬起來邊追邊喊抓賊，又一道閃電般的身影從身邊掠過，一雙大長腿堪比博爾特，風(fēng)一樣追過去。

追到一處沒人的巷子，小偷眼看身后的人要追上來，而葉果的包又大又沉，他處于下風(fēng)，只好不甘地把包包砸回來。

葉果氣喘吁吁滿頭大汗追到好心人那里，她包里的東西撒一地，他正彎腰幫她撿。

“謝謝，謝謝你?！彼膽迅屑?，一邊撿起自己的東西一邊感嘆世界充滿了愛。

撿到最后地上只剩個錢包，干凈的黑色，那人修長的手指拈起來看看，仿佛是自言自語，“這個錢包很眼熟?！?/p>

四目相對的一刻，葉果僵在原地，卡西莫多！

下一秒，她抓著包包狼狽而逃，以一種她從未想象過的速度，超出人類潛能的速度，消失在巷子口。

這天早晨的漫畫雜志社，主編辦公室傳來的數(shù)落聲火暴如雷，員工都能聽到。而被數(shù)落的對象，正是弄丟漫畫手稿其中一張的葉果。

她知道，那張漫畫手稿一定是遺落在巷子里了，同時遺落的還有她家的鑰匙，男友帶走一把，剩下最后一把，如果不見，她今晚沒法進家。

主編給葉果三個選擇，要么把漫畫手稿找回來，要么在月底之前找作者重新畫，要么收拾東西走人。

葉果覺得她卷鋪蓋走人的幾率比較大。首先，那張遺落在巷子里的稿子，很可能已經(jīng)被環(huán)衛(wèi)工人掃進垃圾桶，若找回來，也不能用了;其次，這個連載漫畫的作者，筆名姜穆，是國內(nèi)比較火的漫畫作者之一，在微博上有大批粉絲，同時，也是整個漫畫雜志社編輯票選最不想去跟他要稿子的作者！

之前跟姜穆要畫稿的編輯，一個被氣哭回來，一個七魂弄丟三魄，一個辭掉工作。而葉果就是從那位辭掉工作的編輯手中接過的手稿，她到這里工作未滿三個月，還在試用期。

江山如此多嬌，人生如此多舛。下班后葉果抱著試一試運氣的心態(tài)去那條巷子里找手稿，找她的鑰匙，什么都沒找到，她倒是差點被狗咬了，跑得命也不要。

手機里有主編發(fā)來的消息，姜穆的住址，離葉果住的地方不遠。

葉果住單身公寓，房子是男友陶明亮的，她大學(xué)畢業(yè)后搬進去跟他同居，一直住到現(xiàn)在。公寓后面是老城區(qū)，散落著一些被保護得很好的老房子，姜穆就住在那里。

夕陽落下去，路燈亮起來，葉果緩慢地走在巷子里，敲響一處房屋的院門。她不抱希望，告訴自己再等十分鐘，如果沒有人出現(xiàn)，她就回去，明天給主編遞辭職信。

秋風(fēng)起，晚風(fēng)涼，葉果沮喪地坐在門外的臺階上，想起兩個星期沒聯(lián)系的男友，不知他是生是死。

腦海里常常冒出幾個狗血念頭，有人打電話給她說：葉小姐你好，我是某某警官，請來認領(lǐng)你男朋友陶明亮的尸體?；蛘呤?，葉小姐你好，我是某某醫(yī)生，你男朋友陶明亮癌癥晚期，希望你能來見他最后一面。又或者是，陶明亮失憶了。

身后的木門嘎吱打開，靠著門的葉果沒防備，朝后倒下去，看到一張噩夢般的面孔。那個瞬間，她希望自己失憶，而不是以一種無路可退的姿勢，與姜穆正面相對。

沒錯，他就是那個在操場上找錢包的卡西莫多，也是那個幫葉果追小偷的大長腿！

“一百元和照片，還給我?！?/p>

這是姜穆對葉果說的第一句話，不可商量的命令式語氣，臉色冷得可怕。

葉果活了二十幾年所有壞運氣好像集中在這一刻，命運似乎為了好好嘲弄她一番，才給她撿那個錢包。在姜穆眼里，葉果知道她給他的印象一定糟糕透頂，她已經(jīng)在醞釀怎么寫辭職信了。

她從地上爬起來，從包里翻出那張紅帽子姑娘的拍立得照片，雙手畢恭畢敬遞上去，“那一百塊，我，我花掉了，只剩照片……”也沒有哪句話，比這一句要讓葉果羞得無地自容。她好想變成一個地鼠，挖洞鉆進去提前冬眠，來年蘇醒。

她從包里取出一張嶄新的百元鈔票遞過去，“我花掉的一百塊，還給你”。

姜穆沒有看那張新錢，他奪過照片，不悅地盯著葉果，“不要再出現(xiàn)在我面前”。

葉果也不知哪里來的膽子去抓姜穆的衣角，仿佛是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更想不到從他口袋里掉出個十分眼熟的小東西。

一個陶瓷小海豹掛件，很粗糙的外表，鼻子那里還有個再熟悉不過的破損小坑，表情呆萌。

葉果很熟悉這個小海豹，因為它是獨一無二的，陶明亮在兩年前她生日時親自給她燒的。他這個專燒茶具的藝術(shù)家，不屑于燒制那些小玩意，葉果哀求好久才得來一個陶瓷小海豹，她一直掛在鑰匙上。

她撿起來，問姜穆，“這個怎么會在你這里？它上面的鑰匙呢？”

“丟了?！苯略频L(fēng)輕地說，沒有一絲愧疚之意，仿佛天生就沒有犯過錯的人那般理直氣壯。

葉果睜大了眼睛看他，所有話語堵在喉嚨里，越發(fā)覺得自己渺小和微不足道，覺得自己失敗和不堪?；蛟S這只是一個導(dǎo)火索，這些日子來沉積在她心里的沮喪、壓力，逐漸積聚成一個巨大的炸彈，此刻再柔軟的身體也包裹不住它，轟的一聲把靈魂炸飛升天，把神志炸得支離破碎。

眼淚忽地決堤，葉果對著眼前的人號啕大哭，“你知不知道那是我僅剩的一把鑰匙？沒有鑰匙我回不了家，我就要露宿街頭了。你知不知道，我被男朋友拋棄了？他不會再回來了。你知不知道，因為弄丟你一張畫稿，我就要丟掉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你知不知道，一個人在這個城市生活有多艱難，艱難到想死你知不知道……”

她哭著哭著蹲下去，把頭埋在膝蓋里。

哭聲夾著微涼晚風(fēng)，掠過姜穆的耳朵，他靜靜地站在那里，微微蹙著眉頭，背又漸漸駝了起來。在葉果那張絕望的落滿淚痕的臉上，他似乎看到似曾相識的東西。

許久之后，他朝葉果伸出手，想去拉她起來，但她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入巷子深處，走入月光蒼涼無盡的那一頭，很快就消失了，蒼白地消失在蒼白的月光里。

葉果在五十元一晚小旅館住一夜，旅館又小又破，聞起來像個老煙槍，住在里面像住在老煙槍的肺里。

第二天早上葉果踩著晨光去公司，拿著辭職信敲開主編辦公室的門。

主編大人卻破天荒對她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熱情地招呼她說：“葉果，你真的太有能力了，竟然肯讓姜穆繼續(xù)給我們雜志社畫漫畫，我要好好表揚你?！?/p>

葉果愣愣地看著主編，主編丟過來一疊資料說：“往后姜穆的漫畫稿，我都交給你負責(zé)啦，繼續(xù)努力哦?！?/p>

那封辭職信，被葉果捏在手里，捏得發(fā)皺也沒機會遞出去。走出主編辦公室時，她拍了拍自己的臉蛋，告訴自己，這不是在做夢。她已夢醒，世界并沒有那么糟糕。

但也不會好到哪里去，因為主編說了，往后葉果每個月要去跟姜穆催稿，從今天開始。

下班后，葉果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接通，一個冷漠又陌生的聲音傳來，“想要鑰匙的話，現(xiàn)在過來?！?/p>

等葉果回過神，對方已經(jīng)掛了電話，她有一瞬間沒反應(yīng)過來，才覺得那聲音其實不算陌生。除了姜穆，沒有哪個人的聲音會比他的更讓人印象深刻。

一個小時后，葉果第二次去姜穆的老房子。

天色已暗，推門進去，房子里漆黑一片。姜穆拎著盞燈，弓著背在院子的廢棄泳池里尋找什么。他看起來更像卡西莫多了，有種悲愴的孤獨感。

在葉果走過去時，他猛地直起腰，高舉一只手高興地大喊一聲：“找到了！鑰匙！”

他的臉在不算明亮的那盞燈光中，似乎散發(fā)著比燈光更明亮而純凈的光芒。那個笑容讓葉果恍惚了許久，她忘了自己有多久沒看到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更忘了自己上一次笑出來是什么時候。

可是下一秒，他又扶著腰，表情痛苦地朝葉果招手，“拉我一把，我好像閃到腰了……”

葉果一發(fā)不可收地笑，笑得幾乎直不起腰。

半個小時后，他們坐在小區(qū)外的面館里吃面。熱氣騰騰的面對著面，氤氳的蒸氣隔開霧蒙蒙的距離，顯得不那么真實。他們都沉默著吃面，但并不覺得別扭。

葉果覺得，姜穆并非傳說中的那樣不可親近，他只是不善表達，像大多數(shù)人一樣。

回去時，兩人一前一后走在街道上，或許是天上半明半暗的月亮，給人想要傾訴的欲望。

葉果對著姜穆高大的背影說：“昨天晚上我不是有意對你大吼大叫，我……失戀了?！?/p>

姜穆雙手插在褲兜里，走得很慢，他抬頭看看天上的月亮說：“聽說安慰人最好的辦法是比慘，我給你說個悲慘的故事吧?！?/p>

“十年前，大概是上高二那年，我下定決心把漫畫當(dāng)作畢生追求的事情，沒有人能理解和支持。父母為了逼我放棄漫畫，燒了我很多漫畫書，斷了我的生活費。就連我暗暗喜歡的女孩，也要轉(zhuǎn)學(xué)走了。那個暑假是人生最煎熬的時期，在放棄的邊緣掙扎。開學(xué)時把最后一摞漫畫書打包送去廢品回收站，從里面掉出一個信封，里面有一封信，一張照片，以及一千塊錢。照片和每張錢后面都寫著一行細小的字：愿歲月與你同在。她在信上說，不管她將來身在何處，她相信會看到我的名字作為漫畫家出現(xiàn)?！?/p>

葉果默默地聽著，心里沉沉的。姜穆又說：“一千塊錢花到最后一張，怎么都舍不得花掉，再困難的時候也舍不得。想著也許有天會以漫畫家的身份站在她面前，但一年前從以前的同學(xué)那里得知，她出事故死了。我昨天對你態(tài)度也不好，其實不是你的錯，誰能知道一張錢背后有什么故事呢?！?

姜穆看葉果埋著頭，幾乎要撞到路邊大樹時，及時把她拉開，嘆口氣說：“盡管如此，我還是覺得你比較慘，我好歹是個漫畫家?！?/p>

葉果呆呆地望著他，胸中悶氣盡散。是啊，她有什么可難過的，于是跳起來用力拍姜穆的背說：“你不要駝背了，你駝背的樣子像一只鴕鳥你知道嗎？”

姜穆回頭看她，笑得明眸皓齒，“那你是魚嗎？這么容易就忘掉不開心的事。”

第二天葉果起個大早，在賣刮刮樂的小賣部開門前蹲守在那里，等店主老爺爺把門打開，她就把一杯熱乎乎的豆?jié){遞過去。

“又來買刮刮樂？”老爺爺接過葉果的豆?jié){笑說。

一年多來，葉果幾乎天天過來買一張刮刮樂，他們已經(jīng)算是老相識，葉果還常常給老爺爺買豆?jié){喝，老爺爺也常常多送她一張刮刮樂。

葉果搖搖頭，苦著臉把來龍去脈給老爺爺說了。

“我一定要找到那張一百塊，如果找不到，我此生都會遺憾?！?/p>

老爺爺把書報架搬到門口，戴上老花鏡回到小柜臺后幫葉果找錢，許久，他抬起頭說： “那張錢我有點印象，我老伴嫌錢上有字，拿去菜市場買菜了。”

葉果知道，她找不回來了。

盡管如此，每天經(jīng)過賣刮刮樂的老爺爺那里，葉果都要問一句，有沒有收到有字的一百元。老爺爺總是搖搖頭說不會有的，但她鍥而不舍地問，無論刮風(fēng)下雨。

或許是想在姜穆那里贖罪，又或許是覺得他太孤單，葉果去找他的次數(shù)變多。除了追著他要漫畫稿，她常常請他吃飯。時間長了，她發(fā)現(xiàn)姜穆簡直是個生活白癡，這二十幾年他是怎么活過來的，簡直是奇跡。

開罐頭會弄傷手，把牙膏當(dāng)洗面奶，衣服穿反還不自覺，自己煮一頓飯，廚房都要炸了。好像除了畫畫，他無法好好干其他事情，這大概是天才都有的毛病。

葉果去催漫畫稿時，作為強迫癥患者的她看不慣廚房里堆成山的碟子，刷了一個下午。她把他的洗漱用品都貼上顯眼的標(biāo)簽，讓他一眼可以辨認出，整理他院子里的花草，給他曬被子清理泳池。

姜穆在那個屋頂掛著藤蔓的房間畫畫，透過窗戶可以看到葉果在院子里忙前忙后的身影。有時她累了，就坐在院子的藤椅上，抱著膝蓋曬太陽。陽光打在她的側(cè)臉上，讓人遺忘時間。待她伸個懶腰重新站起來，姜穆馬上埋頭到畫稿里。

看著葉果時，姜穆常想，那張錢丟了，或許是上帝的旨意。

偶爾葉果賴在姜穆房子里，吃著他買的水果和糕點，躺在暖氣開得很足的房間里，姜穆畫他的畫，她發(fā)她的呆，有種想要就此落地生根的錯覺。

怎么會這么舒服呢？她熱愛這種時刻，原來可以有兩個人，不用刻意做什么，也可以很舒服地相處。

她回憶起那些費盡心思討好陶明亮的日子，不是因為愛情，而是害怕孤身一人，而用盡全力去討好，只覺得心中苦澀。

他約她吃火鍋。

粉絲給他寄來的自制麻醬，還翻出了許久不用的火鍋銅爐，買了很多食材。打開包裹時，他又被包裝袋弄傷手，他在電話里跟葉果求救，“你再不來，我的手就要廢了，月底別怪我交不出漫畫稿?！?/p>

葉果照常出現(xiàn)在姜穆面前，像往常一樣幫他整理食材，像往常一樣教他，“開箱子記得戴手套，手套我給你準備了，放在門口的鞋柜上?！?/p>

月亮升起來時，他們在院子里吃火鍋?；疱伒臒釟庋t葉果的眼睛，眼淚止不住滴滴答答落下來，她哭著說：“我被徹底拋棄了?！?/p>

從不會說謊的姜穆盯著她看了許久，往她碗里夾了許多她愛吃的牛肉，說：“其實，我很高興他沒回來，我本來還擔(dān)心，他要是回來，你再也不會來找我了。沒人給我分類標(biāo)簽，沒人告訴我怎么拆包裹，沒人提醒我要注意燒水火爐，現(xiàn)在，覺得松了口氣。你說我是不是很壞？”

葉果的淚水不知怎么就止住了，呆呆地看著姜穆，那一刻她腦海里陶明亮長什么樣子她都想不起來，只有姜穆一雙清澈似湖的眼睛，攬了所有星月的光芒。

事情不該是這么發(fā)展下去的，葉果準備好的大哭，變成了呆滯和心虛。

“聽說遺忘前男友最好的辦法是找個現(xiàn)男友?！彼f。

在葉果還沒反應(yīng)過來時，姜穆擱下筷子，捧起她滿是淚痕的臉，吻了她。

不可否認，葉果的心思被擾亂了。

她忘了吃火鍋那天是怎么從他的老房子落荒而逃，同時也忘了去悲傷自己徹底被陶明亮拋棄的事實。腦海里總是浮現(xiàn)姜穆那張不言茍笑，但笑起來又如驕陽般熱烈的臉。還有，嘴里麻醬的味道怎么都漱不掉。

有兩周，葉果沒有去姜穆那里催稿，她只在QQ上問他畫稿的進度。偏偏公寓樓前路面維修，平常走的路被封了，葉果要從小區(qū)后門繞去地鐵站。

直到兩天后在辦公室，葉果正在校對漫畫里的對話，主編在QQ上發(fā)來消息，“葉果，姜穆被蛇咬了，你怎么不去看看？”

手中的文字稿一丟，葉果抓起背包沖出辦公室。

去見姜穆的路上，葉果滿腦子都是探索頻道里的關(guān)于毒蛇的紀錄片，眼鏡王蛇、非洲角蝰、黑曼巴蛇、死亡蝮蛇……被咬一口，一命嗚呼。

早就聽隔壁中學(xué)的門衛(wèi)說操場有蛇出沒，她應(yīng)該早點提醒姜穆的。

姜穆被咬得嚴重嗎？

然而推開他老房子的門，看到他正貓著腰找什么，木地板上攤開兩個超大號的行李箱，其中一箱塞滿漫畫手稿和書籍。

他對葉果露出少見的笑容，把掛著“小海豹”的鑰匙交到她手里說：“我要去日本畫畫，可能會在那邊待很長一段時間，房子空著也是空著，你想住多久都可以?！?/p>

“你不是被蛇咬了嗎？”葉果盯著他問，她總要問點什么，說點什么。

姜穆笑笑，笑得那么好看，“不是所有蛇都有毒的，傻瓜”。

有種無以言狀的酸楚，在身體里蔓延。

葉果看著他的行李，眼淚落下來，喃喃說著，“不是毒蛇就好，不是毒蛇就好……”

在姜穆回身過來前，她又迅速擦干眼淚。

她想說，那晚他吻她前說的話，她在考慮，在認真地想要回答他。

堵在喉嚨里的話，又盡數(shù)咽回去，只能好好道別。

春節(jié)從老家回來后，葉果搬出陶明亮的公寓，一個人住在姜穆的老房子里。姜穆的老房子真好，冬暖夏涼。每天下班后只想回到那棟房子里，躺在暖氣十足的房間里，吃著點心看電視節(jié)目?；蛉ジ浇牟耸袌鲑I很多食材，一個人用那個銅爐打火鍋吃。

她覺得自己好像日劇《螢之光》中的小螢，但怎么會更孤獨了呢。

覺得孤獨的時候，都是在想念姜穆的時候。日本的冬天比北京還冷，他受得了嗎？他能與人順利交流嗎？日本人設(shè)計的產(chǎn)品他用得還順手嗎？

有天收拾屋子，在一個從未拆過的箱子里翻出姜穆留給她的畫筆和紙。去日本前，兩個人吃最后一頓銅爐火鍋。姜穆問起葉果當(dāng)初為什么想當(dāng)漫畫編輯，葉果說因為喜歡漫畫啊，還想過成為漫畫家。

沒錯，姜穆是幸運的，有女孩給他一千塊的信心和決心。但葉果沒他那么堅定，最后拗不過父母的反對，早早放棄。

第二天早上，葉果照常去漫畫雜志社上班。經(jīng)過老爺爺?shù)墓喂螛沸〉辏幌裢Ｒ粯永^續(xù)追問，而是徑直走過去。

走出幾米遠，老爺爺在身后叫住葉果，“姑娘，姑娘，那一百塊回來了！有字的那一百塊！”

葉果僵在原地，一秒后返身沖回去，抓著那張錢翻找，在右下角看到那行讓人淚目的藍色小字：愿歲月與你同在。

整張錢都綻出光芒，葉果興奮地跳起來，抓住老爺爺，淚流滿面，“爺爺，我要告訴他，我要去找他，要把這個給他！”

她篤信，這是命運給她的答案。

老爺爺望著葉果快樂離去的背影，慈祥地笑了笑。

老太太買菜回來，問他神秘兮兮在開心什么，老人家瞇起布滿皺紋的笑眼，“剛才，幫一個好姑娘找回面對愛的勇氣?！?/p>

他說著從抽屜里拿出藍色的簽字筆，繼續(xù)在紙上練著字，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愿歲月與你同在……

愛是，兩個孤獨的人找到彼此，孤獨并熱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