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芳坤 田瑾瑜
歷史的化骨綿掌——金仁順《僧舞》的傳奇敘事
◆ 劉芳坤 田瑾瑜
“故事”是金仁順小說的核心嗎?廁身“70后”作家身份之中的女性作家在斑斑細密敘事流淌中似已經(jīng)沒有辯駁的力量。米蘭·昆德拉說,假如作為小說,它還想“進步”,那它只能逆著世界的“進步”而上。圍繞在金仁順的短篇小說集《僧舞》周圍實在有太多的魅惑,冰冷俊毅的男人、柔情似水的女人和纏綿悱惻的情意,那是一片片破碎的關(guān)于逝去的高麗王朝的追憶。小說固然不負責(zé)歷史,只討論存在,但是,當(dāng)濕漉漉的女舞者潛入知足禪師的懷抱,當(dāng)男人們嘆惋“死也美得讓人心痛”,我們還是被這歷史敘事的化骨綿掌所傷,然后我們似乎警醒這從驚艷一刻而來的死亡的氣息。女舞者靈肉時有分離,肉身于她,竟然如戲匣,又一次打開的癡纏與縱情,又一次走向死亡輪回。文字落在歷史之下,而歷史落在廢墟之上。金仁順逆著“進步”之流,無異于以小說之名為身份之戰(zhàn)的掙扎。
對“過去事情的復(fù)述”早已經(jīng)在科學(xué)的歷史中消失,歷史仿佛越來越浪漫。歷史的建構(gòu)動力也催生了文學(xué)的傳奇敘事,有學(xué)者指出,中國當(dāng)代小說60年以來的文體變遷一直與中國古代小說的“傳奇”文體傳統(tǒng)之間存在著或顯或隱的藝術(shù)關(guān)聯(lián)。金仁順的小說于史傳之外,更注重抒情性與哲理性,《僧舞》的書寫方式宛如神秘的微風(fēng)撩開名叫“高麗”的女子衣袂。于故事,是一次高麗往事的探秘之旅;于文體,卻也是一次歷史對話之后的敘述微光。
“奇”是傳奇的第一要義。少數(shù)民族向來不缺少神秘的傳說,然而金仁順對自己民族的發(fā)現(xiàn)卻是促忽之間的,許是因為有從極恨到了極愛的認同體驗,作家的書寫倒是有了幾分“探看”的意味。小說的人物都具有超越“日常的特異性”,也有部分隨著歷史逐漸被“神話”的人物,這種“搜奇記逸”的原則恰與唐人傳奇是一脈相承的。從藝術(shù)表現(xiàn)性上來看,小說中發(fā)生在虛擬人設(shè)身上的事件由于既不是忠實于歷史的“重現(xiàn)”,也不是從屬于現(xiàn)實的一比一“復(fù)制”而具有了雙重超越性。這也就是說,金仁順把每一個歷史故事都重構(gòu)成具有超越歷史與現(xiàn)實意味的傳奇,在這一意義上的傳奇是區(qū)別于歷史與現(xiàn)實、帶有獨立色彩的中間物的存在?!陡啕愅隆分械呢懲鹾笫且粋€會飛的女人:“貞王后屏住一口氣,胸口貼著劍尖飛了出去,她飛得竟然和廢世子刺得一樣快。他力量用完的時候,她又向后飛出一段距離,然后腳才落到兩朵碩大的黃菊上面,接著又從花上落到地上。”天賦異稟讓這個平凡的舞藝師女兒破格入宮受寵,這種特異性成為她生死存亡之間具有決定性作用的籌碼?!都俊分小拔?春香小姐)的身上無風(fēng)自香,蜂蝶環(huán)繞在我的身邊”,“身帶奇香”的不尋常特質(zhì)使春香小姐和香妃在文字言說間不斷疊化重合。金仁順不單向中國歷史、高麗往事取材,西方童話故事《灰姑娘》中“水晶鞋”也被巧妙地化用:“我和香單走到一所舊廟旁邊,身后傳來了馬蹄聲音。我拉著香單躲進了舊廟,匆忙之間,一只鞋落在了官道上。這只鞋攔住了李夢龍?!?李夢龍)把我的鞋拿在手里,翻來覆去……”女子奇人,男子奇遇,構(gòu)成了金仁順小說傳奇敘事的顯在標(biāo)識。
頗有意味的是,金仁順不僅在歷史的長河里為女人們筑起清雅的夢幻小舟,在情愛的迷霧里穿行,而且刻意營造青草幽幽、紅顏不在、舉觴無人共飲的荒涼氛圍。女性以異類出現(xiàn)于小說發(fā)端在六朝志怪,宣揚因果;經(jīng)由唐傳奇兼有俠女之風(fēng),頗符合唐人自由的風(fēng)度;明清傳奇或有妖異形象寄托文人沮喪??梢?,“傳奇”文體之中的女性非但有形象描畫的鮮明,更可見其功能作用。相較于金仁順的現(xiàn)代都市小說,其歷史題材小說中多了幾分女性獨有的“柔軟”,言語表述中沒有還原歷史的勃勃野心,有的只是一份傾心于表達抒情化歷史的專注。于是,文字流轉(zhuǎn)間帶有一種細膩的質(zhì)地感,像撫摸一匹純色綢緞。歷史敘述中慣常存在的滄桑、宏大被悄無聲息地收束甚至消弭在娓娓道來的女性柔情表達中,但這并不是有意消解歷史而恰恰是金仁順選擇用一種自己最熟悉的方式去面對歷史的態(tài)度?!俺r族女人是經(jīng)常要被人用同情的口吻提起的,家里的一針一線,外面的一草一木全都是由她們來操持的。”也許我們不必對金仁順這套富有民族集體意識的理解過于苛求,優(yōu)秀的小說家往往對各種可選擇的語言協(xié)議富有敏感性?!侗P瑟俚》開篇告誡讀者“安靜下來,聽我為您說唱一個故事”,小說結(jié)尾又將讀者視點與人物視點合一:“是的,接下來的事情和你們想象的一樣。我成了一名盤瑟俚藝人。我既是一名說故事的人,同時也是故事里的一個人。”“我”在《僧舞》這部小說集里無處不在,也正是這個“我”既承繼了講故事人的距離判斷,同時“我”的敏感性使得這些傳奇敘事的主體性得以凸顯,從而與古典傳奇的道德價值評斷有所分異。
“我挺怕大詞兒的”、“我從來沒有過大的念頭”,誠如金仁順如此自述,她筆下的人物與其說是行走在“歷史洪流”中,還不如說是生活在“自我情感”中,避開傳統(tǒng)歷史書寫中英雄的、主流的、時代的表達定式,借用傳奇任情感在過去時空恣意發(fā)酵——在“香榭”伎者環(huán)境中長大的春香小姐醉心于“成為許多男人夢里的女人”,她單純的個人情感順著生活的肌理蔓延、徜徉?!跋惴蛉税焉杏嘘柟獾娜兆咏o予了我,把自己留給了黑夜,卻還能這么處之泰然?!毕惴蛉穗m為伎者,但她并不以此為辱,像一朵暗夜中綻放的黑玫瑰,無所謂世界是否偏愛,只要自己活得從容高貴,她把一生過成了傳奇。享有王后名號的世蘭“曾試圖挽回國王的愛情,她穿過內(nèi)宮最暴露的衣服,讓內(nèi)宮們抬不起頭來,還化過只有風(fēng)塵女子才敢化的妝容 …… 但世蘭的表面裝飾被剝掉,她的王后身份浮現(xiàn)出來,顯宗國王的厭倦感油然而生”。世蘭為愛終其一生,“母儀天下”不再是責(zé)任、氣度、風(fēng)范的代名詞,在《高麗往事》中它成為愛情的墓志銘、死亡的小序曲。沒有了歷史中皇室威儀的大氣磅礴,取而代之的是女性敏銳感受中的愛恨情仇,一段關(guān)于王后的歷史言說被置換成了一場風(fēng)花雪月的傳奇敘事。同時我們注意到,金仁順不僅描繪出一段段翩躚而來的“小歷史”,而且文本中的憂傷氛圍和死亡幽靈更用女性抒情化表達完成了歷史傳奇演繹。
所謂傳奇敘事“即把某種‘作意好奇’的‘虛構(gòu)’按照‘傳奇’的情節(jié)化取向現(xiàn)實地結(jié)構(gòu)在具體敘事話語當(dāng)中”。這一概念的界定與張愛玲曾提出的“傳奇的情節(jié)”和“寫實的細節(jié)”在內(nèi)涵上是同屬性的,世情傳奇很好地在“奇”與“實”之間找到恰當(dāng)?shù)钠胶恻c。純粹歷史敘事的距離感與純粹日常敘事的枯燥感在世情傳奇中揚長避短,將“大歷史”化為“小生活”,將“小生活”飾做“人世情”,絲絲縷縷滲入心脾。如果說張愛玲“為上海人寫了一本香港傳奇”,那么金仁順就是“為現(xiàn)代人寫了一本高麗傳奇”,“我們的社會正在變得越來越冷漠,越來越拜金,越來越自私,溝通變得越來越不可能。這是事實,我表達了事實,如此而已”。這一現(xiàn)實被編織進金仁順的文字世界中,她小說語言中塑造的過去使現(xiàn)代人反觀自我成為了可能。通過對歷史的書寫而“化解”歷史,“世情”將歷史化大為小,利用女性擅長的抒情化方式完成對“小的歷史”的重塑。歷史的化骨綿掌跨越時空依舊奏效,情感的古今錯位為現(xiàn)代人創(chuàng)造了一種帶有新鮮感的別樣傳奇。
金仁順《僧舞》一書中收錄的中短篇歷史題材小說都并非一般意義上的“歷史小說”,用金仁順自己的話來說她是“隔著時代、隔著地域遙望”的,而最大限度縮短這種時空距離感的手段便是回歸“世情”。如果說金仁順女性抒情化的言說方式完成了歷史化“宏大”為“個人”的屬性轉(zhuǎn)變,那么“世情”便是實現(xiàn)“化(掉)”大歷史這一效果的最佳入口,這也恰恰就是世情敘事作為傳奇敘事一支的文學(xué)史意義。傳奇與普通本質(zhì)上是相依相生的,世情傳奇便是以普通人、小人物為描寫對象的,就像張愛玲在其小說集《傳奇》上的題詞那樣:“在傳奇里面尋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尋找傳奇?!?/p>
山西省社科聯(lián)2016—2017年度重點課題“山西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寫作生態(tài)研究”(項目編號:SSKLZDKT2016032)。
注釋
:①米蘭·昆德拉著,董強譯:《小說的藝術(shù)》,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25頁。
②李遇春:《“傳奇”與中國當(dāng)代小說文體演變趨勢》,《文學(xué)評論》2016年第2期。
③金仁順:《高麗往事》,《僧舞》,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13年版,第9頁。
④金仁順:《伎》,《僧舞》,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13年版,第23頁。
⑤金仁順:《高麗和我》,《時光的化骨綿掌》,浙江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6頁。
⑥金仁順:《盤瑟俚》,《僧舞》,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13年版,第19頁。
⑦金仁順:《伎》,《僧舞》,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13年版,第23頁。
⑧金仁順:《高麗往事》,《僧舞》,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13年版,第3頁。
⑨張文東:《“歷史中間物”——魯迅〈故事新編〉中的傳奇敘事》,《魯迅研究月刊》2007年第6期。
⑩金仁順、高方方:《文學(xué),時光里的化骨綿掌——金仁順訪談錄》,《百家評論》201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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