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歌
文種的死訊傳來時,是在冬末。
那年雪下得很大,西湖上浮了雪凝。范蠡聽到消息時,面色平靜,只問了一句:“他是怎么去的?”
“大王將屬縷賜給了文大人……”
屬縷,是當(dāng)年夫差用來賜死伍子胥的劍。在他們合謀讓夫差殺了伍子胥多年后,勾踐又將這把劍賜給了文種。范蠡沒有說話,閉上眼睛。
侍從起身退開,等屋中再無一人時,范蠡顫抖著手,端起酒杯。他胸腔里仿佛是壓了巨石,他想號哭,想做出更激烈的事,然而一切情緒卻都埋葬在多年前,那青年如春日暖陽一般溫潤的笑顏中。
記憶如酒,在時光的釀造下,終于變成了讓人沾舌落淚的苦澀味道。而他無從選擇,只能高歌舉杯。
一
范蠡第一次見到文種時,時年不過十七歲。他本是楚國人,因楚國非貴族不能入仕,他便來到越國想尋個出路。他出身貧寒,來越國時帶了一些楚國的特產(chǎn)變賣。他將特產(chǎn)賣得太便宜了些,得罪了人,剛用銀錢買了壺酒,就被人盯上,他直覺不好,一路在小巷中狂奔。
對方十幾個人緊追不放,他在小巷中遠(yuǎn)遠(yuǎn)看到一個青年,那青年背對著他們,頭頂斗笠,手提長劍。他老遠(yuǎn)便開始喊:“讓開!兄弟,讓條路來!”
那青年聞言,不但沒讓開,反而是停步回過頭來??匆娝灰蝗喝俗分軄恚嗄晏袅颂裘?,在他跑過時,側(cè)身讓開,而后直接抬起長劍,擋住了追他的那些人的路。
那些大漢不依,當(dāng)即出手。青年長劍沒有出鞘,直接用劍鞘將對方擊打開來。
彼時秋雨淅淅瀝瀝,青年的笑容卻溫和如三月春光。范蠡看他們打起來,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二話不說就沖了回去。
兩人第一次合作,就似乎如早已熟識多年一般。等那些人跑了,兩人也是狼狽不已。然而對方卻渾不在意身上的泥水與傷口,站起身來,撣了撣衣袖,對坐在泥水里的他伸出手來。
他抬頭看著那青年,咧嘴笑了笑:“聽口音,你是楚國人?”
“在下龔州文種?!?/p>
范蠡笑了,抬手握住文種的手,含笑道:“宛地范蠡?!?/p>
二
文種字子禽,楚國貴族。他跟隨父親沿江經(jīng)商到的越國,早在范蠡賣東西時就注意到了他。同在異鄉(xiāng),自然要互相幫襯,兩人見面后便引為知己,范蠡就幫著文種一起在越國經(jīng)商。
兩人都是正直少年,文種脾氣溫和,卻也難免少年意氣,縱馬高歌,泛舟飲酒。有時兩人醉酒湖上,一覺醒來不知去了哪里,隨意??堪哆叄匕秾ぢ穯柸?,也是常事。
有一日,兩人駕著扁舟入湖,彼時星月落滿長河,兩人對飲醉酒后,躺在甲板上看星星。范蠡將手放在腦后,轉(zhuǎn)頭去看旁邊靠在船頭的青年,看月光落滿他的身上,忍不住問道:“子禽,你未來如何打算呢?”
“我?”文種笑了笑,目光眺望遠(yuǎn)方,“男兒胸懷磊落,自當(dāng)為民請命,得一君主,創(chuàng)一盛世。
“為君主鞠躬盡瘁,為百姓死而后已?!?/p>
聽到這話,范蠡忍不住笑了。這個人向來是這樣的,與他這樣只想在亂世中求名求利的人不一樣。范蠡抬手喝了口酒,不再多言。
三
兩人在越國待了一年,文種回楚。范蠡不是貴族,回去楚國,也就一輩子注定是個低層百姓,于是他送文種回楚。
文種上船時,他突然開口:“子禽,”文種回頭,看見藍(lán)衣少年腰懸佩劍,雙手?jǐn)n在袖中,面色淡然,“愿他年相見,能與君并肩同行。”
文種坦蕩笑開:“自是當(dāng)然。”
文種歸國后,在楚國當(dāng)上楚宛令。而范蠡在越國漂泊幾年后,被太子老師計(jì)然看中,收為弟子,成為勾踐的幕僚。本來他們兩人一直通信,但在范蠡成為勾踐幕僚后,文種的信就斷了。
“兩國之臣,當(dāng)謹(jǐn)慎往來?!?/p>
這是文種給范蠡的最后一封信,彼時范蠡已是越國大夫。他嗤笑出聲,一腳踹翻了桌子。
勾踐是個強(qiáng)勢的主上,彼時還是太子,卻一心要攻打吳國。范蠡苦勸不能,勾踐一怒之下將他下獄,準(zhǔn)備處死。范蠡來了氣性,在天牢里等死,然而沒等到黑白無常,卻等來了文種。
青年白衣如雪,頭戴斗笠,仿佛初見時一樣,披著風(fēng)雨而來。他站在牢房門前,無奈地出聲:“這么多年了,怎么還是這么少年脾氣?”
范蠡面色僵了僵,卻道:“你不是楚宛令嗎?來越國做什么?”
“我不放心你,”文種垂下眼眸,遮住眼中情緒,平淡地道,“便來當(dāng)越國大夫了?!?/p>
四
文種是個極擅言辭的人,說服勾踐放了范蠡。勾踐看重文種,以厚禮相待。文種也回報(bào)了勾踐,輔佐勾踐登基。
勾踐登基后,吳越開戰(zhàn),吳國夫差強(qiáng)勢,一路勢如破竹,圍困勾踐于會稽。范蠡早就料到了今日,收拾了行李,便來找文種道:“子禽,我們趕緊走?!?/p>
文種面色不改,淡然道:“是我?guī)椭菹屡c吳國開戰(zhàn),斷沒有此時離開的道理?!?/p>
“你傻啊!”范蠡怒喝出聲,“如今越國完了,你還幫著他,是想殉國嗎?你一個楚國人,要是真那么忠于君主,你來越國做什么?”
文種沒說話,靜靜地看著他。范蠡微微一愣,立刻就明白了文種的意思。
如果不是他身陷囹圄,如果不是為了幫他,文種不會來越國,更不會答應(yīng)勾踐的條件,輔佐勾踐登基,與吳國開戰(zhàn)。他這樣的君子,為范蠡違背了道義,自然不會在將人推進(jìn)泥塘后,又翩然抽身。
“那你打算怎樣?”
“我要入?yún)?。?/p>
“若是你入?yún)乔蠛?,也保不住勾踐和越國呢?!”范蠡咬牙出口。
文種閉上眼睛,一字一句地道:“自當(dāng)以身殉主?!?/p>
“好……好……”范蠡退了步子,閉上眼睛,“我?guī)湍氵@一次,可你給我記住,”范蠡睜開眼睛,怒吼出聲,“無論成與不成,你都給我好好活著!你這條命,是我范蠡用命去拼回來的!”
文種微微一愣,便看見藍(lán)衣青年沖了出去,翻身上馬,就朝外奔馳而去。
“少伯!”文種追出去,大吼出聲,“你去哪里?!”
“會稽!”范蠡也大吼出聲。彼時風(fēng)雪夾雜著冰凌拍打在他臉上,他渾身微微顫抖。
那個時候,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會活著,更不知道,自己還能位極人臣,名留千古。彼時的范蠡只有一個念頭,他要把勾踐救下來,把越國救下來,這樣他的兄弟文種,才能活下來。
五
魯哀公三年,勾踐被夫差圍于會稽,越國大夫文種向吳太宰求和之時,范蠡獨(dú)身一人駕馬來到會稽。范蠡救下準(zhǔn)備自盡的勾踐,說服他入?yún)菫榕?/p>
范蠡和文種是這時少有的沒有逃竄、還在為越國盡心的大臣,自然成了越國的頂梁柱,君主勾踐入?yún)?,自然要有個人跟隨而去。兩人爭執(zhí)不下時,范蠡突然開口:“你不是要讓百姓過得好嗎?”
文種愣了愣,范蠡轉(zhuǎn)過頭去,淡淡地道:“我從來都是個小人,沒有為國為民的抱負(fù),我沒辦法讓百姓過得好,文種,你就待在越國?!?/p>
“富國強(qiáng)民,讓越國強(qiáng)大起來,而我會在吳國等你?!?/p>
說著,范蠡抬頭看他,目光堅(jiān)定:“我一定會活著?!?/p>
文種沒說話,他知道范蠡說得對,他們倆各有所長,他心懷百姓,范蠡卻是心懷權(quán)勢,范蠡做的,是最好的選擇。他努力控制著自己,沙啞出聲:“少伯,越國會強(qiáng)起來。他年,我一定會去吳國接你。
“你受過的屈辱,你受過的磨難,我都會讓吳國一一還回來。
“你活著,吳國降。你死了,吳國亡。”
聽到這樣囂張的話,范蠡毫不懷疑。他咧嘴一笑:“行,我等你?!?/p>
六
于是,范蠡跟隨勾踐去了吳國。
那三年,他與勾踐遭受著非一般的羞辱。如果放在以前,以他的氣節(jié),可能早就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了??墒悄侨杖找挂?,他始終記得,他向文種承諾過,他會活著。
被人毆打,被人羞辱,一次次在病危中掙扎時,他都會想起離開吳國之前,那人含著淚的雙眼。于是,他咬牙站起來,仿佛絕不會倒下。他也激勵著勾踐,每次勾踐撐不下去時,范蠡就會跪著同他道:“大王,還有人在越國等我們。”
勾踐便同他一起等了下去。
魯哀公五年,在文種的活動和勾踐的良好表現(xiàn)下,夫差對勾踐動了惻隱之心,不顧伍子胥的反對將勾踐和范蠡放回越國。
回國那日,正值桃花盛開的四月,文種站在宮門前,身著宰相華袍,靜候著他們。桃花翩飛而過,那發(fā)絲里已經(jīng)有了白發(fā)的男子含笑而立,淡然開口:“你回來了?!?/p>
范蠡笑了笑,這三年打磨了他張揚(yáng)的性子,他學(xué)會了內(nèi)斂,學(xué)會了小心翼翼,學(xué)會了將一切激烈的情緒包裹起來,藏在心底。哪怕他早已喜悅得快要痛哭流涕,卻也只是淡然一笑,朝著那陪伴他少年至今的人,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回來了?!?/p>
七
文種不是一個好戰(zhàn)的人,然而在一次次入?yún)强匆姺扼坏哪訒r,再怎樣好脾氣的人,心里也有了仇恨。
他作出了《伐吳七策》,準(zhǔn)備了一個富強(qiáng)的越國給勾踐。他將自己人生大半的年華心血傾注在振興越國上,與范蠡一起,輔佐勾踐反撲吳國。
他們設(shè)計(jì)讓吳王夫差賜死了伍子胥,而后吳國覆滅前,夫差寫信告訴他們“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文種看著這策反的信笑了,道:“他以為,我滅吳是為了讓大王看中我嗎?”
范蠡愣了愣:“不是為了這個,又是為了什么呢?”
“少伯,”文種手持笏板,眺望遠(yuǎn)方,“我說過,他們欺辱你的,我都要他們一一還回來?!?/p>
“還回來之后呢?”
“當(dāng)然是勸說大王休養(yǎng)生息。少伯,”文種嘆息出聲,“百姓太苦了?!?/p>
范蠡沒有說話,他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的少年,他知道,人都有自己的原則和理想。當(dāng)年文種會為他千里赴越,卻不代表,文種會因?yàn)樗膭裾f放棄理想。
“如果要拿你的命換天下太平,你愿意嗎?”
“那再好不過?!?/p>
“若拼了命,也換不了呢?”
文種笑了笑,道:“那我也是愿意的?!?/p>
聞言,范蠡沒有再勸。
八
魯哀公二十二年,越滅吳,吳王夫差自盡身亡。
沒多久后,范蠡請辭。離開前,文種來送他。
“走了,就別回來了。”文種看著他,目光溫和,“不管發(fā)生什么,都別回來了。”
范蠡應(yīng)聲,他想說什么,最后卻只是握住文種的手,沙啞地道:“我曾經(jīng)以為,我可以救你。后來我卻知道,這條路是你自己選的?!?/p>
文種笑了笑,只是道:“你等我吧?!?/p>
而后范蠡便離開了。
之后,他們?nèi)缟倌陼r一般,時常寫信。文種說,等說服勾踐休兵,就來找他。他想去西湖,想在西湖上同他像年少時一樣,泛舟飲酒,高歌長嘯。
于是范蠡在西湖定居,哪怕時常有人叨擾,還是在那里等著他。
年復(fù)一年,時局越發(fā)緊張,那個看似聰慧、實(shí)則又笨又固執(zhí)的文種用盡了所有辦法勸阻勾踐出兵,最終激怒了勾踐。魯哀公二十五年,勾踐將屬縷賜給文種,告訴他——你的伐吳七策,我只用了三策就滅了吳國,剩下四策,你幫我去陰間對付夫差吧。
文種自刎而死。他的死訊傳來后,范蠡一個人煮了酒,泛舟西湖之上,宿醉未歸。
而后他便游歷七十二峰,最定居于定陶。其間他三次經(jīng)商巨富,又三散家財(cái),自號“陶朱公”。
他活了很長時間,在文種死后三十多年,他才病逝。
離開前,人家問他:“還有什么不甘心嗎?”
他笑了笑,說道:“沒有了?!?/p>
他回想起那個星月滿河的夜晚,想起那年在牢房看見文種含笑出現(xiàn),想起自己在風(fēng)雪中駕馬去救勾踐,想起文種身著相袍立于宮門。
他發(fā)現(xiàn),他一生已經(jīng)用盡全力,卻始終不能相救。
可能與君相識,此生已是圓滿。
并無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