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日子

張楓

一、鳳還巢

我把錢遞到姓錢的老漢手里，本以為他會萬分感激我，請我到屋里坐一坐，哪怕倒上一杯白開水，也是他的心意。

誰知他正眼都沒看我一眼，把錢攥在手里，轉(zhuǎn)身就往屋里走。

“大爺，那錢是扶貧款，公家給的，麻煩你給我寫個收條?！笨此荒樀哪?，我臆想的感激場面，瞬間化成了擔(dān)心。

“誰拿你的錢了，憑什么給你立字據(jù)？”

“大爺，你不能這樣，做人得講誠信，你這么大年紀(jì)，拿了錢怎么能說沒拿呢……你不給收條，領(lǐng)導(dǎo)會認(rèn)為錢是我花了?！?/p>

“你怎么說話的，年紀(jì)大是我自己長的，用得著你一個小娃娃說三道四！再說這錢是你自愿給的，我又沒偷沒搶！”

我承認(rèn)自己性子急，一急說話就沒準(zhǔn)頭，可這錢老漢也忒不講理了，如果不看他是我包靠的扶貧對象，不看他年齡大，我一準(zhǔn)會與他爭個高下。

這就是我的日子，我做夢都沒想到，自己作為一個名牌大學(xué)的畢業(yè)生，會被分配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還碰上這么個倔老頭。

“陳鎮(zhèn)長，你給我換家包靠對象吧，那老頭不拿我當(dāng)干部我不介意，可他壓根就不把我當(dāng)人，動不動就罵人，我受不了他，要么你調(diào)我回來，要么我辭職不干了！”回到鎮(zhèn)政府，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領(lǐng)導(dǎo)，請求調(diào)動。

陳鎮(zhèn)長大概有急事，接了個電話，就開始收拾公文包，邊收拾邊對我說：“這事我知道了，還有個活，我再派個幫手給你，協(xié)助你工作，必須不折不扣地完成。錢老漢是老革命、老軍人了，你一定要努力幫他盡快致富發(fā)家……”

鎮(zhèn)長大人的心思，大概根本就沒在我身上，不答應(yīng)我的請求也就罷了，連句同情的話都沒有，撂下一大堆任務(wù)后，閃身走人！

開上我的QQ車，重新返回錢家峪這座小巢時，車上便多了一位“清容峻貌，良多趣味”的大學(xué)生村官，不知為什么，見她第一眼，我就想起酈道元《三峽》中的這句話，清秀如水的面容，突兀似山的相貌，總給人一種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和嚴(yán)肅。

她姓童，叫童妮婭，我推測，她的父母大概看多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才仿照著冬妮婭，給她取了這么個名字，只是她除了有與冬妮婭相似的家庭，卻沒有她純真的容貌與熱烈的個性。

我把車開進山口時，她突然好像打了雞血，左右觀望著遠(yuǎn)處的山近處的樹，興奮得手舞足蹈，不時夸張地尖叫一聲。她夸張的舉動，最終出賣了她自己，貌似嚴(yán)肅的面孔下面，埋藏的卻是一顆熱情的童心，原來她比冬妮婭的純真有過之而無不及。

看到她，想起我，兩年前的我，不也和她一樣，懷揣著一腔熱情，抱著干事創(chuàng)業(yè)的理想，來到這窮山惡水中的嗎？理想太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兩年了，整整兩年，七百多天，別說事業(yè)了，就是日子，也是給別人的過的，自己的日子呢，無頭無緒一團糟，混到今天，連個對象都找不到，急得母親像熱鍋上的螞蟻，生怕我打了光棍，斷了她的后。

斜坡上的殘陽，釋放了一天的能量，大概也累了，淡淡地把剩下的余暉掛在樹梢，隨風(fēng)搖曳。再看一眼身邊的童妮婭，今天的她，不就是兩年前的自己嗎？那一刻，我挺瞧不起她的，也看不起自己。

二、開戲場

進了村，我們下車往里走。搭伴工作總得相互了解。路上，我問童妮婭：“你是哪兒人？”

見我詢問，她倒是暢快，一股腦地把自己的家史介紹給我。她家是城里的，獨生女，沒有父親，母親是老師，因為沒有多少家庭背景，所以，盡管自己成績優(yōu)秀，還是被分派到了鄉(xiāng)鎮(zhèn)工作。

她小資的家庭背景，還是打擊了我。不過轉(zhuǎn)而一想，家庭條件好怎么樣，不是跟我一樣，來這窮山惡水工作嗎？這樣一想，心下便坦然了，感覺她跟我之間的距離近了許多。

她反過來問我：“你呢，村里情況怎么樣？”

我說：“領(lǐng)導(dǎo)要求精準(zhǔn)扶貧，說脫貧致富才能從根本上解決錢老頭的問題，我哪里是扶貧，整個就是一長工，什么活都替他干，致富的方法替他想了一大籮筐，誰知這老頭倔得很，根本不聽，不聽也罷，還好罵人，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這哪是人過的日子，自己的日子還不知道咋過呢，整天替別人瞎操心?！?/p>

我一發(fā)牢騷，她倒笑了起來，端起手臂，做個姿勢，來了句字正腔圓的河南豫?。骸皼]做過官的想做官，你看我做官的難不難？”她這一嗓子，嗓門真大，像脫了韁的野馬，順著這古馬道，踏著亂石雜草，就飛了出去。

“你會唱戲？”

“會??！學(xué)校演出，我還代表系里拿過獎呢？”我一問，她的精神頭更大了，“這兒反正沒人，我給你來一段?！?/p>

不管我愿不愿意聽，她自個兒就唱上了，唱的是京劇版的《鍘美案》：“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尊一聲駙馬爺細(xì)聽端詳，曾記得端午日朝賀天子，我與你在朝房曾把話提，說起了招贅事你神色不定，我料你在原郡定有前妻，到如今她母子前來尋你，為什么不相認(rèn)反而把她欺……”

剛走了幾步路，就見錢老頭不知從哪兒湊過來：

“剛才的戲是你唱的吧，姑娘，真好聽。”

“是的，大爺，你愛聽，以后我就唱給你聽！”

“咋不愛聽！我干革命半輩子，雖然沒上過戰(zhàn)場，但抗過洪救過災(zāi)，那也算是功臣啊，是功臣就愛聽忠臣良將的戲，包龍圖就是忠臣良將，敢替老百姓說話，敢替秦香蓮伸冤，哪兒像現(xiàn)在的官?。硬粍泳推圬?fù)老百姓。”

說這話時，他瞟了我一眼，我知道他話里有話，但礙于童妮婭在場，只能忍氣吞聲。

不過，說來也怪，那個怪怪的錢老頭，好像王八看綠豆，跟她對上了眼，對她的話竟然言聽計從，而且閨女長閨女短的，叫得口口甜。

童妮婭呢，更怪，回到大隊部，打開手機流量，跟著里面的視頻，敞開嗓門學(xué)唱起戲曲來。

她一唱引得鄰居都過來聽。她這人，看似冷若冰霜，誰知道，一唱起戲來，竟如此大方，不光唱，還伴著手勢，那一招一式，有板有眼的，有時我甚至懷疑，她不是什么政法大學(xué)的畢業(yè)生，她應(yīng)該是學(xué)戲劇的。

錢老漢也來聽，聽得入迷時，還端著煙袋比劃，不時隨著童妮婭的節(jié)拍，唱上幾嗓子。

童妮婭看到大家聽?wèi)虻臒崆檫@么高漲時，趕緊給我商量，跟錢村長商量，看能不能買些鑼鼓家什、音響設(shè)備什么的。她愿意教大家跳廣場舞，教年紀(jì)大的人唱戲。

錢村長當(dāng)然求之不得。我卻覺得她多事，不答應(yīng)。她看透了我的心事，說：“要不這樣，咱倆分工，一三五七你值班，二四六歸我，不會耽誤其他工作的。”

她做了分工，我無話可說，只好答應(yīng)了。

“咱們舉下手吧，同意成立錢家峪村文化協(xié)會的請舉手?！彼呎f邊第一個舉起了手，錢村長和我也跟著舉手同意。

“一致通過，決議生效，下面咱們做一下具體分工……”

我被她出色的組織能力折服了。她嚴(yán)肅的神情下面，隱藏的不僅僅是對戲曲的熱情，更有著對山鄉(xiāng)文化建設(shè)遠(yuǎn)景的規(guī)劃和設(shè)計。

她連夜起草了申請，自己簽了字，讓我和錢村長也簽了字，附上幾頁自己的規(guī)劃設(shè)想，第二天一大早，就讓我送到鎮(zhèn)里交給陳鎮(zhèn)長。

好長時間沒回鎮(zhèn)上了，辦完公事，我就一個人偷偷地跑到街上，找家小酒館，要了幾個菜，自斟自飲，喝了個痛快。酒足飯飽后，又從飯店買回一大包好吃的，給童妮婭帶上，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好像、大概已經(jīng)愛上她了。

第二天回來時，童妮婭正召集村干部開會，她準(zhǔn)備改建大隊部前面的廣場。我把領(lǐng)導(dǎo)的批示和好吃的東西遞給她時，她接過批示，看都沒看一眼那包東西，就拆開信封，興奮地把領(lǐng)導(dǎo)同意的好消息告訴了大家。

有了領(lǐng)導(dǎo)的指示和贊揚，她整個人像打了雞血，忙著廣場舞，忙著老年戲曲協(xié)會，晚飯時，把我?guī)Ыo她的好吃的東西，吃得只剩下雞頭魚刺時，我問她哪個菜更好吃？

她愣了愣，反而問我：“剛才吃的什么來著？”

時間不長，鎮(zhèn)里給村里配備的器材就到位了，童妮婭的熱情就更加高漲了。人手不夠時，她指使我把錢老漢叫來幫忙。

錢老漢好像喝了她的迷魂藥，一叫就來，來了還不閑著，忙得不亦樂乎。

我呢，她一會兒也不讓我閑著，體力活，爬高的活，全由我干。不過令我心甘情愿的是，每次當(dāng)我汗流浹背時，她都會在第一時間把毛巾遞到我的手上。

陳鎮(zhèn)長不但給我們配齊了設(shè)備，還從縣劇團調(diào)來了專門的老師，教大家吹拉彈唱。參加協(xié)會的村民，大多是本村的老戲迷、小學(xué)退休老師和走村串巷的吹鼓手，基礎(chǔ)比較好，一教就會，一唱就入戲。

這可省了童妮婭不少事，她再也不用邊學(xué)邊教了，一門心思地研究起哪些曲目更適合老年人演唱，哪些曲目老百姓更喜聞樂見。最后，通過跟縣劇團老師的商定，初步定下了幾個曲目，如《墻頭記》《卷席筒》《鍘美案》等。

這邊吹拉彈唱，那邊廣場舞跳得也是熱火朝天。直到今天，我都不相信，童妮婭怎么會那么有信心，敢在這么閉塞的小山村組織文藝團隊？而且，更不敢相信，這些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一天沒登過臺，一天沒唱過戲，一旦唱起來，那沙啞的聲音，竟會產(chǎn)生如此大的魔力！

一個月后的一個夜晚，整個小山村，如同被童妮婭注射進了興奮劑，到處是鑼鼓聲、喧鬧聲、音響聲，到處是散亂的人影，廣場的上空，兩盞大大的白熾燈亮如白晝，直直地向臨時搭起的舞臺聚焦——

一場別開生面的好戲，老百姓自編自演的好戲，馬上就要開演了。

三、野山魂

劇團的成立和演出，得到了縣、鎮(zhèn)領(lǐng)導(dǎo)的高度贊揚。領(lǐng)導(dǎo)一表揚，其他村子也跟著效仿，這下村里更熱鬧了，不時有陌生的面孔進進出出，或參觀或?qū)W習(xí)或邀請，忙得村長應(yīng)接不暇，不亦樂乎。

童妮婭不喜歡這樣的場合，她把接待事宜完全交給錢村長后，就跟我商量，如何有效利用起古馬道那片荒山的事宜。

“除了石頭就是荒草，那里有什么利用價值？”

她說：“那片山地是沒娘養(yǎng)的孩子，舍毀了，咱們得把它養(yǎng)起來！”她表情嚴(yán)肅，語氣堅決，不像是跟我開玩笑。

“你的意思是搞荒山綠化？”

“不僅是綠化，還要美化、電化和水化！把電架上去，有了電，山就亮起來了；把水打出來，有了水，山就有了靈性！”

我怔怔地看著她，覺得她真不可思議，反問道：“你們政法院，沒有中文專業(yè)吧？這樣的事情你也敢想！”

“我知道有難度，可是如果連想都不敢想，老百姓咋脫貧致富？一日三餐養(yǎng)著我們這些包村干部還有什么意義？敢想敢干才是我們共產(chǎn)黨人的本色！”

她的話深深地觸動了我，激起了我干事創(chuàng)業(yè)的斗志，童妮婭一個女孩子都有這么大的雄心大志，我一堂堂七尺男兒，怎么會在她的面前認(rèn)輸呢，我當(dāng)即表態(tài)：“干！不把這座山喚醒了，咱絕不收兵?！?/p>

決心一下，我就注意到，她陷入了深深的焦慮中，先是自己做規(guī)劃，接著讓我拉著她山上山下地四處考察，回來后就召集村干部開會，會往往一開就是一個通宵。參加完幾次討論會，我才明白，真正的問題不在村民，在干部，童妮婭的封山育林計劃，傷害到了他們的利益，他們大多數(shù)人白白占著集體的土地，一分錢不交。我先前認(rèn)為的荒山，并不是荒山，而是各有其主，各霸一方。

老百姓是敢怒不敢言。

童妮婭和我奮戰(zhàn)了幾個晝夜，把錢家峪村的問題寫成報告，如實向陳鎮(zhèn)長做了反映，鎮(zhèn)黨委政府態(tài)度明朗，第一時間成立了村級資產(chǎn)清查工作組，進駐村子，對村里的合同進行梳理兌現(xiàn)，對沒有合同擅自搶占的集體土地，堅決予以收回。

這一舉動，真是大快人心。我和童妮婭去錢老漢家時，一進門，他就興奮地朝我們舉大拇指，說：“行，你們真行，這才是共產(chǎn)黨的干部！”

“現(xiàn)在古馬道收歸集體了，可是沒人敢去看山，今天我們來，就是想問問你，敢不敢接下看山的任務(wù)？”童妮婭開門見山問老伯。

童妮婭一句敢不敢，一下子激起了錢老漢的斗志，他拍著胸脯說：“你說我敢不敢，誰敢搗亂我拿炮崩他?！?/p>

童妮婭被他的話逗樂了，對他說：“老伯，現(xiàn)在是和平年代，我們靠法律維持正義，不用槍炮?！蔽覅s依然不買他的賬，這樣的英雄壯舉也就拿來騙騙小姑娘。

錢老漢答應(yīng)了看山的任務(wù)，童妮婭讓人在古馬道建起了一座小房子，房子建成后，錢老漢搬了進去。

搬上山的錢老漢，一天也閑不住，他先養(yǎng)起百十只土雞崽，然后就動手清理亂石荒草，就近取石壘院墻，早晚兩次圍著山巡視。

有一天，巡山回來，發(fā)現(xiàn)土雞全部死了，剖開一只雞的五臟，才知道，雞是被人下了耗子藥。再過兩天，木格子窗欞也被人打爛，好不容易壘起的院墻，被人推得七零八落。

童妮婭本來打算過來安慰下錢老漢，誰知，他卻安慰起我們來：“農(nóng)村人不講究，你們不要怕，他們嚇不住我，再說了，童姑娘不是說有法律嗎？哪一天讓我逮住了，就用法律給他們說事。”

錢老漢不害怕，童妮婭心里寬慰了不少，她一方面找人加固房子，整修院墻，一方面報了案，讓派出所協(xié)助調(diào)查。

錢家峪村的資產(chǎn)清理工作，進行得很順利，集體資產(chǎn)歸還了給集體，與此同時，改組了村支兩委，撤銷了錢村長的職務(wù)，并通過選舉，選出了新一屆領(lǐng)導(dǎo)班子，村支書由錢老漢的侄子錢理群擔(dān)任。

理群是個不錯的小伙子，年紀(jì)跟我們相仿，有事業(yè)心，跟他的叔叔一樣，是一名退伍軍人，敢于擔(dān)當(dāng)，敢說敢干。

上任第一天，他就帶著村支兩委一班人上山了。

童妮婭向他傳達(dá)了鎮(zhèn)黨委開發(fā)荒山，治理荒山的意見。他當(dāng)即表態(tài)，堅決響應(yīng)，而且說出了近期的幾個想法。

一是在雨季來臨之前，攔住山谷，建壩蓄洪；二是架設(shè)線路，山頂通電；三是探測水源，打上一口深水井；四是實施雨季造林，綠化荒山。

四項任務(wù)中，我負(fù)責(zé)建設(shè)攔水工程和打深水井；理群書記負(fù)責(zé)架設(shè)線路和雨季造林。童妮婭被鎮(zhèn)政府任命為荒山改造的總負(fù)責(zé)人，負(fù)責(zé)協(xié)調(diào)調(diào)度各項工作。

各項工程一開工，童妮婭更忙了，每天白天四點一線繞山轉(zhuǎn)，晚上還要定時向分管領(lǐng)導(dǎo)匯報工作情況。

她白嫩的皮膚經(jīng)不住太陽的炙烤，變成了紫紅色，我曾勸她出門時戴頂草帽，她笑笑說：“帽子往頭上一扣，就成了緊箍咒了，想再摘下來可就難了?！?/p>

天漸漸黑下來，我們?nèi)栽谏缴厦β怠?/p>

她穿得單薄，我感覺她在打顫，急忙脫下身上的夾克，給她穿上。

“你聽，古馬道那兒有聲音！”

她一提醒，我傾耳細(xì)聽，果然，從山頂那兒，傳來幾聲悶悶的雜音，在寂靜的夜里，那聲音像幽魂，虛無縹緲，而又落地有聲。

“野山魂！”

“野山魂？”我驚悸地喊了一聲。

四、老銀杏

我和童妮婭趕到山頂時，才明白，那聲音不是什么野山魂，是有人在亂砍樹木。

走近了才看清，砍樹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伙人，領(lǐng)頭的就是剛被撤掉的錢村長。而且，他們要砍的樹，也不是一般的樹，是一棵百年銀杏。

“你們再砍，我要報警了！”互相看清對方時，童妮婭厲聲說道。

“樹是我們原來自家地里種的，憑什么不讓砍？”

“自家種的也不行，不到林業(yè)局辦理采伐證，任何人都不能采伐！”淡淡的月光下，我看到童妮婭的眼神里透著的堅毅和不屈。

那伙人仗著人多勢眾，強行采伐。

童妮婭扒掉身上的夾克，往地上一扔，擠到銀杏樹下，說道：“來吧，要想鋸，連我也一塊！”

錢村長猶豫了一會兒，突然大吼一聲，七八個人上來就把我和童妮婭按在了地上，另外一伙人，拉響了電鋸。

我哪里受過這樣的委屈，使出全身的力氣，猛地一躍，掙脫了摁住我的手，上去就把錢村長摁在了我的身下，我摁住村長，其他人又壓在了我的身上，就這樣，我們撕打在一起。

撕打的過程中，對方的人打電話報了警。

錢村長裝病住進了醫(yī)院，我因為涉嫌打人，被依法拘留，童妮婭也被主要領(lǐng)導(dǎo)約談。

我待在里面第三天的時候，童妮婭便來看我。她紫紅色的臉頰消瘦了許多，透著淡淡的白。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我，她用手指指獄警手里的飯菜，示意我一定吃下它。然后，凄慘地一笑，就流出了眼淚。

看她流淚，我的淚也涌出來了，因為離得太遠(yuǎn)，我只能這樣看著她，看到她時，我才開始后悔，后悔不該那么沖動，害了我自己不要緊，卻連累了她。

哭過后，她拭去淚水，脫下身上的夾克，交給獄警，轉(zhuǎn)過身去，匆忙地離我而去。

晚上，我做夢了，夢見了山頂那棵枝繁葉茂的銀杏，開口說話了，它說，自己是當(dāng)年走馬道時，渴死在道旁的趕腳夫，在那條道上，走了一輩子，也沒活出個人樣來，結(jié)果把命還搭在了那里。死了后，自己變成了孤魂野鬼，滿山滿嶺尋找回家的路，可是荒山野嶺的，往哪兒找去??！后來，就變成了一棵樹，一棵長在古馬道旁的樹，回不了家了，可是能從歇腳的人嘴里，聽到家鄉(xiāng)的消息，那些消息，聽了讓人心碎啊，不是爹死就是娘亡，我死了，反而賺了便宜，他們活著，每天都讓貧窮逼著，逼得走投無路！

今天你救了我，你是個好人，好人就應(yīng)該有好報……

我提前被釋放，一直認(rèn)為，這是老銀杏樹的功勞，因為冥冥之中，它才是事件的見證人。

童妮婭來接我時一言不發(fā)，搭上班車時，才開口說話：“以后我們要過苦日子了，你要有思想準(zhǔn)備?！?/p>

“什么意思？”我問道。

“你不在的這段時間，他們聚眾來鎮(zhèn)里鬧事，說我們身為國家干部，隨便打人，讓我們出治療費，不然就上訪?！?/p>

“是他們先動的手，我們是自衛(wèi)！”我?guī)缀醢崔嗖蛔∽约簯嵟那榫w。

“幸虧錢老漢巡山時，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了這一幕，站出來給你我作證，否則，我們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p>

“那組織給我們什么處分？”

“扣發(fā)我們倆半年的工資?！?/p>

“停車，停車！”我大聲向司機喊，“大不了我不干了，要去你去，我才不受這窩囊氣呢！”

我猛地打開車門，走下車來，童妮婭一把沒拉住我，從另一邊下來，上來就抓住了我夾克的衣領(lǐng)。

“你還是不是個男人？這點委屈都受不了，將來還能干成什么事！咱們的項目都開了工！那么多人，那么多事等著你我去做呢，那么多錢投進去了，那是老百姓的血汗錢，一顆汗珠摔八瓣換來的，你舍得，老百姓舍不得！咱干工作為了啥，為了自己，如果為自己，我一個女孩子，你當(dāng)我真傻啊，放著城里不待，跑到這荒山野嶺尋生活！我現(xiàn)在就告訴你，我為什么自愿來這里，因為這里曾經(jīng)是我父親犧牲的戰(zhàn)場，有我父親沒有完成的事業(yè)，為了早日讓老百姓脫貧致富，他把命丟在了這里。臨終時，他告訴我，他不甘心啊，沒能讓老百姓富起來！”

她邊說邊哭起來，松開了抓住我的手，伏在我的背上，大聲地哭了起來。

她哭，我也哭，我們倆就這樣抱頭痛哭。

哭過后，我又重新跟著她上路了，她說得對，我不能光替自己打算，我是國家干部，我身上背負(fù)著老百姓的期望，我的日子，就是老百姓的日子，老百姓的日子過好了，我的日子也就過好了。

那棵老銀杏樹救了我，我怎能辜負(fù)了它？怎能辜負(fù)了這群世代被貧窮折磨得筋疲力盡的人們？

五、荒洪劫

工程進展很快，而且，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鉆井隊在古馬道上，就打出了一口好井，水井近二百米深，到達(dá)深層地下水。有了這樣一口井，荒山造林的速度也加快了。

童妮婭沒有看錯人，錢理群是個能干的小伙子，而且號召力極強，全村沒有外出打工的勞力，幾乎都被他動員到山上了，很多人不計報酬，出義務(wù)工，挖樹坑，抬石頭，修山路，砌水壩，拉線桿，運電料……山上山下，整天是紅旗招展，熱火朝天。

我們要在雨季來臨之前，完成各項預(yù)定的任務(wù)。

童妮婭像上足了弦的鐘表，領(lǐng)著我，一個山頭一個山頭地轉(zhuǎn)，連日的勞累，使本來就單薄的她，顯得更加清瘦。

然而老天最終沒給我們機會，沒等工程結(jié)束，提前就進入了雨季。

錢理群冒著磅礴的大雨，踏著漆黑的夜色，來找童妮婭匯報工作時，童妮婭也沒有睡，她不停地打電話，向陳鎮(zhèn)長求援：“外面的雨太大了，我們出不去，需要緊急支援，截嵌的大壩水位已經(jīng)超過了警戒線，隨時有垮掉的危險！”

“我再說一遍，搶險的車隊，路上遇到了山體塌方，他們現(xiàn)在正在徒步趕往現(xiàn)場，你們不能等，立刻組織人員進入現(xiàn)場，掘開副壩泄洪，大壩不能垮啊，關(guān)系著下游十幾萬老百姓的生命！如果……如果……我拿你是問！”

鎮(zhèn)長的話，比外面的雷聲還驚心，其實他不說，我們每個心里也清楚，大壩一旦垮了意味著什么。

“我們成立一個臨時指揮部，組長由我來擔(dān)任，錢理群任副組長。其他人員是成員，統(tǒng)一由我調(diào)遣?！?/p>

“不行，也算我一份！”我請求。

“你是公職人員，服從命令是你的天職！”她不許，繼續(xù)說：“現(xiàn)在你的任務(wù)是開車出山口，給搶險隊指引方向，其他人跟我上大壩！”

我不許，她便發(fā)怒了：“不聽從指揮，你就蹲在這里，哪里也不許去！”說完，傘也不打，就沖進了雨里。她走出去，又折回來，交待我：“天太黑，雨太大，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

看著她滴著雨水的臉，我使勁點點頭，對她說：“你也是?！?/p>

我不敢怠慢，檢查下裝備，發(fā)動了車子，就沖進了雨里，路燈根本照不太遠(yuǎn)，盡管雨刷不停地來回移動，可是仍然掃不完傾倒下來的雨水，更讓我沮喪的是，車子出村不遠(yuǎn)，同樣遇到了塌方，暴雨攜著泥沙，借著山勢，洶涌肆虐，我只好戴上礦燈，棄車前行。

在那條路上，盡管來回奔走了兩年，可是我仍然迷路了。

迷路的原因，除了大雨，還有對童妮婭他們的擔(dān)心，也許這會兒他們正拼命地挖掘著副壩，那條副壩早該挖開的，都是僥幸心理惹的禍，總想著再過三五天，大壩就徹底完工了，完了工，再挖開也不遲，誰能想到，老天爺連這兩天也不給，給我們來了個突然襲擊。

童妮婭連日操勞，身體狀況很不好，經(jīng)了這場大雨，指不定又會得什么病呢？

還有下游的老百姓，不知道陳鎮(zhèn)長安排沒有安排撤離，十萬火急啊，快點撤吧，萬一大壩垮了，我們受不受處分，受多大的處分都無所謂，可是人命關(guān)天??！

走出去大約有四五十分鐘的路程，終于迎上了前來支援的消防官兵，他們果然走錯了路，走進了路邊的一片樹林。

我們彼此心照不宣，略一交流，便撒開腿，順著古馬道，直奔著山頂沖了上去。

我們在與時間賽跑！在跟自然爭斗！

跑近大壩時，副壩已被掘開，突然就聽到眾人嘶啞的喊聲：“快救童書記！她被洪水沖了下去！”

燈光在奔騰的水面上跳躍，眾人的呼喊蓋過了滾過的雷聲。我沖到水邊，試圖跳到水里，我相信自己的水性，一定能救起柔弱的童妮婭，童妮婭，我的童妮婭，你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銥槭裁匆ч_我？為什么不讓我留在你的身邊？讓我保護你！你是指揮官，是大家的主心骨，你只負(fù)責(zé)指揮，你去挖什么土啊！老天啊，你咋就不睜開眼啊，她一個柔弱的女孩子，哪里受得了如此的重負(fù)，她才二十四歲啊，她的青春才剛開始呢！

我死死地揪著錢理群的衣領(lǐng)，在雨中，我像一只殺紅了眼的惡狼：“錢理群，你就是個混蛋，那么多壯勞力，就差她一個弱女子？”

“我能有什么辦法？沒有人能拉住她，她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還敢狡辯，我讓你狡辯，讓你狡辯！”

“誰狡辯了，這是事實！”

我們倆滾在泥里，滾在水里，打累了的時候，仰躺在泥水中，失聲痛哭……

六、青春祭

童妮婭走了，我感覺自己的日子也到了盡頭。

我昏昏欲睡，躺在床上發(fā)了幾天燒，燒退后，睜開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娘，看到她，我失聲痛哭，痛苦到了極點，除了痛苦，我還陷入了深深的自責(zé)中。

都是我不好，沒能保護好她，沒能完成上級交給的任務(wù)，還讓娘為我掛心。

我哭，娘也哭，她老人家邊哭邊安慰我，你沒事，沒事就好……可是，可是，我多么希望有事的是我，而不是童妮婭！我的母親，聽我這樣說，死死地，用她那雙粗糙的手摟住我，生怕一松手，我真的像童妮婭一樣，走了。

母親聽說后，從老家連夜走著趕到醫(yī)院的。她舍下了一場院的麥子，走了整整一夜，天亮?xí)r，才趕到鎮(zhèn)上。她一個勁兒地祈禱，一個勁地感謝老天賜福給她：“老天爺對我不薄，對我不??！”

她越禱告，我越自責(zé)，我愧對母親，一個堂堂七尺男兒，竟然還讓老母親操心。

第二個來看我的人是陳鎮(zhèn)長，他眼窩深陷，臉色蒼白，看我醒來，依然笑著，夸贊那天晚上我出色的表現(xiàn)。他說，幸虧那晚官兵及時趕到，幸虧在第一時間掘開了泄洪道，幸虧群眾轉(zhuǎn)移及時……只是他絕口不提童妮婭的事，那也是他內(nèi)心最柔軟的心事。最后他囑咐我好好養(yǎng)病，轉(zhuǎn)身就離開了病房。

童妮婭的遺體，是在四五里外的河口找到的，據(jù)說，她的面容很安詳，依然洋溢著青春的氣息，像是睡在了夢里。我想也是，她太累了，青春也需要休息。征得她母親的同意，還因為鄉(xiāng)親們的挽留，最后把她葬在了古馬道的旁邊。

病好后，我去她的墳上，給她燒紙時，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到錢老漢蹲在她的墳前抽煙。見到我，他把煙袋往鞋上一磕，對我說：“我剛才還對童家妮子說呢，我一定好好干，爭取脫貧致富，你們放心吧，都是我這孤老頭子惹的禍，都是我，咋不讓我替她呢！老天爺不開眼??！”

他說完，抹著眼淚離開了。

我坐在童妮婭的墳前，定定地看著她，我感覺她也在看我呢！我對她說，妮婭啊，你什么都好，就是太任性，如果你不任性，咱們倆換換多好啊，我在里面，你在外面，你還能唱戲給我聽?，F(xiàn)在好了，剩下個不會唱的，你想聽我也唱不出來。

正在我埋怨自己時，遠(yuǎn)處，突然就傳來錢老漢嘶啞的唱腔：

“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尊一聲駙馬爺細(xì)聽端詳……現(xiàn)有憑據(jù)在公堂，人來看過了香蓮狀，駙馬，駙馬爺近前看端詳，上寫著秦香蓮三十二歲，狀告當(dāng)堂駙馬郎……”

他嘶啞的嗓音，撕扯著我的心，久久地在山崗上回蕩。

我要走了，真舍不得，留你一個人在這里，這里山風(fēng)烈，一定不要再任性了，熱了換夾衣，冷了穿棉襖，這件夾克，你穿過的，我留給你了，做個念想，常相憶，別相忘。

這里不久就要換面貌了，咱們的付出終于有了效果，綠樹在瘋長，高壓線路橫空而來，高峽出了平湖，往日的古馬道也即將鋪上了瀝青。想來，你也不會孤單，遠(yuǎn)處，那棵百年的老銀杏，是咱們父輩留下的魂，說不定那群人里，也有你的父親！你們父女如此重逢，該是多么高興的一件事情啊。

我從背包里，掏出那個牛皮包裝的酒瓶，倒一半酒在童妮婭的墳前，剩下的一半，拎著，邊走邊喝，邊喝邊唱：“大丈夫處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將醉，吾將醉兮發(fā)狂吟！”

我走了，我的童妮婭，帶著你未了的心愿，帶著受傷的青春的夢想，我的日子還要繼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