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有重于泰山和輕于鴻毛之別。一個人被一只貔子嚇?biāo)?;一個人為了一句“你再有錢又咋樣?死了誰給你下葬呢?”喝農(nóng)藥死……這些都是魯北的舊事。他們的死同泰山和鴻毛沒關(guān)系,但在作家筆下,仍是有一定意義的。究竟有什么意義呢?
那是五年前,一個悶熱的下午,楊哥打來電話,讓我去他那兒喝酒。我很怵他那一頓一斤半的酒量,就推說晚上寫點兒東西,不喝了。
他在電話里嗓門猛地高了八度:寫東西就更該來了,你不深入生活那就是閉門造車!
我有些不屑,喝酒也算是深入生活呀!
楊哥的聲音馬上變得像個特務(wù),有點神秘地說,喝完了酒我?guī)闳ゴ颢C。
自從槍支被公安機(jī)關(guān)收繳,好多年沒有感受過打獵的樂趣了。
我驅(qū)車直奔開發(fā)區(qū)。
楊哥是開發(fā)區(qū)一家企業(yè)的老板,近些年生意一直很好。楊哥好友,又會享受,在廠區(qū)專門劃出了一塊地,修了內(nèi)部食堂和客房,經(jīng)常在廠內(nèi)宴請賓朋,醉了就安排在客房休息。在食堂的后面,他挖了一個池塘,不但養(yǎng)了魚,還引進(jìn)了天鵝、鴛鴦、丹頂鶴等稀罕物。池塘的后面,是一小片樹林,周圍用網(wǎng)罩了,里面散養(yǎng)著笨雞和鵝、鴨、豬等禽畜,全部用于招待他的親朋摯友。酒至酣處,他便領(lǐng)著大家來他的池塘參觀,顯擺他的珍禽異鳥。
楊哥共約了兩個人,另一個是法院的朱哥。在食堂落座后,楊哥即宣布,今天晚上都少喝,每人一瓶,喝完就出獵。
楊哥行伍出身,人高馬大,足有二百多斤。朱哥雖然前半腦袋的頭發(fā)全掉光了,但他每天堅持慢跑一個小時,人極為壯實。和這倆哥們兒喝酒,經(jīng)常是手把一,痛快。今晚有打獵這事兒牽著,我們哥兒仨都喝得比較積極,一個多鐘頭就結(jié)束了戰(zhàn)斗。
司機(jī)小吳開出了楊哥那輛悍馬H6。這車寬敞,我們?nèi)齻€人坐在后面,非常寬松。
我問,槍呢?
楊哥一聲呼哨,兩條黑乎乎的細(xì)長東西閃電般躍上了副駕駛座,并排著蹲在了座位上,目視前方,顯得那么訓(xùn)練有素。
我認(rèn)識,這是楊哥最寵愛的兩條靈緹。靈緹又名格力犬,原產(chǎn)于中東地區(qū), 是世界上奔跑速度最快的狗。但在我們這兒,俗稱是“細(xì)狗子”,以前愛打獵的,都喜歡養(yǎng)幾條當(dāng)獵狗。自從公安機(jī)關(guān)收繳了社會槍支,打獵這個民間娛樂活動基本消失了,靈緹也就慢慢淡出了人們的視線。
楊哥說,這就是我們今天晚上的槍。
朱哥驚訝道,看來你是第一次和楊哥出獵呀,現(xiàn)在誰還敢用槍?
楊哥拍拍前面兩條靈緹的后背說,狗都比你業(yè)務(wù)熟練。
我諷刺道,你這也算打獵?
車子出了廠區(qū),一直往野外開。
車子開進(jìn)一片樹林,車頂上的八個大燈同時打開,把樹林中間的土路照得如同白晝,更像把黑夜掏出了一個巨大的白洞。楊哥一聲呼哨,兩條靈緹從車窗一躍而下,各奔左右的樹林而去。
車緩緩前行。我不知楊哥整的哪一出,也不敢問,怕遭嘲笑。
忽然,在左邊的樹林里躥出了一只野兔,沿著燈光的方向拼命逃竄,一條黑影,箭一般跟著飛奔而出!
車子加速,也緊緊跟在后面。
右邊同時躥出兩只野兔,后面也跟著一條黑色的幽靈,窮追不舍。
我忍不住問,兔子怎么不往樹林里跑?
楊哥說,兔子喜光,晚上愛往有亮的地方湊,狗到林子里一轟,它們就都奔著光明來了,累死也不會往黑暗的地方跑。
一只靈緹已經(jīng)返了回來,眨眼間就來到了車前。楊哥讓小吳把車停下來,我們?nèi)齻€都下了車。那只靈緹嘴里叼著一只還在掙扎的戰(zhàn)利品,在楊哥面前搖著尾巴,嘴里還不停地哼哼著。
楊哥笑著說,這是在向我討賞呢。
說著話,楊哥把那只野兔接過來,隨手打開后備廂,扔了進(jìn)去。然后,他拍拍靈緹的腦袋說,伙計,干得不錯,回去獎勵你,去干活吧!
那靈緹好像聽懂了般,轉(zhuǎn)過身來,又向前方狂奔而去!
另一只靈緹又叼著獵物來到楊哥面前,撒嬌般搖尾請賞……
車子緩緩前行,我們?nèi)瞬叫校瑑芍混`緹交替著出擊、返回,無一次落空,只是喘息聲越來越沉重,身姿也不像初時那樣敏捷了。
天漸漸有些悶熱,我說,可能要下雨,狗也累了……
楊哥說,已經(jīng)逮了二十多只了,夠本了,回吧。
呀!那是個啥?小吳忽然怪叫了一下,聲音有些顫抖。
我們循聲望去,就看到了離車不遠(yuǎn)處的那兩個白色的影子??赡苁锹牭搅诵堑慕新暎鼈兺瑫r立了起來,回過了頭,四只綠瑩瑩的眼睛,像四盞小小的燈籠,游移不定,在寂靜的夜里,說不出的詭異。
是貔子。說出這句話,我感覺后背一陣發(fā)涼。
貔子,是兼有黃鼬和狐貍共性的一種動物,是魯北平原特有的生靈。貔子只在夜間活動,因多為白色,故也稱“白貔”。 在魯北平原一帶,有關(guān)貔子的神秘傳說數(shù)不勝數(shù)。傳說中的貔子可以變成美女,先魅惑人,再食其小孩……因故事中牽扯的人物,多是周圍相熟的人,故很多人相信。
兩只靈緹也站在我們旁邊,不敢上前。
楊哥在兩只靈緹的背上同時拍了一下,怒喝一聲:上!
兩條黑影同時撲了上去!兩只白貔扭頭就跑!
兩黑兩白,離我們越來越遠(yuǎn),我們趕緊上車,跟了上去。
追到近前,車停了下來,我們都下了車。
前方兩黑一白,撕咬正烈。幾個回合之后,兩個黑物終將那白物摁在地上。少頃,一只靈緹跑過來,將獵物扔到楊哥腳下,白貔的皮毛上沾滿了血,已經(jīng)不能動彈,眼睛卻怒睜著,反射著綠光。靈緹圍在楊哥身旁,哼哼唧唧,似有委屈。我們細(xì)看,原來它的臉上有兩道深深的傷痕,在不住地流血。楊哥趕緊從車上拿下紙巾,為他的功臣擦傷。
另一只靈緹立于一棵小桑樹下,沖樹上狂吠不止。
我和老朱、小吳同時趕了過去。endprint
桑樹只有手腕粗,那只白貔趴到了樹冠之上,壓得樹冠左右搖晃,那野物的兩只綠眼也不斷左右飄移,甚是駭人。
靈緹有些狂躁,不斷跳躍著向樹冠之上發(fā)起攻擊,終是差半米有余,不能觸及。
這時,楊哥過來,抓住小桑樹的樹干,猛烈搖晃起來!
白貔一聲厲叫,沖著靈緹俯沖而下!
靈緹竟不敢接招,尖叫一聲跳到一旁!
白貔立于樹下,綠瑩瑩的雙目噴射著冷光,盯了我們足足三秒鐘。這三秒鐘非常安靜,周圍只有風(fēng)吹樹葉的沙沙聲。
我預(yù)感到可能會有不好的事情發(fā)生,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那野物忽然扭轉(zhuǎn)過身,屁股對著我們,放了一記悶屁,剎那間,我們被一股濃烈的腥臊臭味嗆得幾乎窒息。
小吳跑到一旁嘔吐不已。
那只靈緹不斷打著噴嚏,渾身顫抖。
等我們回過神來,那只白貔已消失不見。
天空一聲悶雷,霎時大雨如注!
我們打道回府。
車上彌漫著那野物釋放的腥臊味兒,小吳把四個窗戶都開了一條縫,清冷的空氣伴隨著冰涼的雨點灌進(jìn)來,味道慢慢變淡了。
兩只靈緹并排蹲在副駕駛座上,相互依偎著,兀自不住地打著哆嗦。
楊哥說,這倆伙計沒見過這野物,嚇著了。
接著又囑咐小吳,回去后晚睡一會兒,選十只肥點兒的兔子,拾掇干凈了,放進(jìn)冰柜,其余的,連皮帶肉剁碎了,犒勞這兩個黑家伙。
小吳問,這只貔子怎么辦?
楊哥說,先扔到廚房,明天一早剝皮,找個會熟皮子的,給我熟個皮褥子。
我忽然想起老家的一個傳說:一只貔子和一個鄉(xiāng)村木匠在夜間相遇,被木匠用錛所傷。貔子逃走前,沖木匠放了一個臭屁。深夜,貔子循著這氣味找上門去,立于床前。那人早有準(zhǔn)備,從枕下摸出一把銼刀刺去,一聲慘叫,那野物倒下。那人掌燈一看,刺死的竟是自己八歲的愛子,窗口一聲奸笑,那野物逾窗而去……
我本想把這個傳說告訴車上的人,轉(zhuǎn)念一想,算了,讓他們睡個好覺吧!再說了,我們居住的是鋼筋水泥的建筑,那些土墻頭茅草屋時期的鄉(xiāng)間傳說,不會在這里應(yīng)驗。
到了楊哥的公司,雨下得稍稍小了點,但還沒有停的意思,我和朱哥分別被安排進(jìn)客房住下了。
我痛痛快快地沖了個熱水澡,洗掉了那一身的腥臊味兒,然后把里外所有的衣服搓洗一遍,晾在椅子背上。
做完這些,我又累又困,頭一挨枕頭邊兒,就迷糊了過去。
睡夢中,我聽到窗戶那兒有聲音,睜眼一看,一個通體雪白的東西從窗口爬了進(jìn)來。我嚇得心都快跳出來了,想打開電燈,手臂卻軟綿綿地抬不起來。那東西縱身一躍,直接沖我撲了過來!
我一坐而起,睜開雙眼,天已大亮,才知是一場噩夢,心猶狂跳不止。我撫摸了一下胸口,長出了一口氣,隱隱聽到后窗有嘈雜的人聲。
我將還有些潮濕的衣服穿上,趿拉著拖鞋走出客房。循聲來到屋后,見一大群男女圍在池塘邊上,正嘰嘰喳喳地說著什么。
這些人穿著統(tǒng)一的藍(lán)色工作服,應(yīng)該是楊哥公司的員工。我撥開人群,走近池塘,登時呆了!
池塘邊上像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大屠殺,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十只天鵝、鴛鴦、丹頂鶴等禽鳥的尸體,還有一攤攤褐色的血,血已經(jīng)凝成斑塊,裂開了縱橫交錯的細(xì)紋。我穩(wěn)住心神,仔細(xì)看了看,這些禽鳥的傷口都在咽喉,尸體卻很完整,顯然,襲擊者并不是為了果腹,而是為了報復(fù)……我隱約猜到了什么,心跳驟然加劇。
忽聽耳邊有人說,奇怪!那只放在廚房里的死貔子也不見了。
我扭頭一看,朱哥那顆光腦袋一直在我身邊,我竟沒有注意。
我后背一陣發(fā)涼,一種不祥的感覺從心底漫上來,我問,楊哥呢?
老朱嘆了口氣說,他看到這情況后,可能是血壓升高,當(dāng)時就暈了,小吳和辦公室的人把他抬上車,送醫(yī)院了。
我和老朱趕到醫(yī)院時,躺在病床上的楊哥,正被人從急救室推出來,身上蒙著一層白被單子。
楊哥享年五十歲。
莫老實開始考慮自己的后事,是從胡屠戶的一句惡毒話開始的。
胡屠戶說,你再有錢又咋樣?死了誰給你下葬呢?
這句話,在莫老實的心上深深地軋了一道溝,莫老實陷在這道溝的陰影里,許久都看不到日頭。
莫老實和鄰居胡屠戶好像是前世的冤家,他們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從記事起兩人就摽著勁兒,什么都攀比。
胡屠戶膝下有兩個兒子頂門立戶,但因他又嗜酒又好賭的,日子過得頗為潦草,兩個兒子都二十四五了,一家人還住著三間破土坯房子,兒子的媳婦都還沒有著落。
莫老實因早年就開了竅,率先在大棚里養(yǎng)雞,掙到了一筆足夠花一輩子的錢,成為村中首富。但美中不足的是,他香火不旺,年過三十了才有了一個閨女。但莫老實不怕,他早早地給閨女修了一個漂亮的四合院,不愁招不來上門女婿。
這就是兩人較量了多半輩子后的狀態(tài),半斤八兩,各有千秋。
但近幾年事情又出了變故,莫老實的閨女剛找了一個愿意來倒插門的后生,男方還沒過門,閨女就出車禍死了。莫老實的女人在閨女死后沒幾天也恍恍惚惚地掉進(jìn)了井里,不知是自殺還是意外。這一走就是兩口人,把莫老實一個人剩在了這陽世上。
那句惡毒話出在胡屠戶向莫老實借錢的事兒上。胡屠戶是極不愿意向莫老實借錢的,他不愿向莫老實低頭。但胡屠戶在村里的負(fù)債已經(jīng)較為普及,實在沒地方借了。他借錢的事兒剛提出來就被莫老實一口回絕了。胡屠戶就很生氣,他覺得他能屈尊向這個老絕戶借錢已經(jīng)是自降身價了,這個老絕戶竟回絕了他。在氣頭上,他就說出了那句惡毒話:你再有錢又咋樣?死了誰給你下葬呢?
莫老實被那句惡毒話攪得坐臥不安,慢慢就開始操心自個兒的后事了。他絕對不能讓胡屠戶看自個兒的笑話,再說,自個兒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說不定哪天睡著了就醒不過來了。endprint
思來想去,莫老實決定把自己的喪事托付給村委會。村委會有一個紅白理事會,是專辦村里的婚喪嫁娶的。只要自個兒提前把錢拿上,一旦蹬了腿,村委會還能不管?
莫老實提取了三萬元錢,一大早就推開村委會的門,把錢扔在了村委會主任胡曉東的辦公桌上。胡主任一怔,當(dāng)他聽明白了莫老實的意思后,眉眼里全是笑,他迫不及待地將手在桌上一劃拉,把三大捆鈔票劃拉進(jìn)了抽屜,拍著胸脯說,莫叔,您老放心,我一定把您的喪事辦得紅紅火火、熱熱鬧鬧,只是……您這身子骨,怕是活到一百歲也不難。
莫老實心里踏實了,這有錢就是好,沒有能難住的事兒,胡屠戶想看笑話?沒門!
三天之后,胡主任死在了一個年輕女人的床上。后經(jīng)醫(yī)生鑒定,系勞累過度,誘發(fā)了急性心臟病猝死。
一個月后,覬覦主任位子多年的孟小剛當(dāng)選為新的主任。
莫老實擔(dān)心事情有變,就在孟小剛上任的第一天來到村委會,說明那三萬塊喪葬費的事。孟小剛讓村會計查賬,會計說,查什么賬,胡曉東壓根兒就沒把那筆錢入賬,而是拿去賭了。他還說,像莫老實這體格,再活個二十來年沒問題,權(quán)當(dāng)借用一下。
孟小剛雙手一攤,莫叔,你看這事兒……
莫老實愣了片刻,一言未發(fā),轉(zhuǎn)身走了。
老二天一早,莫老實就將三捆新嶄嶄的鈔票扔在了孟小剛的辦公室桌上,并親眼看著會計入了賬,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第三天一早,傳來噩耗,孟小剛的幾個同學(xué)在縣城里擺了酒宴,祝賀他榮升為村委會主任。孟小剛一高興喝多了,回來的路上把摩托車直接開到了河里,早上才被人發(fā)現(xiàn)。
村里的人們開始用異樣的眼光看著莫老實,弄得莫老實都不敢隨便上街了。
不久,經(jīng)過選舉,莫老實剛出五服的本家侄子莫名其當(dāng)選為村主任。
莫主任上任的第一天,莫老實又來到了村委會辦公室。他剛一進(jìn)門,莫名其就將三捆鈔票遞到他手里,愁眉苦臉地說,叔呀,咱們爺兒倆雖然已經(jīng)出了五服,可我畢竟是你本家的侄子呀,你不會盼著我和上邊兩個主任一個下場吧?
莫老實并不是真的老實,當(dāng)即大怒道,你這熊孩子!怎么還迷信這個?他們死都是自個兒作的,和你老叔這事兒有屁關(guān)系!
莫名其賠著笑臉說,叔呀,這事兒呀,就怕趕巧了,你說有這么巧的事嗎?誰接了你的這個事兒也沒活過三天呀,村里人都說了,這事兒本身就犯忌,我這后腦勺直發(fā)涼呀!
好說歹說,把莫老實和三捆鈔票連推帶搡地請出了村委會,然后插上了門。莫老實抱著錢,跳著腳在門口大罵了半天,引得無數(shù)村人圍觀,后來自覺無趣,灰溜溜地離開了。
胡屠戶在背后哈哈大笑了兩聲說,這無后就是無后呀,這種事能靠得了別人?
莫老實停下了腳步,想發(fā)作,想了想又沒詞兒,就步履散亂地逃走了。
胡屠戶的第二句話又追了上來:就是村委會給你辦了又如何?誰給你披麻戴孝摔老盆子呢?
晚上,莫老實草草地吃了點兒飯,盤腿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腦子里想的,還是自個兒的后事。本來,他一腦子的后事,心思沒在電視上,可是無意之間,他被電視上的一個出殯鏡頭吸引住了,看了片刻,他想起來了,這是他以前看過的一部電影,叫《落葉歸根》,眼前演的這一段,正是午馬扮演的一個和自個兒情況一樣的老人,花錢雇人出“活殯”的橋段。他忽然覺得眼前一亮,差點兒從沙發(fā)上栽下去。
有了想法,事情就好辦多了。第二天,他騎著電動三輪車,找到了魏家寨響器班的老板老魏。老魏的響器班子在方圓百里都是較有名氣的,村里兩個主任的喪事,也是請他辦的。
開始,莫老實還有些不好意思,他有點羞澀地把自個兒的想法透給老魏后,老魏當(dāng)時就笑了,老魏說,咳!這年頭,您這就不叫事兒!只要老哥別心疼錢,到你走的那天,你要幾個兒子就有幾個兒子,要幾個閨女就有幾個閨女,保證哭得比死了親爹動靜還大!這年頭,錢才是親爹!您就放心吧!
莫老實搖了搖頭說,錢是小事兒,咱留著錢有啥用?只是,你應(yīng)承得再好,俺兩腿一蹬,啥也看不到呀!
老魏一雙牛眼的視線就漸漸聚在了莫老實的臉上,看了半晌才試探著問,您老哥……不會是想“活出殯”吧?
莫老實迎著老魏驚訝的目光,狠狠地點了點頭。
老魏興奮地一拍手,刺激!咱啥活兒都接過,就是這活出殯,只是聽說過,還沒弄過,咱也乘老哥的東風(fēng)上上臺階!
莫老實說,我要披麻戴孝的孝子、孝女各五個,再加二十個哭幫腔的,你就開個價吧!
莫老實要活出殯的事兒傳遍了周圍十里八鄉(xiāng)。
事情弄大了,胡屠戶才有些后悔,自個兒不該這么擠對一個老絕戶,真把他惹毛了。
兩人在街上迎個對面,胡屠戶就說,老哥呀,俺說的那些話,你就當(dāng)狗放屁吧!這么糟蹋自個兒,值嗎?弄得再風(fēng)光,也是假的,等你哪天真蹬了腿,不還得馬馬虎虎地埋了。
莫老實面無表情,也不看他,冷冷地說,俺這排場,你死幾回都弄不起。
胡屠戶這次本是好心,卻挨了這么一句惡語,也急了,你再排場不還是假的?
莫老實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
莫老實出殯這天,天上飄著雪花子,正是出殯的絕好天氣。看熱鬧的人們像趕集一樣擁擠。
靈堂里,兩條厚實的板凳上,架著一口上好的紅松木棺材。老魏敲著厚重的棺材板子,嘆道,這斗子,怕是一百年也朽不了。
莫老實滿臉的笑,連臉上的皺紋也冒著紅光。他穿著一身壽衣,踩著一只方凳,爬到了棺材里,頭南腳北,穩(wěn)穩(wěn)地躺好了。
有幾個年輕人笑著,掙搶著給他蓋上棺材蓋子,七嘴八舌地喊,大叔走好呀……
別蓋實了,留條縫兒……
大叔看看那邊不好再回來呀……
大爺從陰間給俺爹捎個信回來,問問他把錢藏哪兒了……
大哥呀,你別忘了問問你那早走的大兄弟,在那邊找了女人沒?要找了俺就不給他燒紙錢了……endprint
周圍一片笑鬧嘲諷之聲。
老魏的人馬早已到位,一群披麻戴孝的男女,在老魏的指揮下,井然有序地在棺材前跪倒了一大片。
時辰一到,老魏喊了一嗓子:起靈了——
砰的一聲!打頭的一個“孝子”當(dāng)即就把瓦盆摔碎在面前的一塊石頭上。
一時間,嗩吶響起,哭聲震天!
爹呀——俺的親爹呀——
親爹——你走好呀——
……
漸漸地,人們都不再笑鬧了,因為這幫男女哭得太專業(yè)了,那叫個情真意切、撕心裂肺,讓好多人都忘記了眼前這一幕是一場鬧劇,幾個眼窩子淺的女人,竟也淚流滿面。
送葬的隊伍浩浩蕩蕩地出了村,足有三里多長。
有人感嘆:唉!這場面,真是百年不見,咱村老縣長的爹死,也沒這么多人來……
胡屠戶夾雜在送葬的隊伍里,心里酸苦咸辣的,沒個準(zhǔn)滋味。
村子離墳地,有五六里路。
當(dāng)?shù)赜邪荨奥芳馈钡膫鹘y(tǒng),即在路上落下棺來,由親友分別進(jìn)行祭拜。路祭是出殯的主要看點,看的是祭拜者拜祭的動作和姿勢是否正確,拜錯了,會引來一片哄笑。還有粗笨一些的人,在拜祭過程中踩著孝衣的下擺,當(dāng)場滾落在地,那樣會成為笑談,在周邊村子里流傳好久。
在老魏的口號聲中,送葬的隊伍走一段就會停下來,落棺,然后由老魏安排的“親友”進(jìn)行拜祭。這專業(yè)水平就是不同凡響,拜祭的動作個個標(biāo)準(zhǔn)、到位、干凈利索,叫好聲此起彼伏。
用了兩個多小時的時間,終于到了墳地。
一個巨大的墳坑已經(jīng)挖好,下坑的墓道又寬又平。在老魏的指揮下,很快就下了棺,定好了方位。然后,所有站在墳坑周圍的親友,集體進(jìn)行“墓祭”。墓祭的儀式很簡單,直系的晚輩跪下磕三個頭,其他親友集體三鞠躬,算是和死者作最后的告別。
墓祭結(jié)束后,按照預(yù)先的計劃,已經(jīng)到了收場的時候。莫老實最終是要出來的,但棺材要真的埋在這里,等哪一天莫老實真的咽了氣,再將墳挖開,把他的骨灰盒放進(jìn)棺材里,埋上即可。老魏和另外一個后生緩緩將棺材蓋子移開,老魏嘴里還打著趣兒,莫老哥呀,出來吧,這棺材有啥留戀的,你以后有八百輩子的工夫在里面享受……
棺材打開,老魏的眼就直了,老魏的聲調(diào)都變了,老、老、老哥,你可坑死俺了……
莫老實的身子,已經(jīng)硬了,臉上彌漫著一抹詭異的微笑……
身邊,一個空了的“樂果”瓶子,散發(fā)出濃烈的農(nóng)藥味兒。
作者簡介
邢慶杰,男,國家一級作家。曾就讀于魯迅文學(xué)院第21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已在《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北京文學(xué)》《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小說界》等報刊發(fā)表小說作品200余萬字,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小說精選》等雜志轉(zhuǎn)載近百次,入選《2008年中國短篇小說經(jīng)典》《小說月報2015年精品集》等100多種海內(nèi)外選本。獲過“山東省第二屆泰山文藝獎·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等30多個文學(xué)獎項。已出版小說專著《一九八七年的情詩》《白貔記》《屠蛇記》等22部。現(xiàn)為德州市文聯(lián)專業(yè)作家,系中國作協(xié)會員,山東省作協(xié)全委委員,德州市作協(xié)主席,《魯北文學(xué)》主編。
(標(biāo)題書法:王冰林)
責(zé)任編輯 白連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