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雷
那時候七爺住得離我家不遠,在我家北邊的一個小胡同里。他家的房子很破落,家里也很窮,院墻是土坯壘的,經過風吹雨打,不少地方都塌陷了下來,他家連個院門都沒有,門口就只是一個木柵欄,像是一個擺設,有那么個意思就完了,根本防不住人,只能擋住雞鴨和狗亂跑。進了院門,院子里有一棵老棗樹,很高很大,他家的房子也是土坯房,年深日久,墻面上到處可以看到雨水沖刷的痕跡,那些黃色的干土一摳就能摳下來。住在這樣的房子里,七爺卻也整天樂呵呵的,他年輕的時候趕大車,走南闖北,見過不少世面,年紀大了,他也是閑不住,不是到地里去干活,就是到河灘上去放羊,但是不知為什么,家里還是那么窮??赡苁且驗樗依锖⒆佣啵矣兴膫€兒子一個姑娘,那時候姑娘已經出門了,兩個兒子在外地,在家的只有王三和王四,也都分家另過了。七爺和七奶奶好不容易張羅著給王三、王四娶了媳婦,現在還得幫他們看孩子。不過七爺還是整天笑呵呵的,他很滑稽,也愛跟我們這幫小孩玩,一見到我們,就摸一下這個的頭,摸一下那個的臉,冷不防又到胯下摸一把,說,“看看小雀雀長大了沒?”說著就哈哈大笑起來。有的小孩嗷嗷叫了起來,有的小孩一下子嚇跑了,不過七爺每次見到我們都這么說,這么逗,大伙就都不怕他了。他又喜歡將一個小孩突然抱起來,放在墻上,放在窗臺上,放在樹杈上,那小孩嚇得哇哇直叫,手腳亂動,七爺笑嘻嘻地逗他,“喊七爺,七爺才放你下來。”那小孩一開始不肯,后來實在沒辦法,才喊一聲“七爺”,七爺還要逗他,“喊得親一點”,那小孩只好帶著乞求的語氣喊七爺,七爺才將他再抱下來。那時候我們這幫小孩也很調皮,不知誰發(fā)明了一個順口溜,一見到七爺就喊,“王三加王四,等于老王七”,那時候我們剛學了加減法,七爺家里又有七爺和王三、王四,正好可以湊上,喊起來覺得很帶勁!所以一幫小孩路過七爺家,走著走著就喊起來,“王三加王四,等于老王七”!有時候七爺聽見了,就瞪大眼睛,“我看誰敢再喊!”我們這些小孩就都閉了嘴,不過等我們走得遠了一點,就又喊了起來,“王三加王四,等于老王七”,七爺假裝要來追我們,我們就一溜煙跑散了,口里還大聲地喊叫著。七爺也不是真生氣,我們在他面前喊不過是逗著玩,但是一遇到王三、王四,我們就不敢喊了,王三、王四一瞪眼,那模樣是很嚇人的。
那一年,我們村里來了一個鐵匠,那時候鐵匠是很少見的,我們都去看熱鬧。鐵匠在王三家后面的那片小樹林扎下帳篷。帳篷外燒著熊熊大火,將帳篷內外照得亮堂堂的。鐵匠是一個黑臉大漢,他高舉鐵錘,一下一下用力錘打下來,旁邊一個小伙計將燒紅的鐵塊放在砧板上,伴隨著他用力的擊打,那個燒紅的鐵塊不停地變換著形狀,火花四濺,不一會兒,鐵匠的光脊梁上淌下汗來,汗水越來越多,像一條條小溪?!芭椤保詈箦N打一下,停下來,指揮小伙計再將鐵塊放到烈火中燒,拉過肩膀上的手巾擦一把汗,看看火候燒得到了,大喝一聲,“再來!”小伙計將紅通通的鐵塊夾到砧板上,他揮動雙臂,再次錘打起來,我們眼看著那個鐵塊冒著煙,冒著火光,刺啦刺啦響著,慢慢變寬變薄了。然后再燒紅,再錘打,如此幾個回合,那一塊燒紅的鐵就變成了鐵鍬,或者鋤頭的模樣。直到這時,鐵匠才停下來,將鐵塊扔到水里淬火,剛一扔進去,水里就噼里啪啦迸射出水珠,然后慢慢平靜了下來,鐵塊沉到了水底。鐵匠坐下來,拽過毛巾來擦汗,歇一會兒,又在等著另一塊燒紅的鐵了。那時候,我們都沒有見過打鐵的,都圍著目不轉睛地看。打鐵之前,鐵匠將我們攆得遠遠的,說,“都離遠一點,火花濺你們身上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我們遠遠地圍著,越靠越近,眼睛都瞪得大大的,看到平時堅硬無比的鐵塊在他的錘打下,像面團一樣不斷地變形,我們又吃驚,又興奮,每一下錘打就像錘打在我們的心上,那種熾熱的、火花四射的感覺仿佛也在燃燒著我們的心,直到鐵塊淬了火,我們才慢慢平靜下來。這時候我才注意到,在帳篷門口,也有一個小孩探出頭來,在看打鐵的火熱場景,那是一個小女孩,她手扒著帳篷,一會兒看看打鐵,一會兒看看我們,她的眼睛很黑很亮,眼光中滿是好奇,像是鐵水中濺出來的兩朵火花。
后來我才知道,她叫小英,是鐵匠的女兒。而鐵匠呢,原來就是七爺家的二兒子,他早年流落在外地,和家里人幾乎失去了聯(lián)系,現在終于回來了。這些年他在哪兒,都做了什么,我們都不知道,但他出去的時候還是個小伙子,回來時卻成了一個精壯漢子;他出去的時候還是單身一個人,回來時卻帶來了一個女兒;他出去的時候我們還都沒有出生,都不認識他,但他卻是我們村里的人。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一個“陌生人”,竟然比我們還熟悉我們村,比我們熟悉得還早,讓我們感覺有點神秘,看到他和我們的父兄站在那里,親熱地抽煙、說話,談起以前村子里的人和事,似乎又熟悉,又遙遠。
鐵匠剛回到我們村里的時候,不少人去看他,一是敘舊,打聽他在外這么多年都做了什么;一是請他干活。我們村里一直沒有鐵匠,以前買農具都要到集上去,現在有了鐵匠,打個鐮刀、斧頭、鐵鍬、鋤頭就方便多了,很多人從家里找出幾塊廢鐵,來到鐵匠鋪,跟鐵匠說要打個什么,鐵匠遞上一根煙,讓他明天來取。第二天一來,已經打好了,那塊廢鐵變成了一把鐮刀,或者一把鋤頭,锃明瓦亮的,鋒刃處閃著一道寒光,又鋒利,又好用,村里人都嘖嘖稱嘆,一傳十,十傳百,來他這里打鐵的就更多了。
不過鐵匠的到來,也帶來了一些困難。從他們家里說,七爺家的兩個兒子都已分家了,各人都有自己的家庭,七爺家里也很窮,都幫不上他什么。從村里說,現在土地都已承包到戶了,鐵匠是我們村里的人,按說也該有他的一份田地和宅基,但這個時候土地剛剛承包下去,一時不可能再做大的調整。宅基地呢,村里人想要宅基地的很多,七爺家的王三、王四都已經分到宅基,蓋起房子了,村里要考慮各家的平衡,短時間內也不太可能給鐵匠,所以鐵匠只能搭一個窩棚,暫時住下來。鐵匠的窩棚在王三家房子的后面,我們村大路的西邊,每天我們上學下學,都會路過,碰上打鐵的時候,我們都會去看那熱火朝天的場面,烈火熊熊,火花四濺,像是一個盛大的節(jié)日。
過了沒有多久,小英到我們學校來上學了,正好跟我是一個班。她穿著花棉襖,背著新書包,總是獨來獨往,在學校里很引人注目。她一開口,帶著外地的口音,聲調語氣都跟我們不太一樣,聽上去有點怪,有點別扭。她的眼睛很大,人很安靜,平日里總是不聲不響,別人喊她“小侉子”,她也不言不語,躲在一個角落里。一放學她就回家,不像我們還要在學校玩一會兒,她背著小書包,走在我們前面,一蹦一跳的,兩支小辮子甩來甩去,像一只靈巧的梅花鹿。那時候我們后街有兩個小孩,胖三兒和小強,很喜歡欺負別人,見小英說話侉聲侉調的,很看不慣,有一次放學后截住小英,非要讓她“好好說話”,小英被堵在墻角,又緊張,又害怕,嘴里說不出話來,只是張著兩只大大的眼睛,淚珠在眼圈里打轉,也不敢流下來。那時周圍有不少小孩在看,但沒人敢惹他們倆,我看不過去了,上去推開了胖三兒,“你們?yōu)槭裁雌圬撍俊迸秩齼汉咭宦?,“關你什么事,滾開!”我撲上去跟他扭打了起來,小強也撲上來給他幫忙,我們三個互相扯著衣服,揪著頭發(fā),滾在地上混打一氣,每個人都鼻青臉腫的,到最后爬起來,胖三兒氣哼哼地說,“你給我等著!”我也氣哼哼地對他們說,“你們給我等著!”說完,我們往地上吐一口唾沫,就各自走了。這時,我轉身往墻角一看,小英已不在那里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