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學軍
一
看上去,那株植物才齊小樹的胸口,可他一眼就認出了那是什么,嘴里立馬有了一絲絲的甜味,好久沒嘗過這么誘人的味道了。
小樹也知道,現(xiàn)在它還不甜,它太小了,可它會慢慢長大,等差不多有小樹兩個那么高、有大人的拇指那么粗時,它就甜了。當然,它不可能像甘蔗一樣甜,雖然它們長得有點像。
看見它,小樹立馬就記起了外婆,記起了外婆也就記起了它的名字——甜粟稈。外婆是這樣叫的。
放學回家的路上,小樹被一只野雞嚇了一跳,他正走著,突然什么東西撲啦一下掠過頭頂落到前面的草叢中,小樹看清楚了,那是一只羽毛艷麗的野雞。野雞飛得不流暢,起起落落的,小樹料定它受傷了,就去追??蚕缕律献妨撕靡魂嚕半u還是飛得沒影了,小樹往回走的時候就看見了那株甜粟稈。
它長在坡腳的陰影里,三面土坎圍著它,讓人感覺它生長得很隱蔽,不想被人發(fā)現(xiàn),它只想躲在這里悄無聲息地長大??尚浒l(fā)現(xiàn)了它,這個發(fā)現(xiàn)給了他比發(fā)現(xiàn)野雞更大的驚喜。甜粟稈,甜粟稈!小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念叨著。
曾經,小樹看到的甜粟稈不是一株,而是很多,數(shù)不清。當然,數(shù)不清是因為小樹還不識數(shù),它們栽在外婆的菜園子里。過年去外婆家拜年時,那是小樹最饞的零食。除此以外,還有花生、核桃、燙皮、炸薯包……它們是香的、脆的,炸薯包還有一點點辣,唯獨不是甜的。在吃了那些香的、脆的還有一點點辣的東西后,如果沒有足夠的甜味在最后攪和一下、調劑一下,甚至是慶賀一下,那些香的、脆的和一點點辣的吃著又有什么意思呢?吃得沒意思,對孩子來說,過年的意義也就不大了。那種包著漂亮糖紙的奶糖也不是吃不到,可一大捆的甜粟稈可以讓他們咔嚓咔嚓地從太陽偏西啃到月亮升起來。
他們這群孩子,有的叫小樹的外婆也叫外婆,有的叫奶奶,所有給她拜年的孫子和外孫們,加上小樹,有八九個呢。孩子們圍著燒得旺旺的火塘啃甜粟稈,咝咝地吸干了甜津津的汁水后,噗!把粟稈渣吐在火塘里,一小團粟稈渣一開始只是冒著濃煙,一會兒就“噗”地燃了起來,轉眼間便熔得不見了。吃得高興了,喜歡挑事兒的孩子會舉起甜粟稈在某個孩子頭上敲一下,那孩子不干了,跳起來還擊,然后兩人就地取材用了甜粟稈當兵器,嗨嗨地打斗起來,時不時還啃一口手里的“兵器”,直到“兵器”都下了肚,打斗也就結束了,不分勝負。
所以,比起真正的糖來,外婆家的孩子們更喜歡甜粟稈。
那是他們的糖。
小樹六歲那年,外婆去世了。舅舅把甜粟稈都砍了,種上了煙葉。舅舅本來就一直不滿外婆種甜粟稈——也太寵孩子了,村子里有誰會種這沒用的東西?占地又費工。也是,這東西除了哄哄孩子的嘴,不能賣錢,不能抵飽,沒人會種,也不知外婆最初是從哪兒弄來的。
現(xiàn)在,這坡腳的旮旯里頭居然會挺著一株甜粟稈。
小樹咽了一口唾沫,決定要好好看護著這株甜粟稈,等它長大,長成可以吃的樣子。
回到家,媽媽已經做好了飯。媽媽今天回來得早一些,她說吃了飯要趕緊去店里,托別人去城里進了貨,一會兒就送到——媽媽在小鎮(zhèn)的西頭開了家雜貨鋪。
平時,家里就只有小樹和媽媽,姐姐大小樹好幾歲,初中畢業(yè)后就進城里打工了,要過年過節(jié)才會回來。爸爸……小樹不太能想到爸爸,他離開家的時候小樹才五歲,之后,小樹就沒再見過他。偶爾,爸爸會有錢寄回家來。媽媽說,爸爸在北邊打工,很遠很遠……可也有一些閑言碎語傳到小樹耳朵里,說他爸爸不會再回來了,他已經不要這個家了。小樹裝著沒聽見——就算聽見了,他又能怎么樣呢?
小樹本來想和媽媽說說甜粟稈,說說他記憶中的外婆的甜粟稈,還有他在回家的路上想起來的關于甜粟稈的另一種吃法??蓩寢屢桓敝钡臉幼?,胡亂地劃拉著飯,鼓著滿滿一嘴的飯菜交代小樹要好好寫作業(yè),把門閂好。
最終,小樹什么也沒說,并決定,對誰也不說,一個人守著甜粟稈長高,變粗,成為甜甜的糖。
二
以后,每天放學回家時,小樹都會繞到這里看一眼甜粟稈。
他先前后看看,確定沒人注意到他,就攀著樹枝從小路一側下去,然后跨過一條小水溝,走到對面的田埂上,沿著田埂橫著走一段,再豎著走一段,就看到了坡腳旮旯里的甜粟稈——這么隱秘的地方,應該不會有人知道吧?但他還是覺得小心點好。
有時,小樹會在一旁坐下來,和甜粟稈說說話,比如關于甜粟稈的另一種吃法——他從來都不知道,甜粟稈還可以這樣吃:一勺一勺的,像喝水一樣——媽媽沒時間聽他說,他就說給甜粟稈聽了。
那年,小樹沒去給外婆拜年,他生病了,發(fā)燒,迷迷糊糊睡著的時候,感覺有什么涼涼的東西碰著自己的嘴。他下意識地微張開嘴,一線清甜的汁水流進了嘴里,睜開眼睛一看,是外婆。外婆把甜粟稈剝了皮后切成一小段一小段,放進擂缽里去擂,再把擂出的渣用紗布裹著擠出里面的汁水。那汁水清香,甜度不多一點,也不少一點,剛剛好。
這個關于甜粟稈的另一種吃法的記憶,讓小樹覺得,齒間好像沁出了一絲絲的甜意,可心里卻一下子變得好空好空。沒了外婆和外婆的甜粟稈以后,也沒了團圓的日子,小樹的那些兄弟姐妹們再沒聚齊過。好些都去了城里,打工的打工,求學的求學,各自散去,就像小樹的姐姐一樣,小樹每年只能看到她一兩次。
那么,那株甜粟稈應該就是外婆的甜粟稈吧!不管怎么說,小樹就是這樣看的。
本來,小樹都是放學后去看甜粟稈的,可這天去上學的路上,走著走著,鬼使神差地,就朝甜粟稈的方向走去。
甜粟稈沒事,好好的,小樹準備轉身離開時,突然覺得哪兒有點不對。
陽光?沒錯,陽光!
那天太陽很好,黃燦燦、亮晃晃的,小樹走得有點熱,可這里卻陰陰涼涼的。再看甜粟稈,就覺得它不太精神,不夠水靈,不是那么的生機勃勃。甜粟稈東邊的那道土坎擋住了陽光,就算到了正午的時候它也享受不到多少陽光,因為這個地方有點往里凹。怪不得小樹覺得這些日子它幾乎沒有長高,還是在他胸口那兒。endprint
怎么辦呢?要把東面的土坎削矮一點就好了。他繞到土坎上,跺了跺腳,看看土質怎樣。誰知這一來有了一個大發(fā)現(xiàn):那不是土坎,而是一堵墻基——扒開雜草,露出了一塊塊發(fā)黑的磚——可這里怎么會有一堵墻基呢?很久以前這里有房子?不管它,反正是墻基就方便多了。
小樹放下書包,四處搜尋了一遍,找到一根竹棍,一頭還被削尖了,正好,用它撬那些本來就有些松動的磚塊很順手。
小樹很忙亂。撬下一排磚后就得跑上跑下各個方位看看,得讓陽光照到甜粟稈,同時又要保證它的隱秘性,好難兼顧,可小樹必須兼顧。
終于,一縷陽光落在了甜粟稈的尖頂上,這真是一次期待已久的相逢!那被陽光照耀著的頂端部分立馬煥發(fā)出異樣的神采,綠光瑩瑩,原本垂順著的片片葉子仿佛都在努力地向上揚起,想要承接更多的陽光!
小樹沒時間欣賞這生機盎然的一幕了,他撿起書包朝學校沖去……
放學后,小樹又去看了他的甜粟稈,也不知是不是錯覺,他覺得甜粟稈真的長高了一些。
三
這些日子,天好像除了下雨就不會干點別的了。
它忘了在清晨讓太陽照亮鎮(zhèn)子東面的坡頂上那座破破爛爛的塔,當然也就不可能在正午的時候將學校操場上的旗桿的影子壓得縮成腳下的一個點,好像那通透的陽光有萬鈞之力似的。傍晚——同樣也是指天晴的時候,夕陽把西面的紅楓山映照得著了火似的,仿佛真有千萬棵楓樹讓秋霜點染上了嫣紅一樣,而事實上,山上一棵楓樹也沒有,全是竹子。即便不是大晴天,天空不是藍的,藍天上沒有明晃晃的太陽,沒有白云朵朵,死眉耷眼地陰著也可以呀,甚至猛勁地刮著風、烏云滾滾什么的,都可以,只要不下雨!可天偏偏就只會下雨,沒完沒了。
甜粟稈讓雨一撥一撥地澆著,腳下窩著一汪水,細細的身子在風中搖擺著,葉片耷拉下來,瑟瑟發(fā)抖,好像隨時都會倒伏下去。
小樹用手扒拉出一條小溝,把那汪水導走,可第二天去看,又是一汪水。這樣不是辦法,得給它搭著棚子,遮住雨才行。
這天晚飯后,媽媽又去雜貨店了,小樹望著下得不徐不疾的雨愣了一會神,就去柴房亂翻一氣,找到了幾根竹子。小樹把竹子放在柴墩上砍,砰砰砰!砍得一樣齊,再把另一頭削尖了,用繩子捆好,夾在腋下,撐著傘沖進了雨里。
到了甜粟稈那兒,小樹開始了他的搭建工程。撐著傘沒法干活兒,他就干脆把傘收了放在一邊,還好這陣子只是淅淅瀝瀝的小雨。
圍著甜粟稈,他把竹棍一根根插進土里。雨水把地泡得松軟,這個不費勁。插好后他才發(fā)現(xiàn),他需要一團麻繩,橫七豎八地繞在竹棍的頂端,再放上些枯樹枝、樹葉什么的,棚子就搭好了,可上哪兒去找麻繩呢?最后,就只好這樣了——把傘送給它吧!
小樹把傘撐開,架在上面,再弄了些稀泥糊在傘頂,壓著,別讓風吹跑了。好了,妥妥的。
在水溝里洗干凈手,小樹才發(fā)現(xiàn),天差不多要黑盡了,雨不知什么時候大了起來,頭發(fā)水嗒嗒的,衣服也濕透了,雖說是初秋,風一吹,還是冷颼颼的。小樹趕緊朝家里跑去。
媽媽還沒回來,小樹胡亂擦了把臉,把濕衣服脫掉,鉆進了被窩,一會兒就睡著了……
期間,小樹醒來過好幾次,媽媽守著他,吃藥,喝水,尿尿。等他再次睜開眼睛,咚地一下坐起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中午了。
床的對面有一扇窗子,窗外是曬架,上面放了個大簸箕,媽媽又在曬大蔸菜了。這么說,天晴了?窗外亮晃晃、黃澄澄的,是那種透亮的檸檬黃的顏色,這還用說嗎?天晴了。
太好了,天晴了!
一縷飯香味飄了過來,小樹突然就覺得餓了,很餓很餓!他穿好衣服沖進了廚房……
吃了午飯,媽媽又去雜貨店了。臨走時交代小樹,病剛好,不用去上學,她已經替他請好了假,更不許出去玩,就在家待著,哪里也不許去!
小樹還算是一個聽話的孩子,可是他太想知道他的甜粟稈怎么樣了??戳艘粫弘娨?,他就出門了。
到了甜粟稈那里,他看到了什么呢?那把傘已無影無蹤——很有可能是風吹走的吧?吹到了路邊,正好有經過的人沒帶傘,就撿了去。他插的竹棍東倒西歪的,甜粟稈也歪著,往右邊歪,還好有一根竹棍往左邊歪,剛好就撐住了它,就像一個快倒的人靠在了別人的肩膀上,當然,這個肩膀也太細了點。
小樹把甜粟稈扶正,在根部培了更多的土,壓實,又四處撿來大大小小的石頭,圍了一圈,這樣一來,甜粟稈看上去就像是“家養(yǎng)”的了。小樹后退幾步,打量了一下,又把石頭扔了——這樣太醒目了,反倒會讓偶爾看見它的人重視起來。
小樹不敢耽擱太久,怕媽媽突然回來。他不想惹媽媽生氣,媽媽不常生氣,平時說起話來也是輕言細語的,但一旦生起氣來很可怕,她會揮舞著拳頭,狠狠地……打小樹?不,媽媽從不打小樹,明明是小樹的錯,她也只是打她自己,咚咚咚!使勁捶打自己的頭,邊打邊責罵自己,沒把小樹教好,還會順帶說開去,說自己沒能管住女兒,這么小就讓她跑出去打工,也沒能管住丈夫……
小樹出了拐角,看見對面的村道上有一個人在朝這邊張望,他認出來了,那是大嘴。小樹心里一緊,大嘴……他應該沒發(fā)現(xiàn)這棵甜粟稈吧?要被他發(fā)現(xiàn)就完了,鐵定等不到它長大變甜的時候。
大嘴和小樹同班,精瘦精瘦的,但他精瘦的身體像有無窮的能量——消化食物的能量,只要是能吃的東西他都會往嘴里塞,多多地塞,不能吃的東西也要嘗一嘗,只要那東西看起來是能吃的。有一次媽媽進了一種青蘋果,小樹覺得好看,就帶到學校來玩。大嘴見了一把抓過去,小樹告訴他不能吃,可他還是張大嘴使勁咬了一口,然后噗地吐在了小樹臉上——他當然得吐,那東西是蠟做的,能吃嗎?最后……不消說,兩人打了一架。
小樹趕緊蹲下,躲在土坎后面,等他再站起來時,看見大嘴已經走遠了。看來,剛才他也只是無意中朝這邊望了望,并沒有看見小樹。可是,大嘴怎么這個時候不在教室里上課呢?可能是因為下了很久的雨今天終于晴了,大嘴想出來曬曬太陽吧?他常這樣,有事沒事曠課逃學,不過,這不關他小樹什么事。endprint
接下來的日子,太陽好到不能再好,天天艷陽高照,甜粟稈也噌噌地長高了許多。
這天放學后,小樹“探望”完甜粟稈走到坎上無意中回頭看了一眼,然后就停住了,他看見甜粟稈的頂尖已經探出了他拆掉一截的那堵墻,站在他這個位置看得一清二楚,這不行!他能看得一清二楚,任何一個經過的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還好他拆下來的那些磚就在墻腳下,于是撿起來,一塊一塊地碼上去。碼一層,跑到坎上去看看,不能完全擋住光照,又不能讓別人看見,得有個恰到好處的高度。
“這樣可以了嗎?”小樹問甜粟稈。
“這樣剛剛好,對吧?”
風吹來,甜粟稈輕輕地搖擺著,在小樹看來,就是在點頭了。
好吧,就這樣。來來回回幾趟,終于滿意了。
看看太陽,已經落到西邊的紅楓山后面去了。小樹撿起書包就朝家里跑去,最好是趕在媽媽之前回到家,省得她問東問西的。
等等,好像又看見了大嘴。不遠處,一群孩子背著書包,打打鬧鬧地邊走邊玩,落在最后的好像是大嘴。正想細看,可他們已經拐過了彎道不見了。
四
太陽每天都會照亮鎮(zhèn)子東面的坡頂上那座破破爛爛的塔,正午的時候將學校操場上的旗桿的影子壓得縮成腳下的一個點,太陽落下去的那一刻,西面的紅楓山被晚霞映照得著了火似的,好像真有千萬棵楓樹讓秋霜點染上了嫣紅一樣。當然,人人都知道,山上一棵楓樹也沒有,全是竹子。即便不下雨吧,沒有嘩啦嘩啦像唱歌一樣好聽的雨聲,只要沒有明晃晃的大太陽,沒有白云朵朵,死眉耷眼地陰著也可以呀!可是,太陽每天升起,落下,再升起,再落下,周而復始,沒完沒了!
于是,地就開始旱著了。
稻子、蔬菜、果樹……全都半青不黃地蔫著,地開始板結,慢慢有了一道道的裂紋,看上去,像一張沒有所指的地圖。
每天,小樹都會用礦泉水瓶子裝好兩瓶水放在書包里去上學……這天,他沮喪地發(fā)現(xiàn),兩瓶水也許太少了,甜粟稈喝不飽??纯此歉睒幼影桑喝~片毫無光澤,灰綠中透著點焦黃,蔫蔫兒地垂著,像是直接把海帶移植了上去。
小樹便去附近找水。水溝已經干了,河在鎮(zhèn)子邊上,離得太遠,轉來轉去,好不容易找到一處淺淺的水塘,水稠得跟泥漿一樣。
等小樹灌滿兩個瓶子回到甜粟稈那里時,他愣住了。
有一個人站在那里,身子微微前傾,全神貫注地打量著甜粟稈,像是無限崇敬的樣子。待小樹看清了那人是誰時,料定他是在思謀著從哪兒下嘴更好,就像狐貍遇到了一只雞一樣——沒錯,那人是大嘴!
“這是什么寶貝?”大嘴似笑非笑地問道。
“就、就是一種草……可以長很高的草?!毙湫睦锇l(fā)虛,倒不是因為上次打架打輸了,后腦勺鼓起了一個包,而是因為甜粟稈是能吃的。
“嘁!草?”大嘴輕蔑地笑道,“好吧,是草,但那稈子可以吃,甜的?!闭f到“甜的”的時候,大嘴的嘴咂巴了一下——其實,大嘴的嘴一點都不大,只是牙有點往外飄,顯得嘴有點大。
這時,遠處有人叫大嘴,是他爺爺,大嘴應了一聲,就跑走了。跑了幾步,又回頭沖小樹笑了笑。小樹覺得他笑得有點陰險。
小樹家門口有一棵柿子樹,一根樹枝上掛著一個破破爛爛的笸籮,可能是好多年以前誰隨手掛上去的,有可能是媽媽、姐姐或是爸爸——那時,爸爸還沒離開家。后來,樹長高了,枝條也往高遠處伸展開去,笸籮就懸在了半空中。平時,小樹對它熟視無睹,它也沒礙著他什么事。可這幾天,小樹一看見它就心煩,不上不下的,有風沒風晃悠著。小樹終于受不了,找了根竹篙把它捅了下來。
也就是這天,課間時小樹找到大嘴說:“你說得沒錯,那東西不是草,它是我的糖,是我外婆留給我的。它叫甜粟稈,稈子是甜的,但要等到快過年的時候才甜,現(xiàn)在還不好吃?!?/p>
大嘴眨巴著眼睛,等待下文。
小樹瞪著他,咬了咬牙,盡量心平氣和地繼續(xù)說道:“你現(xiàn)在不要吃,它在那兒,又跑不掉,等它長熟了,甜了,我一口都不吃,都給你!”
大嘴笑了,黃黃的牙齒飄出來。還有這么有趣的事?這當然沒問題啦!
說完后,小樹心里也踏實了——又一個懸在半空的破破爛爛的笸籮被他捅了下來。
放學后,小樹去給甜粟稈澆水,總覺得后面跟了一個人,好像是大嘴。管他呢,反正他也知道了,也答應了。
“這樣沒用的?!毙錆餐晁酒饋頃r,聽見身后有人說。果然是大嘴。
“你什么意思?”小樹沒好氣地問。
“天天這樣暴曬,澆再多水也沒用,要給它搭個棚子?!?/p>
小樹斜了他一眼。這個小樹不是沒有想過,可又怕像上次那樣,費勁巴拉地搭好棚子,還把自己弄病了,結果第二天,就晴了。所以每次起了這個念頭,小樹就想,等到明天再說吧,說不定明天就下雨了。
大嘴見小樹不理他,也不再說什么,走開了。一會兒就拖著一叢枯樹枝回來了。
小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冷眼看著。
大嘴把枯樹枝立起來,斜靠著土坎,說:“再做一個草簾子,上學的時候過來蓋上,放學后揭掉,這樣就曬不著了?!?/p>
聽大嘴這樣說,小樹心里就完全釋然了。
大嘴干起活比小樹靈泛多了。小樹從小沒干過農活,可大嘴不一樣,他家的地都是爺爺奶奶在種,大嘴從小就得幫著。他家里只有爺爺奶奶,爸爸在他還不會叫爸爸的時候就病逝了,媽媽改嫁,也離開了這個家,大嘴再也沒見過她。
大嘴找到了一根長長的黃藤,拽了幾下沒拽動,就叫小樹撿來兩塊石頭,大一點的墊著,把黃藤放在上面用另一塊石頭去捶,捶斷了,他們就有了一根特別結實的繩子。
然后大嘴就坐在地上開始編草簾子。
小樹負責提供原材料。這么久沒下雨了,地都旱得實實的,草不好拔,一會兒就雙手被勒得生疼。
大嘴把小樹拔來的草分成一束一束的。用黃藤纏繞一束,打一個結,再纏繞一束……大嘴人不高,手指卻細長,它們做著這些事的時候,有著女孩一般的靈巧。endprint
“快點!那些樹枝也行,只要葉子多?!贝笞鞈B(tài)度惡劣地沖小樹吼著,小樹也不生氣,滿頭大汗地跑來跑去的,像只勤勞的土撥鼠……
白天有草簾遮著,甜粟稈不再日日挺在秋陽下暴曬,果然精神了許多,再加上大嘴也幫著澆水,甜粟稈的葉片開始有了一層潤潤的光澤,湊近了,能看見葉片上浮著的比蛛絲還要纖細的絨毛。而且,噌噌噌,它又長高了不少。
現(xiàn)在,他們需要仰望甜粟稈了,葉片讓碧藍的天空襯著,綠得透亮透亮的。稈子的皮開始變硬了,顏色也深了一些,不再是鮮亮的翠綠,有些地方會沁出一抹淡淡的紅褐色。
大嘴還認為,甜粟稈長得這么好,和他們“施肥”有關。
一天,給甜粟稈澆完水后,大嘴站著沒動,然后,沖小樹壞壞地笑了一下,嘩地扒拉下褲子,尿了起來。
“不要臉!”小樹罵了他一句。
“你懂什么,這是施肥!”大嘴辯白道。
終于有一次,小樹見大嘴尿得暢快,看看四周沒有人,也尿了起來。誰知大嘴推了他一把,說:“往邊上尿,不能對著它,會把它燒死的!除了會考試,你什么都不懂!”
大嘴沒好氣地數(shù)落著,還順帶詆毀了一下小樹的考試成績。今天發(fā)了數(shù)學測驗的卷子,小樹95分,雖不是第一名,但分數(shù)差不多是大嘴的兩倍。
要在以往,小樹考多少分不關大嘴什么事,大嘴考多少分也不關小樹什么事??梢驗樘鹚诙挘麄冏叩媒艘恍?。不過,應該還算不上是朋友——小樹再沒朋友,也不會和大嘴這樣的人交朋友吧?
說起來,小樹還真沒朋友。他上課認真,成績優(yōu)良,基本上能遵守紀律,偶爾遲到,最近因為侍弄甜粟稈遲到得多一些。可他總是有點悶悶不樂,不愛搭理人,喜歡獨往獨來。大嘴呢,他倒很愿意搭理人家,可沒人愿搭理他。所以,無論如何,小樹的媽媽也不會想到小樹會去幫大嘴家澆菜地。
這天給甜粟稈澆完水后,大嘴就匆匆走了,說要趕緊回去幫爺爺澆菜地。大嘴好吃,時常惹是生非,動不動就跟人打架,可對爺爺奶奶是很孝順的。早上上學時,爺爺捶著腰叫他放學后早點回,菜地要好好澆透一次。
小樹看著大嘴的背影,猶豫了一下,追上去,眼睛望著天上說:“要不……我、我?guī)湍阋黄鹑舶??!焙孟翊笞旒业牟硕挤N在天上似的。
大嘴愣了一下,咧嘴笑了,飄出黃黃的牙齒。
等回到家,媽媽已經做好飯在等著了。
小樹一只褲腿是濕的,渾身汗涔涔、臟兮兮的。小樹知道這個時候最好不要撒謊,就照實說了。
媽媽知道大嘴,上次他把小樹頭上打了一個包,媽媽因此還去過學校。
“就、就是上次打了你的那個孩子?”媽媽驚叫道,“你怎么會去幫他,忘了上次他打你啦?這孩子沒教養(yǎng),沒媽沒爸……”說到這里,媽媽打住了,嘆了口氣說,“吃飯吧,先去洗洗?!?/p>
大約一周以后,下雨了,透透地下了一夜,氣溫也驟降了好幾度,有點冬天的感覺了。
甜粟稈稈子的顏色更深了,青中透黑,表皮也越來越硬實了。小樹比著自己的身高,用小刀在稈子上輕輕地劃了一道痕,然后向上伸長手臂比著,宣布道:“等這道痕到了我指尖的時候,就可以吃了?!?/p>
大嘴咽了一口唾沫說:“肯定很甜!”再看甜粟稈時,眼神里就有了幾分貪婪,好像他從沒吃過糖一樣。
小樹想,這段時間他一定很煎熬,就像一只饞貓面對曬在竹篙上的魚干一樣——但不管怎么說,甜粟稈快熟了。
五
放學的路上,小樹和大嘴正準備去甜粟稈那兒,聽見很遠的地方什么人大叫了一聲,就不斷有孩子從他們身邊跑過,書包里的文具嘩啦嘩啦直響,人人都很興奮的樣子。
一定是出什么事了!大嘴立馬來勁了,跟著跑,他絕對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湊熱鬧的機會。小樹猶豫了一下,也跟在后面跑。
所有的人都往國道的方向跑。
橫水橋上翻了一輛大貨車。司機大約是疲勞駕駛,方向盤打歪了,車子撞上了橋沿的石礅,整個兒地側翻了過來。司機運氣不錯,爬出了駕駛室,幾乎毫發(fā)無傷,可滿滿一車甘蔗都傾倒了出來。
辛虧車上不是雞蛋,就算是雞,那也不得了,國道瞬間就會變成養(yǎng)雞場了?,F(xiàn)在是甘蔗,怎么磕磕碰碰都無所謂的甘蔗——本地不種甘蔗,不知是從哪兒運來的,又要運到哪里去。
越來越多的人涌了過來,有人撿了幾根甘蔗就跑……司機茫然地看著,好像已經嚇傻了,暫時還領會不到自己的好運氣。
他們每天勤勤勉勉地伺候著一株孤零零的甜粟稈,現(xiàn)在呢,有一大堆的甘蔗,比甜粟稈粗、長、硬扎,至于甜度……還消說嗎?
大嘴急吼吼地沖了過去,撿了兩根甘蔗,跑過來遞給了小樹一根。
小樹接過來,然后走了過去,放下,轉身走了。
大嘴歪著頭,把甘蔗放在嘴角,正準備美美地啃一口,見小樹這樣,愣了一下,也放下甘蔗,跟著走了。
他們來到了甜粟稈這兒。小樹仰起脖子,隱隱能看見他劃的那道淺淺的痕。他伸長胳膊比劃,讓大嘴看,大嘴興奮地嚷道:“剛剛好,指尖剛好碰到!”
小樹垂下胳膊,舒了口氣,說:“現(xiàn)在,它是你的了,我敢擔保,它比那些甘蔗甜!”
大嘴嘿嘿一笑,歪著頭打量甜粟稈,繞著它順時針走了三圈,然后,又逆時針走三圈,停下,有些忸怩地看著小樹說:“它是……我們的糖,我們,一個人一半?!?/p>
可是一根甜粟稈,下一半和上一半的甜度是有很大區(qū)別的,為著分配公平,小樹數(shù)了數(shù)甜粟稈上的節(jié),正好六節(jié),一三五一組,二四六一組,這樣,甜的和不太甜的就摻雜在了一起。
然后,小樹坐在草地上,打開書包掏出作業(yè)本,說:“我們來做個游戲?!?/p>
他撕下一頁空白的,裁成三張,一張寫“單”,一張寫“雙”,還有一張什么也沒有。他制定的游戲規(guī)則是這樣的:拿到“單”的吃“一三五”,拿到“雙”的吃“二四六”,如果有一人拿到空白的紙片,那么,“一三五”、“二四六”就都歸另一個人了。
大嘴積極響應,他覺得這樣挺好玩的。
寫好字后,小樹把三張紙片揉成一團,放在手心,另一只手蓋住,搖晃著,然后往空中一拋,三個小紙團落在了草地上。
“你先。”小樹說。
大嘴撿起了一個。
小樹也撿起了一個。
然后,一起打開。
大嘴的紙片上是“單”,小樹的紙片上什么也沒有。
小樹知道,他就要失去甜粟稈了。
“甜粟稈,甜粟稈。”他低著頭,在心里叫道。
大嘴嘎嘎嘎地笑著,一躍而起,嘴咧得很大,牙齒幾乎要飄飛出去了。然后他沖到甜粟面前,雙手握住根部,一用力,叭!甜粟稈就斷了——小樹以為他會這么做,可大嘴只是摸了摸它光滑的稈,說:“我今天還不想吃它,等明天再說吧?!?/p>
小樹抬起頭,歡欣地望著甜粟稈。
太陽快要落到紅楓山的后面去了,天空是焦糖色的,焦糖色的天空映照著甜粟稈,讓人覺得,它的每一片葉子都是甜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