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湫半雨

生以為劫，何以許浮生

■湫半雨

據(jù)傳，古時江南大戶人家若生女嬰，便在家中庭院栽一棵香樟樹，等女兒到待嫁年齡時，香樟樹也長成。媒婆在院外看到此樹，便知該戶人家有待嫁姑娘，可來提親。而女兒出嫁時，家人要將樹砍掉，做成兩只大箱子，并放入絲綢作為嫁妝，取“兩廂廝守”之意。

唐家是江左的大戶人家，今日得了一個漂亮的女嬰，取名唐墨。

她的父母在院子里種下一棵香樟樹苗，據(jù)說這是他們花重金買來的世上最好的香樟樹。

唐墨自從會下地走路，便時常給香樟樹澆水，悉心照料。轉(zhuǎn)眼間十六年過去，那日，她著一襲碧色輕紗衣倚在樹下，微風(fēng)徐來，香樟花瓣悠然飄落，擦過她的眉角，像是誰的手在輕撫她的青絲。

她看見哥哥踱步過來，蹙眉問了一句：“我總覺得這棵樹怪怪的，香樟樹花疏朵小，但每次我坐在樹下，都會有很多落花?！?/p>

哥哥垂眸思索，答道：“萬物皆有靈性，許是這棵香樟樹喜歡你，想把自己所有的花都送給你。”

唐墨愣了一下，起身看著香樟樹。纖細(xì)白皙的指尖觸碰在樹干上的剎那，她感到一陣悸動，喃喃道：“我感覺似乎有誰在，但又說不清楚，如果有，能讓我看看你嗎？”

一陣微甜的夏風(fēng)刮過，落花滿身。

“你這個小傻瓜，怎么可能有？”哥哥走上前，用扇子在她額頭輕輕敲了一下，溫和地笑著。

唐墨也覺得自己很傻，輕輕笑了一聲，跟著哥哥轉(zhuǎn)身離開，徒留香樟樹下一片冷寂。

是夜一個男子癡癡地站在樹下，他一襲青白長衫，面如冠玉，青絲隨風(fēng)翻轉(zhuǎn)，宛若謫仙。

他是千年香樟樹妖，因為天劫，道行盡失，化不成人形，變成了樹苗，卻被唐家重金買走，成了院子里的一棵小樹。

道行可以重修，可是女兒要嫁，年華不復(fù)。

那日，細(xì)雨微涼，一個媒婆喜滋滋地從正堂出來，瞥了一眼香樟樹，走出門去。次日，幾個彪猛大漢將樹連根拔起。唐墨沖出來大喊不可，卻被哥哥攔著。香樟樹倒下的那一刻，她像是失了魂魄，哭成淚人。

哥哥疑惑地問道：“不就是一棵樹嗎，哭什么？”

唐墨傻傻地看著，小聲說：“我怕是再見不到它落花滿地了。”

香樟樹被砍成數(shù)段，一月之后做成了兩只精致的大箱子，箱子被漆成朱紅色，里面放滿了江南絲綢，一片喜慶之景。

而她一身赤紅嫁衣，鳳冠霞帔，坐上轎輦，哥哥給她送行，江左的唐家大小姐和才子喜結(jié)連理。

他聽到滿街人贊嘆才子佳人，他抱緊琉璃色絲綢，祝他們兩廂廝守。自此，朱紅箱子被擺在廂房的最里面，落滿塵埃。

唐墨過得很好，面容如同韶華那時看到樹下花雨一樣幸福。

六十年后，唐墨安詳長眠。而當(dāng)夜，狂風(fēng)大作，廂房被雷火劈中，剎那間變成火海。

他還是那身青白長衫，謫仙之態(tài)，卻眉眼微怠，看著朱紅箱子化成灰燼，自己也走去忘川冥府。

“你天劫已過，已是上仙，莫要留在這里?！壁ね鯇λf著，催促他離開。

沒想到這人世間囚禁的八十載，這癡等的八十載，竟也是天劫的一部分。他苦笑一聲，說道：“浮生六道，我想折損千年道行進(jìn)這輪回?！?/p>

冥王有些驚訝，說道：“有仙不修，卻要嘗苦，有意思。六道之中，敢問上仙想去哪一道？”

他微微一笑：“人道。”

“想做一次人是嗎？只是可惜了你這千年的道行，好不容易渡了劫，成了仙。”

他搖搖頭，嘆道：“千年可以再來，可我不想負(fù)自己一個癡愿，冥王可否給我個人情？”

他拿出琉璃色的絲綢，江南圣品，猶如天物。

冥王眼前一亮，問道：“那你說說看，是想去那朱紅門，還是江湖中，又或者是那金鑾殿？”

他又拿出一縷長發(fā)，遞給冥王，說道：“她的枕邊?！?/p>

長生之道修無情，癡情之道無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