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朵
1
我發(fā)現(xiàn),自己手機通訊錄里的一些電話號碼莫名地消失了。
一開始,我還以為是手機出了故障。畢竟,號碼消失這種事,以前也偶爾發(fā)生,而且,因為消失的多是些不太常用的號碼,所以我就沒在意。
直到某天半夜,我迷迷糊糊地看見放在床頭的手機屏幕在閃爍,以為是自己定的鬧鐘響了,習慣性地伸手去按,結果,沒按到屏幕,而是按到了一個軟乎乎的小東西。
我心中一驚,以為是按到什么惡心的爬蟲,趕緊松手開燈。
屏幕上趴著一個小不點兒,身高比手機高不了多少,體形圓滾滾的,模樣像個小精靈。它似乎也受了驚嚇,愣愣地望著我。
我再湊近了仔細看,發(fā)現(xiàn)那個長條狀的東西有一半還埋在手機屏幕里,合起來好像是數(shù)字“1”,而靠近小不點兒嘴邊的部分已經殘缺不全,另外,小不點兒的嘴角還沾了點兒碎渣子。
它這時候反應過來了,一把扔掉號碼,那些被拉出來的數(shù)字馬上又融進了手機屏幕。它爬起來想溜,而我立即抄起旁邊的空玻璃瓶,瓶口朝下,把它扣在了里面。
先不管那家伙在罐子里大喊大叫,我拿起手機打開通訊錄,發(fā)現(xiàn)有個號碼缺了最前端的幾個數(shù)字,而排在最前面的那個“1”,只剩下了一半。
我難以置信地望向那個終于放棄抵抗,盤腿坐在罐子里“呼呼”喘氣的小不點兒。居然是它在偷吃我的電話號碼。
這小不點兒氣性還挺大,光顧著生悶氣,對我問的問題全都拒絕回答。
我小心翼翼地把它關進了一個小籠子里。
“我餓了?!钡诙?,它說了第一句話。
我示意它籠子里有蔬果,可它看都不看一眼,目光緊緊鎖住我的手機。
“你還想吃電話號碼?”我試探道。
小家伙捧著肚子,兩眼放光地點點頭。
在我“不坦白就沒有電話號碼吃”的威脅下,它勉強承認自己是專門靠偷吃手機電話號碼為生的一族。
“一族?”我很好奇,“不止你一個?”
它鄙夷地翻了個白眼:“不然,你以為全世界那么多手機號碼消失了,都是因為系統(tǒng)故障嗎?”
見它餓得發(fā)慌,趴在籠子底部直哼哼,我沒急著再問,打開手機通訊錄,挑了個以前存的中介號碼,把手機塞進籠子里給它。
沒想到它還挺挑食,抱著第一個數(shù)字啃了兩口便不肯再吃:“不好吃?!?/p>
“電話號碼也有好吃、難吃之分?”我很感興趣。
“當然?!彼职琢宋乙谎郏吭谄聊簧舷胱约悍ㄓ嶄?,卻被我將手機從籠子里抽走了。
“告訴我怎么區(qū)分號碼好不好吃?!蔽夜室庠谒媲盎斡剖謾C,“否則沒得吃?!?/p>
它太餓了,很快告訴我答案:“決定一個號碼好不好吃,取決于手機主人與這個號碼的主人過往通話內容的好壞。如果是真誠、友善、滿是愛意的通話內容,號碼就會很美味。反過來,如果是虛偽、吵鬧的通話內容,那味道就會相當糟糕?!?/p>
它表示,鑒于絕大部分人只是既有好心也有惡意的普通人,所以某個號碼好不好吃,大多取決于兩人間的相對關系,而不全是個人心性。
“再糟糕的人,也總會有跟人好的時候?!彼f。
我低頭去翻手機通訊錄,正好翻到一個關系一般的同事號碼,于是將手機重新塞進籠子,對小不點兒說:“吃吧。”
它大概也是餓慌了,這次沒挑食,默默把數(shù)字一個一個抽出來啃了,“咔嚓咔嚓”,像是在吃薄脆的烤餅干。吃完以后,它抹抹嘴,一點兒感激的意思都沒有,反而沒好氣地點評:“根本就沒味道。”
它對人和人之間的關系理解得還真透徹。
2
我很想知道,我手機里哪些號碼好吃。然而,它大概害怕告訴我以后,我會對那些號碼看得更緊,所以怎么都不松口。
無奈的我只好想各種辦法旁敲側擊,才勉強得到一點它們的選擇標準。
“通常父母與孩子、朋友、夫妻間的電話號碼好吃的可能性大。”它有一次告訴我,“但那只是可能性大而已,我們上當?shù)臅r候也最多?!?/p>
“上當?”我非常不明白。
“好多這樣關系的人的號碼,剛吃起來時可甜了,然而,多吃兩口,就會發(fā)現(xiàn)里面是發(fā)酸發(fā)苦的,關系維持得越長,這種情況就越明顯?!彼г沟溃熬拖衲銈冊S多人之間的關系沒有看起來那么好一樣,你們互相說的好多話也是假的?!?/p>
“話是這樣說沒錯啦……”我思索著,“可大部分關系很好的兩個人,即使彼此偶爾說過生氣、怨恨或者挖苦的話,也不能說明他們關系很糟?!?/p>
它又說:“不過,我們一般不去碰那些正在頻繁使用的號碼,這樣太容易被人察覺?!?/p>
所以,它們一族更喜歡挑通訊錄里那些曾經被頻繁撥打,但使用頻率越來越低的號碼下手。像是漸行漸遠的父母與子女,還有漸漸疏遠的過往好友的號碼。
后來,它跟我越混越熟,我手機通訊錄上無關緊要的號碼也越來越少。有時我不得不把一些朋友、親戚的號碼也拿給它吃。小家伙越吃越開心,簡直是毫無上進心地把我當成了它的飼養(yǎng)員,餓了就來討號碼吃,沒骨氣的樣子我都快看不下去了。
當然,它越來越圓的體形讓我更看不下去。
3
有一天,小不點兒說自己得走了。
它們一族有嚴格的規(guī)矩,不能在同一個人那里逗留太久。
我掏出手機,點開一個已經好幾年沒撥打過的號碼。
我與那個號碼的主人所有的關系,停止在最后一次撥打它時的那個夜晚。我們曾經有過十分美好的時光,即使最后不得不分開。令我驚訝的是,那些回憶,也同組成這個號碼的若干數(shù)字一樣,從來沒被時間沖淡,我始終記得清清楚楚。
我將手機遞到小不點兒面前:“吃吧?!?/p>
它有些驚訝地看看號碼,又抬頭看看我。“真的給我吃?”它眼睛瞪得圓溜溜的。
我點頭:“趁它還沒變質、壞掉?!?/p>
小家伙把一張圓臉貼著手機屏幕,珍惜地聞了聞,過了好一會兒才把號碼抽出來,小口小口地吃掉了。
“好吃嗎?”我提這個問題時,內心其實有些緊張。
“嗯?!彼鼘⒆詈笠稽c號碼殘渣扔進嘴里,抬起頭來,不舍地舔舔手指,滿臉幸福,“我從來沒吃過這么好吃的號碼,像被陽光曬暖的花蜜?!?/p>
我又問:“你能一直記得這段關系的味道嗎?”
它看著我,認認真真地重復了一遍許久之前說過的話:“只要吃過就不會忘。”
我笑了:“那真是太好了。”
不知道為什么,在松了口氣的同時,我的眼淚也淌了下來。
后來,我沒有再見過那個小不點兒,也沒見過它的族人。
或許因為我的手機通訊錄中再也沒有多余號碼的位置。
說來很奇怪,那些被吃掉的號碼所承載的記憶,無論好的壞的,都逐漸從我心里消失了———也包括最好吃的那一個。
然而,我并不為此而感到遺憾。因為我相信,那段最幸福、美好的記憶的滋味,會有個可愛的小不點兒,一直牢牢記著。
永不變味,永不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