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來看雪少年時

陳曦

太陽的余暉還沒褪盡，便簌簌落下一場雪來。無風，細雪就那么靜靜地往下飄，落到地上又轉瞬不見，那些落在法國梧桐葉子上的，便閑閑安住，像鍍銀，添了幾分閑適。恍然想起少年時。

我的童年在外婆家度過，不大的村子，家住胡同第五槐。那個時候，阡陌縱橫的村莊滿載著我們全部的熱情，每個季節(jié)都有每個季節(jié)的玩法。

春天，槐花成串，我們便拿起摘香椿的竹竿，用鉤子往下鉤槐花。力氣小，竹竿長，顫顫巍巍，連鉤帶打擊落一地清香。女孩子就興奮地站在男孩身后，認真地挑著這些月白色的花串，找到心儀的，便別在衣襟前面，歡歡喜喜的。男孩子則是一通亂翻，找出最小最嫩的，隨便攥在手里往家里跑，交給大人做槐花饅頭。外婆做的槐花饅頭最有味道，她會先用水仔細地泡那些槐花，再挑出不多的幾朵，晾干，和在面里，中午就可以吃上剛蒸出的槐花饅頭。清清淡淡的香，還有一點點甜，那樣恰到好處。

日頭一天比一天烈，夏天到來的時候，我和小朋友們就會不約而同地每天聚集在外婆家的后院，那里有一棵大石榴樹。據說那樹是外婆嫁過來時就有的，誰也說不清到底多大年紀，這樹冠高過矮房，每年要結五百多顆石榴。從玉簪似的石榴花開，我們便開始期待著，想象石榴汁水在舌尖環(huán)繞時的甜美感受。石榴一日胖似一日，枝頭開始漸漸往下彎。我們一群小孩子煞有介事地守在樹下，生怕有偷石榴的大孩子爬上二姨居住的矮房，將我們心心念念的石榴摘走。石榴成熟的時候，我們依舊不會去摘，要等每顆石榴都自己“炸開”，裂了口的石榴最甜。

也不是沒有不速之客，每次我們“擒獲”上房摘石榴的大孩子，外婆都會笑瞇瞇地在樹下找啊找，找到最大最熟的摘下來送給他們。我因此被氣哭過好幾次，外婆說：“石榴誰都可以摘，只不過是圈在咱家院子里了?！爆F在回想起來，那時最美好的記憶竟然不是石榴的口感，而是外婆騎著三輪車帶我挨家挨戶送石榴的回憶。一路上，外婆唱著“月亮彎彎彎上天”，我坐在一堆石榴中間，搖頭晃腦。這一輩子，外婆不光攢下了好人緣，更把那些最樸素而溫潤的東西傳遞給了子子孫孫，因此，盡管村莊消失了，可村莊里扎下的根卻在城市里發(fā)芽結果。

天高秋來到，葉子落了，沉沉地鋪在地上。整個季節(jié)，我們的目光都扎在落葉里?！鞍胃毕氡厥撬心猩紣鄣挠螒颉Ｌ暨x最老最韌的葉子根，仔細地揪下來，小伙伴們三三兩兩比量開來，交叉著互相拽，你的斷了我的勝，誰輸了也不惱，馬上尋找新的“武器”。若是兩個人的“武器”同時斷了，往往會送給兩人各自一個大屁股墩。周圍人的哄笑聲此起彼伏，成為記憶里秋的注腳。

葉子落著落著，就到了冬天。一場大雪卷下來，興奮了整個村子的少年。

北方的雪，往往伴隨著呼嘯的北風一起降臨。每每一夜安睡，早晨拉開窗簾，便看到窗戶上結了一層霜，輕輕抹一下，滿眼的銀裝素裹。一到這時候，我就開始雀躍，匆匆套上衣服一溜小跑到院子，一個個的腳印踩在雪地上，不大的院子就成了潔白的畫布，我便是飛旋的筆鋒。我這一鬧，弟弟也就睡不得了，折騰著要出來。二姨會把弟弟裹成一個球往外抱，一直喜歡讓大人抱著的小家伙只有在這一刻才無比著急地想要自己走，一到地上就像鳥兒一樣飛奔過來，跟在我身后蹦蹦跳跳，胡同里都是銀鈴般的笑聲。

雪抓在手里，涼絲絲的，指尖被凍得通紅，卻感受到了自然賦予的無限樂趣。趁弟弟不注意，我會突然用冰涼的手摸進他的脖子，他一個激靈，然后大笑著搖搖擺擺向我撲來，無奈個子太小，也只能把手伸進我的棉衣，冰一下我的腰。這時候我是不會掙扎的，因為知道如果他冰不到我，就會哭，弟弟從小就是愛哭鬼。

外婆見我們玩得盡興了，就會把我們趕到屋子里來，先用溫暖的大手給我們暖暖臉和小手，然后招呼我們吃飯。因為外面雪的吸引力太大，我和弟弟都吃得心不在焉。這時候外婆也就不管我們了，由著我們喝幾口粥就停了筷子。

上午的活動，一定是去二姥姥家堆雪人。

我站在院子里大嗓門一叫，小伙伴們就都出來了，脖子上掛著手套，手卻都在外面，見誰來了就抓上一把雪打過來。一路上笑語盈盈，偶爾會驚落誰家門口槐樹上的積雪，嘩啦啦被蓋上一頭一臉。

二姥姥家在后村，院子很大。這時候二姥姥一定已經抄著手站在正房門口了，我們一下子擁進去，嘰嘰喳喳地開始滾雪球。等一個個雪人堆好了，大家就會去廂房里拿煤球做眼睛，胡蘿卜就在廚房，現成的鼻子。等到二姨來掃院子，二姥姥就會把我們叫到屋子里，用干毛巾一個個給我們擦擦背上的汗，然后讓我們喝上一大碗早就煮好的紅糖水，甜滋滋的回憶至今還在味蕾里徘徊。

長大了才知道，二姥爺去世早，舅舅舅媽都在城里。外婆不愿意讓二姥姥孤寂著自己掃雪，就打發(fā)了我們去堆雪人。不知不覺就是這么多年，我們長大了，弟弟們依舊會去，直到村莊變成了城市。二姥姥想必也是期待下雪的吧，有那么多孩子會給她帶來歡樂。雪在村子里不光是兆豐年的彩頭，還牽系著很多很多，難以言明，卻盡在人心。

外面的雪依舊靜靜地下，對于少年的我來說，雪并不是寒冷的意象，也不是“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的詮釋。更多的，是一份溫暖，一種久久溫潤在靈魂里的質樸。

回憶，猶在雪里香。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