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齊林
李 梅
表哥的盲人公司有30多個盲人按摩師,男性居多,女性只有十個。他們當(dāng)中,大多都是先天性失明者,也有少數(shù)后天因各種各樣的疾病而失明的。
第一次去表哥位于城南路的盲人按摩店里,前臺服務(wù)員微笑著把我引入干凈整潔的房間。給你推薦我們店里最受歡迎的女按摩師,她剛下鐘,你真幸運。房間里放著一張長方形的按摩床,我關(guān)上房門,安靜地躺在上面,仿佛頓時身處在一個靜謐無比的世界。五分鐘后,門外響起一陣輕緩而有節(jié)奏的敲門聲。隨著一聲請進,門推開,進來的是一位年輕的女孩。女孩皮膚白皙,笑起來時臉上掛著一個甜甜的酒窩,寬松得體的衣服下,她凹凸有致的身形依然清晰可見。我立刻知道了女孩深受歡迎的理由,笑容與美麗幾乎成了都市叢林法則的制勝法寶。美麗,在弱肉強食的都市,被演繹扭曲成一種膚淺的意義,往往意味著能給人帶來強烈視覺沖擊力的性感。上帝給了她成熟美麗的身軀,卻關(guān)閉了她那雙觀看世界的窗戶,她無法親眼目睹自己的美麗,只能不斷地通過別人贊美的言語和欲望的氣息來判斷自己美麗所抵達的高度。我常猜想,上帝在造人的那一刻,是否也閉上了雙眼。
慢慢地,我跟這個叫李梅的女孩相熟起來。李梅出生在湖南鳳凰的大山里,她母親是智障,父親疾病纏身,整個家庭靠她年邁的爺爺照顧著。李梅說她出生沒多久,她奶奶在撿拾破爛的路上,被撞身亡,不久之后她父親身患重病。在村里人的流言蜚語里,她被人們視為不祥之物。這個疾病纏身,皮膚暗黑,長相甚至有點丑陋的女嬰孩,人們暗地里稱之為黑蝙蝠。漸長之后,熱愛運動的李梅慢慢從疾病的泥潭中走出來,竟出落成一個皮膚白皙、身材高挑的美姑娘。她看不見的雙眼下,是一張有著精致的五官的臉。她看不見自己美麗的身影,她只能從旁人贊美、驚訝、最后到遺憾的聲音里,感受到自己生命的倒影。在由自己美貌而引起的波瀾和喧嘩里,她始終安靜地微笑著,黑夜沒有把她吞噬,反而把她孕育成一朵盛開的花朵,在暗夜里,氤氳著淡淡的清香。上帝給她無邊的黑暗,她卻輕易地轉(zhuǎn)身,在屬于自己的心靈宮殿里,擰亮一盞燈火。
索性老天爺開眼,她有一個勤奮好學(xué)的弟弟,正在上高一,成績十分優(yōu)秀。他們深陷在貧困的深海里,幾近淹沒。極端貧困幾乎成了盲人的標(biāo)簽之一。李梅說,她要好好掙錢,供弟弟考大學(xué),給家里減少一些負擔(dān)。李梅說這些時抿著嘴,原本悲傷的表情忽然釋放出一抹光芒,轉(zhuǎn)瞬卻又暗淡下來。我聽了有些不知所措,一個小時的按摩快結(jié)束時,我又主動加了兩個小時。不料李梅對我說,林哥哥,你再加一個小時就可以了,兩個小時有點浪費,效果都一樣。李梅的這句話讓我感到她不一樣的純真與善良。李梅的純真讓我感覺她仿佛生活在童話的宮殿一般。一切總是存在荒謬的一面,思想身處在童話的宮殿里,肉身卻深陷于殘酷的現(xiàn)實之中。
在盲人按摩店,有這樣一個普遍的現(xiàn)象,當(dāng)新來的盲人女技師還處于單身狀態(tài)時,店里未婚的男盲人師傅大都會比較積極主動地靠近她。正負兩極相互吸引著。新來的單身女技師像一個巨大的磁鐵般,無形中釋放出女性應(yīng)有的氣息,吸引著男盲人技師的靠近。很顯然,對于生活空間狹小的盲人按摩師而言,這確實是一個尋找到另一半的絕佳機會。李梅剛進店時,她清脆溫柔甜美的聲音,確實吸引了店里許多單身盲人,但面對幾個男孩子的追求,她都借年紀(jì)小還不想談而委婉拒絕了。這樣一來,大家的熱情也就慢慢淡了。來自湖北隨州的小義一直喜歡著李梅,這幾乎成了店里公開的秘密。正常人一般通過第一眼來判斷是否對異性有好感,盲人不一樣,盲人一般通過對方的聲音以及旁人對這個人的描述來判斷是否適合自己。小義從旁人口里得知李梅有一頭秀麗的長發(fā)和前凸后翹的身材時,頓時感覺自己配不上對方,追求的熱情頓時銳減。我比人家大七八歲,家境又不好,去追人家豈不是害人家?小義知難而退,暗地里卻依舊關(guān)注著李梅的一舉一動,真心地對她好,但這種好是保持距離的。小義身上泥土般淳樸的氣息令人動容,他知難而退的選擇,并非懦夫的表現(xiàn),而是一種深愛的無奈與勇敢地放手。
幾次與李梅接觸后,我感覺自己正在滑入一個欲望的深海里,無法自拔。每次我都會提前預(yù)約,有時她在忙,我也會耐心地等待一兩個小時。與小義的知難而退相比,我對李梅的迷戀和欣賞其實始終是一種處于旁觀者觀望的態(tài)度。在不堪的世俗面前,相比于表哥表嫂動人的愛情,我還顯得懦弱,沒有足夠的勇氣踏出那艱難的一步。我深知,這種耐心的等待里其實潛藏著一種最原始的欲望。李梅豐腴身軀的包裹下,其實是一顆質(zhì)樸而善良的心。在浩瀚無邊的暗夜里,這顆純樸善良的心仿佛一顆璀璨的星星。這種身體的早熟與心靈的純真所形成的巨大反差,輕易間把人迷住。性感豐腴的身軀一旦與純真聯(lián)系在一起,很容易陷入骯臟的魔爪中。
我靜躺在按摩床上,微閉雙眼,像是暫時掉進無邊的寂靜里。李梅純澈安靜,像一灣深邃的湖泊。她適時地說著話,安靜而又內(nèi)斂,完全不會像別的技師那般一兩個小時下來喋喋不休。我躺著,腦海里呈現(xiàn)出她的面容,點點滴滴,如此清晰。她近在咫尺,雙手用合適的力度在我身上游弋著。她青春的氣息在我身邊回蕩著。我默默注視著她。她清純的面容、白皙而修長的十指、恰到好處的腰肢、渾圓的屁股、干凈而飽滿的乳房,站立在我面前,每一個細微的表情里都潛藏著無限的美感。我感覺自己瞬間被俘了。李梅的雙手重新放在我的左右太陽穴上,輕輕按摩起來。幾分鐘后,我整個人又變得神清氣爽了許多。李梅接著把溫柔柔軟的雙手輕放在我干澀的眼睛上,沿著眼睛四周的魚腰穴和承泣穴四處打著轉(zhuǎn)兒,五分鐘后,眼角適才的疲憊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平息著自己的思緒,仿佛有意讓自己的鼻子發(fā)出均勻的呼吸聲,胸膛也均勻地上下起伏著。
有那么一段時間,李梅像一塊巨大的磁鐵吸引著我。李梅起身,走到按摩床的中央,兩雙纖細的小手按在我僵硬無比的腰肌上,幾乎是使出全身的力氣,整個人仿佛都壓了上去,一股濃烈的酸疼感像一滴巨大的墨汁瞬時洇散開來。躺在床上,感到那股因長期匍匐在辦公桌的電腦前而產(chǎn)生的酸疼感,此時此刻像一個橢圓的雞蛋,頓時被人捏碎了一般,發(fā)出疼痛的聲響,不過這種疼很快便被隨后潮水般滾涌而來的愜意舒服感淹沒得毫無蹤影。不時有人開著高配置的寶馬??吭诿と税茨Φ觊T口,他們是公司老板,也是李梅的客人。他們早早地預(yù)約好,每次來都上夠足足三個小時,有時按摩的途中睡著了,他們又自覺地加了一個小時,上到四個鐘。這是最正規(guī)的場所,不是發(fā)廊也不是沐足,沒有客人敢輕舉妄動,門中央鑲嵌著的那塊透明的玻璃,隨時都有一雙眼睛在窺視著房間里的一舉一動。一層薄薄的紙橫在中間,沒有誰敢輕易捅破。一次,一個年逾四旬的臺灣老板在店里上了一個鐘后,緊接著又買了四個鐘,拉著李梅的手讓她上門到他家里為他按摩。臺灣老板滿嘴酒氣,他拽著李梅的手死死不放,李梅白皙的手被拽得通紅。后來在表哥的再三解說下,李梅才掙脫開來。酒輕易間暴露了人卑劣的欲念,臺灣老板的無理取鬧,其實是絕大多數(shù)客人的心理。
表哥讓我把受到驚嚇的李梅送回宿舍。暗夜里,小徑旁的路燈突然熄滅,耀眼的光線迅速消失,世界頓時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我牽著她手,像哥哥一般,摸著一旁的墻壁緩緩行走,繞了一圈,險些走入泥濘之中。我相信命運存在著某些既定的宿命性,視力缺失的盲人,瘸腿的男孩,他們的人生之路注定充滿曲折。李梅說,年幼時有一次獨自出行,誤入疾馳的車流中,站在馬路中央的她咬著唇,戰(zhàn)戰(zhàn)兢兢,臉上露出驚慌失措的表情。一輛車從她身旁疾馳而過,半米的距離,差點讓她墜入致命的深淵。一雙生滿老繭的手,迅速把她拉回安靜的路邊。她父親心疼地把她擁入懷中。黑暗的掩護蒙蔽作用,縮小了視覺帶來的恐怖。劫后余生的她緊咬著牙,眼角噙著淚,差點哭出聲來。
連續(xù)三次去預(yù)約按摩無果后,終于在周末那天,我等到了李梅。李梅微微俯身下來,雙手按在我腰肌的位置,整個身子重心壓了下去,幾乎要貼在我瘦弱的身上,瞬間我就感到了一股別樣的柔軟,那是李梅干凈飽滿的雙乳緊貼在腰間才會滋生而出的感覺。幾乎是一瞬間,這種溫暖而又柔軟的感覺帶著原始的欲望氣息像變異的螞蟻一般迅速攀爬到大腿根,很快我就感受到了一股難以忍受的膨脹感。我尷尬地發(fā)現(xiàn)自己下體硬了起來,硬邦邦地頂著生硬的按摩床,幾乎要撐破衣服。完全被自己的這種反應(yīng)嚇住了,我使勁搖了搖頭,驅(qū)趕著潛藏在頭腦里的惡魔,但這種沾染著無限欲望氣息的想法始終盤踞在腦海里,暫時揮之不去。被腦海里的這種想法驅(qū)使著,我兩只垂在床下的雙手幾乎要伸縮復(fù)活起來。每次按摩完全身,總喜歡李梅用棉簽掏耳朵,這是最享受的時刻,幾乎是身心歡愉。一根干凈細小的棉簽緩緩進入耳朵邊緣,輕緩有度,一點也不感到疼,那股癢意也開始像無數(shù)只熱鍋上的螞蟻般飛速攀爬開來。
頭部柔軟而又渾身堅硬的棉簽循環(huán)往復(fù)進入耳朵的姿勢,形象生動,彌漫著強烈的生殖味道,容易讓人陷入不潔的性幻想中。李梅俯身給我掏耳朵時,她干凈而豐滿的乳房輕觸在我的肩膀上,禁不住讓我渾身微微一顫。我緊閉雙眼,讓這種最原始的沖動慢慢浮沉下去。那一晚,我竟夢遺了。清晨醒來,重新咀嚼著睡夢中與李梅赤裸糾纏在一起的畫面,禁不住一陣臉紅。
我沒想到那一晚赤裸的畫面差一點成為骯臟的現(xiàn)實,那個陽光綻放成一朵血紅的下午,李梅忽然尖叫著從按摩房間里沖出來,領(lǐng)口的衣衫凌亂,一顆扣子掉落在地,兩只豐滿潔白的乳房沖破衣服,呼之欲出。她驚慌失措,一臉委屈地從房間跑出來,腳步迅速,雙手扶著墻。一整天,我看見她坐在休息室墻角的小板凳上,眼神呆滯,沉默不語。對李梅圖謀不軌的是一個年逾六旬的老者,店里的人憤憤不平,他們驚訝怒罵一只生滿老繭骯臟的手竟伸向一個剛剛走向成年的女孩。店里,我看見一直默默喜歡著李梅的小義緊握著拳頭站在門口,他忽然急匆匆想跑進門去揍那個老頭,索性發(fā)現(xiàn)及時,被我們迅速攔了下來。我在對李梅的憐憫中,加入他們怒罵復(fù)仇的隊伍里。然而,在強烈的憤懣里,我看到自身人性深處的卑劣與獸性。那個彌漫著欲望氣息的夢境,其實是我內(nèi)心欲望最真實的映照。
那次驚嚇之后,李梅精神有些恍惚,按摩時男客人正常的肢體碰撞都會讓她輕易陷入恐慌和焦慮之中。像一只失明而又受傷的羊羔置身于荊棘密布的叢林之中,她時刻擔(dān)心著覬覦許久的老虎,會突然撲到眼前,張開鋪滿鋒利牙齒、彌漫著血腥氣味的虎嘴。
一個星期后,當(dāng)我出差回來再次前往,卻不見了李梅的蹤影。前臺的小妹告訴我,李梅回去結(jié)婚了,以后再也不會出來了。一切顯得仿佛十分突然,卻又暗暗進行著。去年年底回去過年時,去縣城姑姑家拜年時,緊挨著姑姑而居的啞巴恰好從窗戶上看見從樓下走過的她。這個年近三十、老實巴交的啞巴,家境比較富有,在縣城擁有兩套房子。相比于在城市艱難流浪的生活,這樣的結(jié)局畢竟比想象中好很多。李梅回去結(jié)婚后不久,小義顯得有些失魂落魄,幾天后選擇了辭職離開。李梅這根定海神針在他內(nèi)心的抽離,一切仿佛坍塌下來。
我坐在店里的大廳,內(nèi)心深處感到一絲深深的遺憾,我深度剖析著這絲遺憾背后似乎還深藏著一種不可告人的欲望。
幾天后,我和表哥驅(qū)車幾百公里,在那場喜慶的婚禮上,看見李梅在她父親那布滿老繭的雙手的牽引下,走入婚禮現(xiàn)場,把她交到一雙溫暖有力的手里,這手的主人有一雙清澈而又明亮的眼睛。李梅疾病纏身的父親,步履顯得有些顫顫巍巍。這是一場愛的接力,在喧囂的塵世,她需要愛情的那盞燈來擦亮和溫暖她前行的路。我問李梅愛身邊這個男人嗎?李梅不置可否,只是說他對自己很好。更重要的是,這個男的姐姐在縣醫(yī)院做副院長,這對于李梅深陷貧病之中的家庭而言,無異于一根救命稻草。
李師傅
表哥位于城南的盲人按摩分店裝修得很別致,墻壁上貼著各種風(fēng)格的風(fēng)景畫,走進店里,靠右手邊的墻壁上貼著一幅巨型畫,畫面溫馨感人,母象站在孩子的左邊,而體型龐大的雄象則緊隨在孩子的右邊。它們用心呵護著自己的孩子,微風(fēng)吹拂之下,緩緩朝落日的方向走去,同族群的大象在不遠處低矮的樹林里悠閑地啃食著樹葉。
每次伏案良久之后來到盲人按摩店里,從安靜的大廳里走過,有意無意之間,看到這幅溫馨的大象族群畫面,腦海里浮現(xiàn)的竟是發(fā)情期的雄象跟母象交配時發(fā)出的嘶喊聲。這張有意無意間張貼在墻的畫面其實暗含著豐富的隱喻,大象龐大富有威嚴(yán)的身軀以及家族群居式充滿團結(jié)意義的生活,凸顯出盲人這個特殊群體生存的尷尬和艱難。視覺的抹殺讓盲人處于進退兩難的境地,長久地隱匿在潮濕逼仄的出租屋里,只能透過窗戶感受到窗外陽光的溫暖,而走出房門的那一剎那,則要面對危險叢生的外部世界。
曾經(jīng)穩(wěn)坐叢林霸主地位的大象在人類貪婪欲望的侵襲下,瀕臨滅絕。人類以叢林保護區(qū)的方式讓大象免于被偷獵者射殺的危險。在偷獵現(xiàn)象愈演愈烈的形勢下,一直以王者姿態(tài)出現(xiàn)在人們視野里的大象,淪為急需保護的弱勢群體。人類用畫地為牢的方式保護大象,就像《西游記》里孫悟空用金箍棒劃下金光閃閃的圓圈,讓唐僧站立其中,以免受妖魔鬼怪的侵襲。一切仿佛不謀而合,馬路上凹凸不平的盲道,旨在為盲人的前行之路掃除障礙,指明一條抵達目的地的順暢之路,這無疑也是一種安全道路上的保護區(qū)。
盲人摸象,觸摸的姿勢顯得從容自在。盲者,在荊棘叢生的世界,承受的肉體和精神的雙重壓抑,確是自下而上的。肉身和精神的巨大重壓,仿佛一頭巨象,沉沉地壓在他們身上,步履維艱。
與正處于弱勢邊緣的大象相比,盲人的私人生活領(lǐng)域明顯障礙重重。在窮困潦倒的生活中,深夜,肉身的歡愉仿若慶典一般,人渴求置身翻云覆雨的云端中來暫時擺脫內(nèi)心的困境。像是一場戰(zhàn)役,男女彼此糾纏,狠狠地撕碎彼此,來宣泄內(nèi)心的重壓。視覺的沖擊容易激蕩起人最原始的獸性與欲念。在燈紅酒綠的花花世界,人專注的眼神,容易被裸露的肉身引入欲望的陷阱。盲者,上帝遮蔽他們的雙眼,讓他們置身于一個相對安靜純凈的世界。然而,當(dāng)盲者宣泄欲望的閥門被掐斷時,肉身最原始的欲望不斷膨脹,人容易走向極端,陷入欲望的迷宮,他們在迷宮里橫沖直撞著,試圖早日翻越墻壁,掙脫出來。
表哥的盲人按摩店,剛開始沒有單獨的夫妻房。店里有幾對夫婦,夫妻雙方都是盲人,他們各自住在集體宿舍里。外面人多復(fù)雜,盲人去外面租房子住,十分不安全,一般房東也不愿意租住給盲人。我曾陪店里的一個盲人師傅在店里百米之遙的地方租住房子,操著一口粵語的本地房東見租住給一個盲人住,十分不情愿,怕出安全事故。
盲人按摩師傅住的宿舍里,四個人住一間,房間顯得有些狹小。所有的盲人師傅都住在一樓,這樣不會產(chǎn)生墜樓的危險。來自甘肅蘭州的王叔住在左手邊最靠里的房間,王叔年近四十,他的老婆住在右手邊109這個房間。為省點錢,王叔他老婆每個月總會有那么幾個休息日的下午來到他的宿舍,兩個人偷偷親熱一番。人都出去了,宿舍頓時顯得空蕩蕩的,王叔摸索著閂上門,拉上床簾,輕緩有度地動作著,卻壓抑著不敢喊出聲來。那天午后,見宿舍的兩個人出去了,王叔大喊著還有人嗎?他靠近床鋪,緩慢認真地摸索一番,發(fā)現(xiàn)都是空的,心才放下來。然而沒想到當(dāng)他抱著老婆在床上剛親熱完,卻傳來手表報時的聲音,緊接著是一陣撲哧的譏笑聲。原來,來自江西贛州的小劉能看清一點點模糊的影子,一直惡作劇地緊貼著墻壁,躲過了王叔的檢查。4分38秒,手表報時的聲音,敲在了王叔的心坎上。這件事傳出去一時成為店里師傅茶余飯后閑聊的熱門話題。4分38秒,也一度讓王叔抬不起頭來。像是有一堵墻在他的內(nèi)心坍塌下來。有幾次,沉睡中的小劉,忽然遭到一拳重擊,一時打得鼻青臉腫。二十出頭,還處于貪玩年紀(jì)的他,沒想到一次好奇的惡作劇會引來一次毒打。小劉撲哧的譏笑聲一直回蕩在王叔的耳邊,以致成為他辭職離店前與小劉毆打的導(dǎo)火索。年末,在表哥的不斷挽留和勸解下,在店里做了四五年的王叔還是帶著自己心愛的老婆選擇了辭職,他們準(zhǔn)備去隔壁的城市待下來。從一座熟悉的城市轉(zhuǎn)到陌生的城市,對于一個盲人而言,更是困難重重。索性后來在表哥的推薦下,王叔夫婦倆去了朋友的一個店里。王叔的遭遇立刻讓表哥分隔出幾間夫妻房來。
那時我常想,像王叔他們夫婦倆同為盲人,處于同一個起跑線上,兩人都看不見,沒有誰看不起誰,誰也不欠誰什么。如果一對夫妻,一方是盲人,一方視力正常,那會產(chǎn)生怎么樣的心理隱憂?
昏黃的午后,一旁的盲人按摩躺椅上傳來一陣嬉笑聲。朋友一臉壞笑著。你們盲人夫妻是怎么同房的?單身盲人是怎么解決性生理需求的?朋友略帶顏色的好奇一問,竟讓原本沉默壓抑的空氣里彌漫著活躍的氣氛。給他按摩的盲人師傅露出害羞的笑容。給我按摩的師傅是一個年逾四旬的中年男子,在這種氣氛下,我看見他緊繃著臉。按摩師傅一問一答,簡潔而凝練,這種教科書式卻又帶著生活氣息的回答讓原本看似低俗搞笑的話題陡然之間變得沉重起來。朋友這種大膽而直接的提問其實代表了眾多人的獵奇心理,這正是我們極想了解的事情。
相比于大象交配時發(fā)出的淋漓盡致的呼喊和嘶吼,盲人正常生理需求的滿足和宣泄則顯得異常艱難,他們壓抑著,不讓自己發(fā)出聲來。大象交配時肆無忌憚地嘶吼背后凸顯的是另一種生的自由。在柴米油鹽所編制出的日常生活里,人首要面對的是自身肉體這頭沉重的大象。屋外月光普照大地,屋內(nèi)陷入一片漆黑之中,暗夜深處,人孤獨地用手一遍遍觸摸著自己沉重的肉身和靈魂,熟悉和陌生相互交織著。
當(dāng)帶著濃郁獵奇心理的朋友正想深入這個話題時,給我按摩的二十六號李師傅突然發(fā)出一聲怒吼,能不能不要聊這個!我抬頭,看見他緊繃著的臉由紅變紫,雙手因為生氣劇烈地顫抖著。原本活躍的氣氛頓時變得壓抑無比起來。按摩最終提前結(jié)束。我心底揣摩著。過激的反應(yīng)下面一定有著難以言表的故事。
幾日后,我無意中從另一位師傅口中得知了李師傅的故事。
在三十五歲時李師傅娶了老家一個身體健康、四肢健全,但比他大五歲的離異女人。婚后第二年,平日老實本分的妻子竟然意外地出軌了。雙目失明的他束手無策。他無法親眼見證事情的真實性,只是從旁人善意的提醒里捕捉到一些真實的細節(jié)。在這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的刺激下,他整個人幾乎處于崩潰的邊緣,一整天呆坐在房間里,雙手隨著情緒的波動劇烈顫抖著。他們開始爭吵起來。枕邊肌膚相親時發(fā)出的喘息聲,慢慢演變成一種歇斯底里的謾罵。一周后的一個雨夜,他們彼此的肉身又糾纏在了一起,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剛結(jié)婚時的狀態(tài)。當(dāng)情欲抵達到頂端時,他忽然雙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嬌喘的聲音迅速變成急促的呼吸聲。所有重歸于好的假象背后,其實是為了更好的復(fù)仇。他幾乎要置她于死地,仿佛一切不容置疑。命懸一刻之時,那個拼命掙扎的女人最終還是掙脫了出來。
凱 子
2010年秋季,我跟著表哥公司的一群盲人按摩師前往隔壁城市的溫泉度假勝地旅游。為期兩天的旅游,藍天白云潔凈如洗,仿佛一塊輕盈而又潔白的綢緞,輕躺在溫暖清澈的水中,仰望天際,揚起手指,一切仿佛觸手可摸。溫泉度假村隔壁是一家大型動物園,中午休息的間隙,凱子央求我?guī)ビ斡[動物園。凱子是表哥的一個遠房親戚,是表哥高薪從內(nèi)地的盲人按摩店挖過來的。表哥勸凱子趁年輕出來闖闖,在表哥的勸說下,凱子單槍匹馬地來到了南方。在表哥家的幾次家庭聚餐會上,我見過幾次凱子,他靦腆害羞。
在動物園,我和凱子騎坐在一頭大象寬厚的頸背上,在趕象師手中鞭子的鞭策下,大象左右微微搖晃著緩緩前行。被馴服的大象,在馴獸師面前,顯得溫順十足。大象左右搖晃著身體時,座椅緊跟著顛簸,我看見凱子的雙手緊緊抓住座椅,臉上路出興奮而又惶恐的神情。園中那條齊腰深的河流橫亙在眼前,水聲嘩嘩,大象涉水而過時,發(fā)出沉悶而沙啞的嘶喊聲。微涼的水激蕩起大象內(nèi)心深處的漣漪,久居樊籠的大象在嘶喊呼叫中尋求曾經(jīng)的野性。沉重笨拙的大象掀翻起水的巨浪,我和凱子緊抱著,在濺起的水花聲里仿佛重新回到孩提時的歡快與純澈。上岸后,大象步履沉穩(wěn),我們在經(jīng)歷短暫的適應(yīng)后慢慢與大象融為一體。凱子雙手撫摸著大象的寬闊的身軀,空洞的眼神里仿佛閃爍出異樣的光芒來。盲人摸象,這個曾經(jīng)耳聞多年的場景,如今如此清晰地呈現(xiàn)在我的面前。
此次出游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在車流擁擠的馬路上,在喧囂的菜市場,在彌漫著福爾馬林氣息的醫(yī)院走廊上,在空曠的森林里,在靜謐的深夜,凱子撫摸大象的畫面總會長久地浮現(xiàn)在我眼前。盲人摸象,這幅畫面帶著世界的隱喻。橫亙在盲人面前的,除了肉身這具沉重的大象,還有廣袤至極的世界這頭大象,在廣袤的物質(zhì)世界里,還隱藏著精神的種種隱疾。
1987年出生的凱子與我年齡相仿,視力有0.08,能看見物體模糊的輪廓,他16歲學(xué)習(xí)盲人按摩,從業(yè)已有十多年。因為技術(shù)精湛,凱子是店里五個高級盲人按摩師之一。按摩時,凱子靜靜地忙碌著,一切顯得有條不紊,在他雙手的游弋下,我酸脹的肌肉頓時舒緩了許多。潔白而又閃爍著溫柔燈光的房間里,只聽見他的雙手在我背部富有節(jié)奏敲打的聲音。一問一答式的對話讓一切變得異常簡單。凱子確實是一個異常內(nèi)斂的人。凱子嫻熟而細膩的經(jīng)絡(luò)疏通技藝再加上一些合理的運動建議,讓我從以往的一周一次按摩頻率調(diào)整為一周兩次,兩個月下來,纏身大半年的肩頸和腰肌勞損頓時恢復(fù)了一大半。我贈送了一個比較好的收音機給凱子表示感謝,凱子接過收音機的那一剎那,害羞地笑了。他說曾經(jīng)一個喜歡他的盲人女孩也送過一個收音機給他。女孩家境不錯,他們彼此談了不到兩個月,就被迫分開了。雙方家里都極力反對,兩個盲人結(jié)婚無異于飛蛾撲火,把彼此都推向黑暗的深淵。這次唯一的情感經(jīng)歷讓他更加深刻地認識到現(xiàn)實的殘酷性,他開始陷入恐慌的陰影之中,對于未來,他隱隱感到一絲恐懼。我想著他按摩技術(shù)這么好,腦海里便浮現(xiàn)出靜謐的夜晚,他給自己的女朋友按摩理療的溫馨場景。凱子像是沉浸在甜蜜而又悲傷的回憶里,他說那年他們彼此在一起時,只溫暖地牽手,擁抱,接吻,并沒有同居。我略帶戲謔地說,那都快三十了,你不會還是處男吧。凱子沉默不語,只是羞澀地一笑,沒有正面回答我,這樣帶著私密氣息的問題,只有傻子才會如實回答。在這個過度開放的社會,對于一個男人而言,年近三十,還保持著處子之身,這仿佛意味著屈辱和失敗。按摩完走出店門,才發(fā)現(xiàn)我隨口說出的問題對于盲人這個特殊的群體而言,卻是一個異常艱難的問題。
一周后,當(dāng)我再次預(yù)約凱子,卻被告知他突然遭遇車禍,此刻正在重癥監(jiān)護室搶救。我倍感驚訝。在我三番五次的打聽和逼問下,電話那端的表哥終于向我吐露了實情。凱子去發(fā)廊,事情正進行到高潮時,遭遇警察突襲檢查,慌亂中,他提起褲子,在她的掩護下,一臉慌亂地從后面隱蔽的小門逃跑出去。一切都存在著一種隱秘的定數(shù)。當(dāng)兩種偶然的事情碰撞在一起,就很容易成為苦難發(fā)生的必然。隱藏的定時炸彈就在此刻引爆開來,慌亂中橫穿馬路的凱子被一輛疾馳而過的汽車撞倒在地。他飛到半空中,又墜落在地,發(fā)出沉悶的響聲。無數(shù)個黑夜里渴望飛翔的他,沒想到會以這樣一種方式飛翔。
從店里幾個熟識的師傅那里,我捕捉到一些細節(jié),事情的真相慢慢浮出水面。在另外一個盲人按摩師傅的描述中,一切仿佛都是預(yù)料之中的事情,只是沒想到凱子會被疾馳而過的汽車撞翻在地。
凱子每個月月底發(fā)完工資就會去一次。他在宿舍后面工業(yè)區(qū)那條隱蔽的小路上乘坐出租車,在出租車司機的引導(dǎo)下,進入閃爍著迷離燈光的發(fā)廊。被極度壓抑扭曲的生理欲望通過這種隱匿的方式宣泄出來。凱子每次去,找的都是一個叫小紅的女孩,兩人年齡相仿。
凱子的遭遇,同樣身為盲人的表哥早就看出了一絲征兆。只是這個征兆是一件難以啟齒的事情。凱子在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室搶救的那幾天,那個細雨飄飛的夜晚,表哥對我袒露了這件事。原來,凱子有一次在表哥家做客吃飯時,表嫂在廚房里炒菜,凱子和兩個孩子在客廳里玩,表哥在陽臺上打電話。炒菜的中途,表嫂忽然停下,急匆匆去了一趟洗手間。表嫂出了洗手間,轉(zhuǎn)身剛進廚房,凱子即刻起身去了洗手間,五分鐘之后才出來。第一次可能會認為是純屬巧合,然而幾次之后,凱子的可疑舉動立刻引起了表嫂的疑心。當(dāng)表嫂再次走進洗手間,她看見簍子里自己適才換下的衛(wèi)生巾有明顯翻動過的痕跡。表嫂把自己的疑慮和擔(dān)憂告訴了表哥,表哥從凱子身邊經(jīng)過時,故意緊靠在他身邊,聞見他嘴里有一股殘留的尿臊味。從那之后,表哥再也沒有叫凱子來過家里吃飯。那時,凱子對性的渴望幾乎達到了一種病態(tài)。
表哥懊悔著,當(dāng)初他應(yīng)該積極引導(dǎo)著幫凱子解決這個問題,他應(yīng)該給他介紹一個女朋友。深夜,我想著凱子的遭遇,自幼雙目失明的他,長久地在情和欲的雙重重壓下焦灼煎熬著。在時光的醞釀和發(fā)酵下,從幼年到成年,象征著雄性激素的荷爾蒙瘋漲著,而盲人的情感和欲望卻長期處于空白的狀態(tài)。在這最原始的欲望迷宮里,女性母性的光芒和軀體固有的芳香成為走出迷宮的唯一出口。隔壁傳來一對夫妻嬌喘呻吟的聲音,聲音穿透堅硬的墻壁,抵達另一個房間,一個單身多年的盲人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他不停撫摸著自己熟悉的身軀,與體內(nèi)膨脹翻騰的欲望不停地抗?fàn)幹S阉砂T的軀體一片片撕裂開來,像是一只迅捷的老虎對待一只帶著鮮血的獵物。
我想起我一直租住的出租屋,房間狹窄逼仄,擺下一張床,再放一個床頭柜,就所剩無幾了。樓下是一個糖水店,每晚臨近凌晨,正是生意繁忙時分,喧鬧的聲音伸長著觸角,沿著墻壁攀爬而上,進入我的耳膜,那股女人隱約的喘息聲便淹沒在無邊的聲囂里。我甩了甩頭,像是要把樓下雜亂無章的聲響甩掉,豎耳傾聽,那股隱約又時斷時續(xù)地傳到耳尖的聲響,一高一緩,很具節(jié)奏性和周期性。躺在床上,那股隱約的喘息聲在全身蔓延開來,像一口巨蟒,張開黑洞洞的嘴巴,一下子就把我適才滿腦子的睡意吞噬得一干二凈。一墻之隔的屋內(nèi)像是置放著一塊巨大的磁鐵,釋放出無形的吸引力,攪動著我內(nèi)心那一個靜謐的湖泊。睡意全無,我時常索性爬了起來,靜坐在床上,月光踩著輕盈的步履晃進來,讓人感到一股涼意。我在床上靜坐了一會兒,那股隱約聲像是從樓下雜亂的聲響里剝離開來,頓時在耳邊清晰起來,喘息聲里還夾雜著輕微的碰撞聲。有時我索性打開房門,適才撕咬著自己耳朵的女人的喘息聲便肆無忌憚地在樓道里回蕩著,像一波波小小的浪潮,翻涌開來,漸次變成細小的漣漪。
半個月后,因搶救無效,凱子悄然離去。我把消息告訴那個叫小紅的女孩,停頓片刻,電話那邊突然傳來抽泣聲,而后是長久的沉默??奁穆曇粼谇楦械暮恿骷な幹4┙肿呦?,左右前后拐了好幾個彎,在一個潮濕陰暗的小巷里,一個散發(fā)著濃重脂粉氣息的發(fā)廊隱藏在小巷深處。幾個搔首弄姿袒胸露乳的女人端坐在門前的高腳椅上玩手機。幾分鐘后,我終于見到小紅,這個凱子為之癡迷為之瘋狂的女人。這是一個年約二十五的女子,一張瓜子臉上掛滿這個年齡少有的風(fēng)塵,前凸后翹的身材與這個行業(yè)的氣氛相吻合著。她坐在我面前,指著脖子上的鉑金項鏈,略顯悲傷地說,這是凱子買給她的。從她那里,我得到了更多關(guān)于凱子的信息。似乎在她眼底,凱子才是最真實的。凱子從每個月去一次到后來的一個禮拜去一次,頻繁的次數(shù)背后,其實暴露出他對小紅的占有欲。他不允許別的男人碰我,有一次他來的不是時候,等我下來時,他突然和那個客人打了起來。小紅長著一張漂亮的瓜子臉,她看了我一眼,略帶悲傷地跟我說。接下來是長久的沉默。他對我很好。她忽然說道。
臨走時,她忽然轉(zhuǎn)身說,月底她就回老家,不做這行了。她答應(yīng)凱子的。
一周后,我看見兩個鬢邊發(fā)白的老人抱著凱子的骨灰盒踏上了返鄉(xiāng)的大巴。寒風(fēng)中,兩個老人微弓著背,沉默不語,溝壑縱橫的臉上布滿悲傷的陰云。
汽車載著他們疾馳而去,馬路上揚起的灰塵漂浮在半空中,而后又緩緩地降下來,這卑微的塵埃,像極了我們彼此的宿命。
[責(zé)任編輯 楊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