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潛
自然界事事物物都是理式的象征,都是共相的殊相,像柏拉圖所比擬的,都是背后堤上的行人射在面前墻壁上的幻影??茖W家、哲學家和美術(shù)家都想揭開自然之秘,在殊相中見出共相。但是他們的出發(fā)點不同,目的不同,因而在同一殊相中所見得的共相也不一致。
如走進一個園子里,你抬頭看見一只老鷹坐在蒼勁的古松上向你瞪著雄赳赳的眼,回頭又看見池邊旖旎的柳枝上有一只嬌滴滴的黃鶯在那兒臨風弄舌,這些不同的物件在你胸中所引起的情感是什么樣的呢?依科學家看,松和柳同具“樹”的共相,鷹和鶯同具“鳥”的共相,然而在情感方面,老鷹卻和古松同調(diào),嬌鶯卻和嫩柳同調(diào);借用名學的術(shù)語在美術(shù)上來說,鷹和松同具一個美的共相,鶯和柳又同具一個美的共相,它們所象征的全然不同。倘若鶯飛上松頂,鷹棲在柳枝,你登時就會發(fā)生不調(diào)和的感覺,雖然為變化出奇起見,這種不倫不類的配合有時也為美術(shù)家所許可的。
自然界有兩種美:老鷹古松是一種,嬌鶯嫩柳又是一種。倘若你細心體會,凡是配用“美”字形容的事物,不屬于老鷹古松的一類,就屬于嬌鶯嫩柳的一類,否則就是兩類的混和。從前人有兩句六言詩說:“駿馬秋風冀北,杏花春雨江南?!边@兩句詩每句都只提起三個殊相,然而可象征一切美。你遇到任何美的事物,都可以拿它們做標準來分類。比如說峻崖、懸瀑、狂風、暴雨,沉寂的夜或是無垠的沙漠,垓下哀歌的項羽或是床頭捉刀的曹操,你可以說這是“駿馬秋風冀北”的美;比如說清風、皓月、暗香、疏影,青螺似的山光,媚眼似的湖水,葬花的林黛玉或是“側(cè)帽飲水”的納蘭,你可以說這是“杏花春雨江南”的美。因為這兩句詩每句都象征一種美的共相。
這兩種美的共相是什么呢?定義正名向來是難事,但是形容詞是容易找的。我說“駿馬秋風冀北”時,你會想到“雄渾”“勁健”,我說“杏花春雨江南”時,你會想到“秀麗”“纖濃”;前者是“氣概”,后者是“神韻”;前者是剛性美;后者是柔性美。
剛性美是動的,柔性美是靜的。動如醉,靜如夢。尼采在《悲劇之起源》里說藝術(shù)有兩種,一種是醉的產(chǎn)品,音樂和跳舞是最顯著的例;一種是夢的產(chǎn)品,一切造型的藝術(shù)如詩如雕刻都屬這一類。他拿日神阿波羅和酒神狄俄尼索斯來象征這兩種藝術(shù)。你看阿波羅的光輝那樣熱烈么?其實他的面孔比瞌睡漢還更恬靜,世界一切色相得他的光才呈現(xiàn),所以都是他在那兒夢出來的。詩人和雕刻家的任務(wù)也和阿波羅一樣,全是在造色相,換句話說,全是在做夢。狄俄尼索斯就完全相反。他要圖剎那間的盡量的歡樂。在青蔥茂密的葡萄叢里,看蝶在翩翩地飛,蜂在嗡嗡地響,他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投在生命的狂瀾里,放著嗓子狂歌,提著足尖亂舞。他固然沒有造出阿波羅所造的那些恬靜幽美的幻夢,那些光怪陸離的色相,可是他的歌和天地間生氣相出息,他的舞和大自然有脈搏共起落,也是發(fā)泄,也是表現(xiàn),總而言之,也是人生不可少的一種藝術(shù)。在尼采看,這兩種相反的美熔于一爐,才產(chǎn)出希臘的悲劇。
(酸辣白菜摘自《廣州日報》2017年8月8日 圖/錦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