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雪君
(4)
金煒明上午整理了一會兒扶貧計劃,有點頭腦發(fā)脹,就走出門來想溜達溜達散散心。太陽暖洋洋地照著,村子在陽光的撫慰下,顯得安靜、祥和??諝鈽O好,金煒明敞開心扉呼吸著,心情也被染上了陽光,渾身覺得通氣亮堂。初來的幾天,村里除了偶爾傳來幾聲羊叫狗吠,很少有大的噪音困擾。尤其是到了晚上,那滿天的星斗,密密麻麻,亮亮晶晶,仿佛能把窯洞壓塌。自己躺在炕上,仰望著銀河里的亮點,他的肺腑好像被清水洗過一般,通體舒暢,想想城市的夜空,總是在昏暗燈光的遮掩下,星空隱隱約約,半明半暗的,讓人看不清、摸不透。
金煒明出了房門,就看到了大院里的豆腐房。這里過去曾是一個地主的老宅,一溜的老房,墻體斑斑駁駁,像老太太的臉。屋檐墻角布滿了蜘蛛網(wǎng),一只碩大的蜘蛛不知疲倦地爬上爬下,在編織著捕食美味的夢。幾只山雀從屋檐下竄出,站在枝頭上吱吱亂叫。大門院墻上不知猴年馬月書了兩個隸體大字:豆腐,雖已部分剝落褪色,但古色韻味猶存。
金煒明來到豆腐房前,聽到里面有叮叮當當?shù)墓五伮暎猜犚娢堇锶寺曤s嘈。
金煒明敲敲門走了進去,唐麥穗抬頭看見他,忙撥開眾人迎上前,招呼他說:“呀,不知是縣長大人駕到,快來坐,快,你們給騰個地兒?!闭f著,他把眾人推了推,又把坐在一把破椅上的村民拉起來,讓金煒明坐下。村民們往往把村長、鄉(xiāng)長看成是重要官員,卻不看重級別更高的縣長、市長,也許是覺得他們太高、太遙遠了吧。
眾人被唐麥穗推得前仰后合,有個女的就尖叫起來:“眼瞎了,誰的蹄子踩了老娘的腳板?哎喲!”
金煒明見狀,忙說:“不忙,不忙,我不坐了,都快坐一上午了。”
稍停一會兒,金煒明才看清,這一間小屋足足憋了十幾個人。一條大土炕上,一邊晾著黃豆,一邊鋪了半張席子,席子上人坐不下,有幾個人干脆就坐到了黃豆堆里,嘴里叼著紙煙,瞇縫著眼盯著手里的紙牌,耳根上夾著幾支香煙,輸了給人,贏了再夾在耳根上,旁邊還圍了幾個人觀戰(zhàn),不時還搶上一支“戰(zhàn)利品”;幾個女人手里拿著針線活兒,擠在另一邊炕上,手上一份嘴上一份忙乎著,不時還推搡幾下;地上有兩個村民蹲著,面前小凳上一只小碗,里面放著幾片小豆腐干,每人手里端著半杯散白酒,全然不顧他人的吵鬧,靜靜地品嘗著酒的清香,嘴里還叨嘮著買賣上的事兒。
“聽說田改蘭被人禍害了。李勝利可真是愛憎分明哪,以前田改蘭靠‘種人發(fā)財時他就去治理過,如今她被人禍害了,李勝利連害她的谷子都整頓了?!?/p>
“呵呵,有人說李勝利最近準備去整頓郝利仁,膽子不小哇,可別讓郝利仁的狼狗給吃了?!?/p>
“老李才不怕他呢,牛鬼蛇神都不怕,還怕條看家犬?”
金煒明聽著,心里不由地莫名跟著擔心起來……
(5)
老知青魏仁跟香水溝村有緣,跟香水溝的人有情。
他是早年的北京老知青,從踏進香水溝村的第一天起,他的靈魂就被扣留在了村里的山山水水,這里就成了他真正的第二故鄉(xiāng)了,他也成了香水溝村的一員。特別是他返城退休后,每年在香水溝村生活的日子要遠遠多于在北京的天數(shù)。他為這個村子的父老鄉(xiāng)親確實做了不少的好事兒,也可以說在村子里算得上是德高望重的“鄉(xiāng)紳”。有人說他已經(jīng)離不開這片黃土地、這里的山山水水,也有人說他是離不開村里的那個女人。反正不管別人說什么,他都是微微一笑,不解釋,不反駁,不承認,也不否定,好像什么事也難以激起他心頭的波瀾。但是當他聽說田改蘭這件事情后,卻驚得眼冒金星,因為他基本可以認定這個所謂的兇手是誰,并且這件事跟自己多年的孽債也脫不了干系,多少年了一直折磨得他良心不得安寧。
其實,魏仁第一次協(xié)助孩子家長把村里因饑餓而養(yǎng)不活的孩子介紹送給北京的養(yǎng)父母,心里還蠻有成就感的,覺得自己是做了好事,挽救了一條生命,既幫助孩子找個好人家能夠活下去,又成全了城里不能生育的家庭圓了擁有孩子的夢,真是積德行善啊。包括魏仁自己與田守義的妹妹田春燕的私生子華正茂,當時都是從村里送到京城撫養(yǎng)長大的。但他萬萬沒想到,后來村里的人們紛紛把超生的孩子送到城里時,就引起了在村委會擔任婦聯(lián)主任的田春燕的極力反對和憤怒,也弄得魏仁措手不及,使田春燕對他因愛生恨,恨上加恨。因為他根本沒想到這個世界上,有人會因為錢而舍得把自己的孩子賣掉。這與當時他介紹孩子送人是為了生存的初衷相悖。他知道女人生孩子第一次送人是因為窮養(yǎng)不起,第二次送人是因為超生不敢養(yǎng),第三次送人是因為賺錢劃得來。但不管怎么說,這條路徑畢竟是由他引發(fā)和打通的,特別是田春燕因親生兒子華正茂也參與到這個輸送鏈條當中牟利時,她幾乎精神崩潰了,母子倆反目成仇。魏仁也深深體會到了什么叫后悔莫及和痛心不已,他不知道如何來阻止和處理這類事情。看看金煒明,再看看華正茂,兩個同樣是從一個村子送出去的孩子,現(xiàn)在一個回來報恩,一個卻回來報怨了。
他還聽說金煒明這次回村里是專門扶貧的。但他覺得金煒明除了扶貧,是不是對自己的真實身世也要進行探究?自己也是多年沒見到金煒明了,這幾天兩人在大院里相見了,也聊了很多。魏仁在聊天時也特意觀察金煒明,覺得他長得跟那個人太像了,他擔心有人只要留意一點,就會一眼看出來。好在這個秘密只有他知道,別人是不會把那么遠、那么大的北京跟這么小、這么偏的香水溝聯(lián)系在一起的。想到這,他那顆緊張和憂慮的心稍微放松了一些。其實,后來發(fā)生的事證明他還真是想錯了。
田春燕在村里負責計劃生育工作,同時她又是一名義務接生員,還是一名佛教徒,這就非常難辦了,但是她做得還不錯,計劃生育工作年年完成任務,接生員干得有板有眼兒,佛教徒當?shù)眯陌怖淼?,這就不易。
田春燕年輕時跟年輕英俊、有文化的魏仁相愛了,但遭到了以哥哥田守義為代表的家里人反對,說這樁婚事不現(xiàn)實。果然,魏仁城里的家人怕他永遠被拴在這個窮山溝里,也堅決不同意。結果兩人未婚先育,怕村里人知道笑話,又養(yǎng)活不了,只能把孩子悄悄送到城里托一個姓華的親戚代為養(yǎng)育。后來魏仁返城工作,結婚生子,又因性格不合離婚??商锎貉鄥s是終身未嫁,有人說是魏仁害了田春燕,可她卻從來都沒有埋怨過魏仁一句。盡管魏仁退休后經(jīng)?;卮謇锞幼?,無非就是想經(jīng)??吹教锎貉?,可田春燕就是不跟他來往,免得別人瞎叨叨。
田春燕一輩子在村里跌打滾爬,對土地和生死、土地和女人,有著自己獨特的了解與認識。她覺得土地就像一個母親,人的生死都跟土地有關,人都是土里生土里埋。男人對女人也如同對土地,對土地如同對女人。有時候她覺得莊稼是土地種出來的,其實人也是土地種出來的。比如人們把去世的祖輩們埋到土地里,實際上就如同把人的種子埋進了土地,來年出生的后代,實際上就是祖輩們的種子發(fā)芽,輪回。
在村民心目中,田春燕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女人。她是村委會婦聯(lián)主任,負責計劃生育工作。盡管村里每年都有大肚子的女人在大街上溜達,可就是從來沒有超生現(xiàn)象,年年得先進受表揚。這就讓鄉(xiāng)政府主管計劃生育的領導非常驚奇,也讓其他村里的同行嫉妒得眼里出血。
田春燕確實是個堅持原則和執(zhí)行政策的人,村里只要有不符合計劃生育和應該做結扎手術的,她一定會動員甚至拉其到醫(yī)院做手術;如果只生了女兒沒有兒子,還想生,她一般情況就睜只眼閉只眼,但當其生下兒子時,她會動員或者給其出主意,讓其把孩子的戶口落在村里沒有超計劃生育的同宗親戚名下,這樣一來,既不違反計劃生育指標,又能跟其一個姓,兩全其美;要是已經(jīng)生了孩子或者有了兒子的,她一定會動員或者組織人員強制拉進醫(yī)院做絕育手術。為此,田春燕也挨了不少咒罵,說她缺德?lián)p陰,斷子絕孫。但不管別人說什么,田春燕不追究也不辯解,只是自己該做什么就做什么,做完了,她再到廟里祈禱贖罪。
田春燕還是個很好的義務接生員。許多人認為這與她負責的計劃生育工作很矛盾。其實不然,因為在她心目中,永遠把人的生命擺在第一位。她發(fā)現(xiàn)哪個女人不孕不育,就會動員她到醫(yī)院檢查,并且到廟里替她拜送子娘娘;她要發(fā)現(xiàn)哪個女人懷孕了,不像別的計生員,非得把違反計劃生育的女人拉進醫(yī)院流產(chǎn),反而會在女人分娩時,悄悄幫助接生,然后進行罰款或提醒其把孩子的戶口寄放在其他親戚上,甚至送人。反正孩子不能扼殺,她負責的計劃生育人數(shù)不能超,這就是她的原則和底線。
村里有個赤腳醫(yī)生叫徐建蘭,許多人暗地里叫她“虛賤爛”,膽大又貪婪。為了賺錢,她每次給村民們輸液,都故意開許多注射液,噼里啪啦打開一大堆小玻璃瓶,給人的感覺是用了好多的藥,結賬時費用多就覺得是應該的了。村民們不明究竟,還一個勁地拱手作揖、感恩戴德。
徐建蘭經(jīng)常召集一些所謂的“民間大師”住在家里,用各自的“祖?zhèn)髅胤健苯o村民們專治各種疑難雜癥。比如通過連續(xù)幾天的輸液說可以給人稀釋血液,治療高血壓、血粘稠;通過放血治療靜脈曲張;通過針灸火療治療各種類風濕關節(jié)炎、腰椎間盤突出等,仿佛無所不能。其實這些人根本就是沒有任何行醫(yī)執(zhí)照的江湖騙子。
特別是徐建蘭仗著哥哥徐建國是當?shù)嘏沙鏊L,竟然昧了良心,私下里偷偷給想超生的女人們?nèi)”茉协h(huán)。她還私下里經(jīng)常跟人嘀咕,說田春燕不讓女人們生孩子缺德,自己為女人們解決困難積德。結果好多婦女懷了孕,還理直氣壯地叫嚷說是計劃生育的避孕環(huán)不結實、質(zhì)量差,害得自己又懷了孕,遭了罪,應該讓計劃生育部門負責賠償,真是豬八戒倒打一耙。
對于自己一輩子的婚姻不順,田春燕認了。頭頂三尺有神明,她堅信世事皆有因果。但想到侄女田改蘭被禍害的慘劇,她覺得丟人和后怕。她知道,田改蘭走到這一步,起因恰恰還是一個窮字,為了一個錢字。說白了就是那一拇指寬的田地糾紛。原來田改蘭家和燕百合家的地相鄰,那一年因為兩家人都認為對方在耕地時多占了自己一拇指寬的地盤,兩家人為此大吵了一架,都罵對方是窮瘋了、貧急了的“窮鬼”,引發(fā)了兩家人因窮生仇,為富爭斗,走上了兩條不同的路。
田春燕的計劃生育工作既管得了別人,更應該管得了自己人,可盡管田改蘭生孩子“致富”的事村里路人皆知,可就是不給她這個姑姑留下把柄,也沒有給她制造過麻煩。
其實田改蘭結婚后一直沒有懷上孕,生孩子比較晚。記得田改蘭經(jīng)過多次折騰才第一次懷孕,興奮的她跑到門口旁邊的黃土溝沿畔,對著深溝喊:“我——懷——孕——了!”
深土溝也回響:“我——懷——孕——了!”
村里人聽見了,都笑著說:“老天爺呀,連山溝都懷孕了!”
還有人忍不住問:“天哪,那它生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