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意如
我總在想,如果沒有白居易的詞“江南好,最憶是杭州”,沒有蘇軾的詩“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沒有歷代文人香詞艷賦的粉飾,杭州會不會如此聞名遐邇?
揚州也是一樣。
當(dāng)年隋煬帝為了觀瓊花,開鑿一條大運河,揚州的繁華旖旎隨著瓊花的芬芳傳遍天下,從此后是“腰纏十萬貫、騎鶴下?lián)P州”的銷金窟,是“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的錦繡地,是“人生只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的溫柔鄉(xiāng)。
可是,若沒有杜牧的詩魂相許,縱然揚州是千古名城,它還會不會如此情致婉轉(zhuǎn),霍霍地立在浩渺的水煙里,歷經(jīng)千年仍有自己的風(fēng)骨?
杜牧詩中的揚州既有“春風(fēng)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的綺麗多情,也有“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的惆悵傷感。
寫揚州的月夜,再沒有人寫得過他。千載,有多少人從他這里偷了意去,數(shù)不清?!岸臉蛉栽?,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姜夔直接將他的詩寫進(jìn)了詞里,怪不得王國維說,“古今詞人格調(diào)之高,無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無言外之味,弦外之響。終落第二手”,評得實在到位真切。
總覺得揚州,是杜牧一個人的揚州,即使詩仙李白寫了“煙花三月下?lián)P州”這樣氤氳嫵媚的句子,也一樣敵不過。
和人一樣癡心,有時候,一座城,也只愛一個人。
“十里揚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說?!倍拍僚c揚州,是一場命中注定的糾纏,需要用一座城來祭奠的離傷。
他寫在揚州的《遣懷》: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xì)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這首詩應(yīng)該是在牛僧孺的感召下寫出的自嘲之作??墒枪值昧怂麊??牛李黨爭,他陷在其中掙扎反復(fù),黨爭的尷尬,比青樓風(fēng)月更甚,政治消磨了一個昂然的青年。十年一夢,他覺得是醒了,然而那魂遺落在彼處,還不如遺落在此處,風(fēng)月尚可容身,政治卻已無容身之所了。
“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xì)掌中輕”,他總是落魄,帶著潦倒的瀟灑,即使在沉迷風(fēng)月的時候,內(nèi)心也是清醒矛盾的。少年時代的際遇,使他頗具大家風(fēng)流浪子的瀟灑;儒家思想的熏陶,讓他始終抱著濟(jì)世安民之志。然而仕途不順,卻讓他在現(xiàn)實中不斷承受煎熬,在放與不放中踟躕著,所以他會嘆:“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贏得”兩字間的隱隱不屑,“薄幸名”后藏住的自嘲后悔之心。
不過,他是個討人喜歡的男人,也有深情如許。大和九年,他要離開揚州,赴長安任監(jiān)察御史的某個臨別之夜,面對相愛的女子,他寫下了《贈別二首》,一是:“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fēng)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倍牵骸岸嗲閰s似總無情,唯覺樽前笑不成。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她是十三歲的少女,娉娉裊裊豆蔻年華,但她究竟是小女子、是歌女,與情郎分手時,心底的哀傷總比他深。明知他歸來遙遙無期,卻不能有過分的要求,她一定是哭了,所以惹他傷感地說: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于是,一句千古名句就在她的淚眼愁腸下鍛煉出來。
蠟燭有心他有情??上У氖?,他是清白家聲的子弟,要娶的也是良家女。總會有一些人、有些愛,是生命的阻滯,一生也無法翻越。
即使“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寫得華美斑斕,恍若神話,他本身也不值得迷戀。因他不曾,也不肯為青樓女子放下身段——視別人旁物如水似鏡,他最愛的還是鏡中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