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末
后來,她遇到了無數(shù)個晴天,卻再也沒有找過他。
壹
9月末的時候,一場小雨淅淅瀝瀝下了6天,柯小未盯著天氣預(yù)報上那一連串明明晃晃的陰雨天,在紙上默默寫了一串手機(jī)號碼。
如果29日是晴天,林牧之,我就打給你。
筆蓋擰上的那一刻,更像是一場訣別前的儀式。
柯小未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很特立獨(dú)行的人,所以從喜歡上林牧之的那一天起,她就有了一個很奇怪的習(xí)慣,賭。
賭氣象臺多番考究預(yù)報的天氣會不會出錯,賭路邊快要枯死的小花會不會突然生機(jī)盎然,賭外婆釀的梅子酒會不會根本就醉不了人,賭有一天,林牧之會不會主動跟她說句話。
“就算你賭贏了又能怎么樣呢?”曾經(jīng)有一次,同桌姑娘陳靈推了推鼻梁上的鏡框,對她莫名其妙的想法很是不能理解。
頓了頓,柯小未深深呼一口氣,像是下了多大的決心,說:“如果有一個賭贏了,那我就去向他告白?!?/p>
柯小未記得很清楚,第一次撂下這樣的豪言壯語時,她剛好16歲。
而現(xiàn)在,從高一到大二,16歲到20歲,已經(jīng)過了4年時間。
江南的天氣不比北方,天氣預(yù)報時常會出錯,這當(dāng)中有過無數(shù)個晴朗的日子,她還是沒敢去找他。
這樣的賭約,于她來說,就好像是一種習(xí)慣,又好像是傷疤,每到陰冷潮濕的日子里就隱隱作痛。
貳
柯小未第一次遇見林牧之是在5歲那年的9月29日,一串再平凡不過的時間,讓她記住了一個名叫林牧之的平凡人。
林牧之是個平凡人。
讀了中學(xué)之后,別人都這么說,從成績到性格,再到樣貌,林牧之怎么看怎么都像是一套上校服就會被淹沒在人群里的凡人。要是非要說他有什么特殊之處的話,那大概就是話少,沉默寡言。
不過,在柯小未看來這些都更像是偏見,因?yàn)樗麄兏揪筒涣私馑K运畈幌矚g聽人說起的一句話就是,你為什么會喜歡上林牧之那么平凡的男孩子?
這當(dāng)中之意并不難理解。
每當(dāng)此時她都會跟人據(jù)理力爭,急得面紅耳赤,可是換來的都是林牧之無所謂的眼神,和一副“誰要你多管閑事”的表情。
有一次她急了,拽住他的書包,不依不饒地追問:“林牧之,你明明有自己的夢想,為什么不說出來,向他們證明你并不是……”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淡淡打斷:“柯小未,這是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不管就不管,好心當(dāng)成驢肝肺?!边@是柯小未第一次沖林牧之氣呼呼地大喊,雖然只是對著他走遠(yuǎn)的背影。
柯小未想,這世上怎么會有林牧之這樣的人呢?
叁
“如果不是兩鄰之間獨(dú)有的區(qū)位優(yōu)勢,柯小未大概這一輩子都不會認(rèn)識林牧之?!边@是她寫進(jìn)日記的某一頁,很久以后再翻起,已經(jīng)不知道當(dāng)時心里是慶幸更多,還是失落更多。
柯小未和林牧之相差的,何止是一星半點(diǎn)。
柯小未4歲的時候柯媽媽就曾斷言,她這個女兒將來肯定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后來她慢慢長大,柯媽媽又在這句話后面添了一句,除了林家那個兒子。
柯小未會怕林牧之?
這在16歲之前,柯小未恐怕是要絲毫不顧形象地大笑一頓??墒窃?6歲之后,她卻只能懨懨地耷拉著腦袋,滿臉惆悵。
長大,真的是一件很憂愁的事情,它意味著有些事情會變得理所當(dāng)然,也同樣意味著年少時最拿手的本領(lǐng)會被人指責(zé)著說,豈有此理。
過了那個一言不合就可以撒潑打諢的年紀(jì),16歲的柯小未再也不能像小時候那樣,蠻不講理地纏著林牧之,學(xué)著家家酒里演的那樣,隨口就問他一句:“你喜不喜歡我?”
如果不是那個叫做林然的女孩突然出現(xiàn),柯小未以為自己大概會把這一份難以啟齒的情愫一直留在日記里。
高三那年的全國小提琴比賽中,有一個女孩因?yàn)榫o張不小心扯斷了琴弦,在一眾人的驚呼嘲笑中唯一肯出手相救的,是一個眉眼清朗的男孩。
故事不難猜測,那個女孩就是林然,而將小提琴借給她的,就是林牧之。
也許,別人都不清楚,但是柯小未卻很明白那一把從來形影不離的小提琴,對于林牧之有著怎么樣的意義。那是林媽媽留給他唯一的念想,承載著他最大的夢想和最憂傷的一段過往。
肆
從那場比賽之后,柯小未就知道了,那個名叫林然的女孩子,對林牧之來說,很不一樣。
6歲那年,林媽媽因病去世,林爸爸帶著林牧之搬到了這里。那時候起,他就有了不愛說話的習(xí)慣,柯小未從來沒有見過林爸爸口中那個活潑天真的林牧之,就像林牧之從來也沒有見過少言寡語的柯小未。
可是這一切,在林然出現(xiàn)之后都已然變成了真的。
深夜里,林牧之會在星光下拉著提琴,臉上始終掛著淡淡的笑意。而柯小未難得安靜地透過面前的窗子望著他,一言不發(fā)。明明以前她最喜歡在他練琴的時候故意放一些又吵又鬧的音樂,可現(xiàn)在她連走上前都不敢。
“新年時送你的那一本《哈姆雷特》,你看了沒有?” 某個幫著林牧之一起補(bǔ)課的傍晚,柯小未突然心血來潮,咬了咬筆頭歪著腦袋問他。
幾分莫名的不自然之后,他說:“對不起,書被我弄丟了?!?/p>
柯小未刻意壓低了腦袋,眸子里難掩失落。那個時候,她以為他只是不喜歡莎士比亞。
柯小未從沒想過小心翼翼這樣的詞會用在她身上,可事實(shí)是,她確實(shí)變得患得患失,生怕說錯一句話,生怕被他看出什么心思,又生怕他什么也看不出。
一番糾結(jié)的結(jié)果就是,在畢業(yè)酒會上,她喝醉了酒大哭大鬧,然后所有人都知道了柯小未喜歡林牧之,卻只有柯小未自己記不起那一日的事情。
伍
時隔多年,高中同學(xué)群里還時不時會有人調(diào)侃她在畢業(yè)酒會上的英勇事跡,添油加醋的情節(jié)不知幾分真假,但隔著屏幕柯小未還是尷尬得想去撞墻。
關(guān)于她醉酒的諸多細(xì)節(jié),柯小未都是聽陳靈說起的,她帶著一種很是崇拜的表情,語氣浮夸:“你一下沖上去拉住林牧之的胳膊說要為他唱一首歌,真的,當(dāng)時把我們所有人都驚呆了?!?/p>
“什、什么歌?”柯小未都不敢再問下去。
說到這里,陳靈沖她翻了一個白眼,頗有些恨鐵不成鋼地說:“讓我們蕩起雙槳?!?/p>
柯小未悻悻地摸了摸鼻頭,心里輕輕舒了一口氣。她承認(rèn),她沒出息,哪怕一切早就到了日暮途窮的地步。
陳靈還說,那天林牧之一臉不知所以地聽她唱完了整首歌,然后拖著喝醉的她回家。
再后來,故事就到了分別。
高考的前一天晚上,他們一起坐在院子里的老桐樹下,頭頂蒼翠的葉子在晚風(fēng)里簌簌作響。她祝他考試順利,他笑著說謝謝??墒牵麉s連高考都沒參加,就和林然一起去紐約讀了音樂學(xué)院。
9月份,柯小未一個人拉著行李踏上了南下的火車,一路上她看著窗外快速閃過的風(fēng)景,眼眶一點(diǎn)點(diǎn)濕潤,視線一寸寸模糊。
1萬多公里的距離,從前那個被她跟前跟后煩著的少年,終于離她很遠(yuǎn)了。
陸
29日,真的是一個晴天,預(yù)報中的大雨遲遲沒有來,太陽在天上暖暖放晴。
那一通電話,柯小未撥了又掛,掛了又撥,掙扎了許久之后,電話那端終于傳來清冽的男聲:“喂,你好?!?/p>
心臟好像跳漏了一拍,柯小未感覺指尖都在顫抖,嘴唇張張合合好幾次,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林牧之,我有話跟你說?!?/p>
“對不起?!?/p>
分毫沒有猶豫的3個字,柯小未怔怔地愣了下,眼睛酸澀得厲害,她以為她會哭卻只是輕笑一聲。
他說對不起,她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聽到了,那是只有柯小未自己才知道的秘密。
那一本《哈姆雷特》里其實(shí)有一張書簽,那是她第一次鼓起勇氣跟他說喜歡。她親眼看著那一張書簽掉在地上,又親眼看著他撿起,連著那一本書一起收在了書架的最底層。
所有人都說她喝醉酒的那個畢業(yè)酒會,她其實(shí)比誰都清醒,外婆釀的梅子酒根本就醉不了人,那是她第一次贏了跟老天的賭約。
所以,她百般無奈地說要唱歌給他聽,回家的路上,她故意將所有的重量都壓在他的肩膀,問了他一個問題。她問:“林牧之,我可不可以跟你考同一所大學(xué)?”
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也是說:“柯小未,對不起?!?/p>
可是啊,林牧之,其實(shí)你今天不該說對不起的。因?yàn)榻裉焖胝f的,無關(guān)喜歡,只是告別。
“林牧之,生日快樂?!?/p>
以后天天都快樂,柯小未心里默念著,還不等他的反應(yīng),就倉皇地掛斷了電話。
湛藍(lán)的夜空中星光一閃一閃,晴空萬里。而他,就好像一片云彩,在她的頭頂飄過,卻留在了別人的天空。
后來,她只是偶爾在看慣了晴天之后,會想起16歲那年追過的那一抹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