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汐
追 查
民國時候,山東招遠有個小河村。這天一大清早,村子里最俊秀最能干的女人王桂花拽起了睡眼惺忪的兒子金玉:“別睡了,快點洗臉吃飯,娘帶你進城。”
金玉揉揉眼睛:“娘,咱進城干啥去???”
王桂花笑道:“你不是一直喊著想爹嗎?咱去城里接你爹出獄。”
原來這王桂花的丈夫叫唐天全,三年前因為把調戲王桂花的無賴打成了重傷,被判了刑,今天正是刑滿釋放的日子。
王桂花收拾一番就領著金玉往城里趕,不到一個時辰,娘倆就來到了招遠城。
到了監(jiān)獄門口,王桂花對獄警說他們是來接唐天全出獄的。獄警看了王桂花一眼,說你們等會兒,就進去了,過了老半天才出來,說:“我給你們查了一下,唐天全因為表現良好,提前兩個月就被釋放了,早走了?!?/p>
王桂花驚呆了,說不可能啊,孩子他爹一直沒回家啊。獄警笑笑:“說不定他在外面有了相好的,不要你們娘倆了!”
王桂花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男人會變心。自從唐天全坐了牢,她就向村子里小學堂的韓老師把關于監(jiān)獄的一切問了個明明白白,就說:“既然這樣,那把他出獄時簽名的釋放令拿給我看看吧!”
獄警一愣:“你個村里的老娘們還識字?”
金玉在一旁道:“我跟韓老師學的認字,我娘跟我學的!”
獄警顯然沒想到這一點,說你們再等等,又進去了。過了一會兒,獄警出來了,說你們跟我進來吧,典獄長有請。
王桂花拉著兒子走進了監(jiān)獄,典獄長一見王桂花娘倆,顯得很悲傷,說剛才那個獄警弄錯了,唐天全兩個月前突發(fā)急癥,搶救無效,死了。因為最近城里有點亂,事情太多就沒顧得上通知他們。
王桂花像遭了晴天霹靂一樣,回過神來后問唐天全的尸首在哪里,她要領回去!
典獄長說唐天全得的是傳染病,為了不讓病菌擴散,已經火化了。說著一拍巴掌,門外有獄警抱進來一個骨灰壇,交給了王桂花。
王桂花抱著骨灰壇熱淚滾滾,忽然她蹲下來打開蓋子,把骨灰全都倒在了地板上。
王桂花把骨灰扒拉了一遍,冷冷道:“我男人的金牙呢?”
典獄長一愣:“啥金牙?沒看見唐天全有金牙啊?!?/p>
王桂花道:“十年前我夫家家境不錯,那時他壞了一顆后槽牙,就鑲了一顆純金的。都說真金不怕火煉,你們把我男人燒了,他的金牙不會燒化,如果沒有金牙,這骨灰我不認!”
典獄長愣了半天,勉強道:“骨灰千真萬確是唐天全的,你先帶著孩子回家,金牙的事兒,我?guī)湍悴椴椋募兘鸷蟛垩朗悄倪叺???/p>
王桂花把地板上的骨灰捧起來裝進了壇子里,站起身來:“左下邊的。我娘倆就不回村子了,剛才進城的時候,看見城門口附近有家云來客棧,我們就住那里,您要是查到了金牙的下落,就派個人叫我們過來?!?/p>
說完一手抱著骨灰壇,一手拉著金玉,步履沉重地走了出去。
三天后,典獄長親自來到云來客棧,進了客房,他把一顆金牙放在了桌子上:“對不住了,是火化尸體的工人一時貪心昧下了,我已經教訓過他了?!?/p>
王桂花拿起金牙看了半天,點點頭:“那好,我和孩子這就回家。”
典獄長這才暗自松了一口氣。
王桂花回到了小河村,她讓兒子去把韓老師請到家里來。韓老師一進門就問天全兄弟呢?王桂花指了指桌子上的骨灰壇:“他們說這就是天全?!?/p>
韓老師驚呆了,王桂花說了一遍進城的經過,最后說:“先是說放走了,后來又說病死了,真病死了一個犯人,典獄長用得著那么悲痛嗎?我就編了個瞎話,說天全有一顆純金的后槽牙,過了三天,他們還真給我送了一顆來。要不是作賊心虛,怎么會蠢到相信有人用金子鑲后槽牙?”
韓老師問:“你想咋辦?”王桂花說:“我男人不能就這么不明不白沒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只不過我要查這件事兒,帶著孩子不方便,想請先生先幫我照看著金玉,我要再進招遠城!”
真 相
王桂花又來到了招遠城,還住在云來客棧。她在大街上東張西望,看見一間書鋪子門前擺放著幾摞舊書和舊報紙,就走過去問一個老板模樣的人:“打聽一下,這死了人的事兒報紙上會登嗎?”
書店老板說:“不一定,如今這世道太亂了,死人都不算啥新鮮事兒了。有喝酒打架死人的,欠了賭債被砍死的,爭風吃醋……”
王桂花說:“我不是問這些,大牢里死了人,這報紙上會登嗎?我想找最近三個月登了大牢死人消息的報紙?!?/p>
老板搖搖頭:“沒那么長時間的,我這兒的舊報紙一個月一清。”
這時一直在旁邊翻看舊書報的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感興趣地問:“大姐,你為啥要找監(jiān)獄死人的消息?”
王桂花道:“沒啥,就是隨便問問?!?/p>
書店老板笑了:“夏記者是好人,你要問死了人的新聞,找他們就對了。”
夏記者憑著職業(yè)敏感,覺得這里面一定有隱情,就說要請王桂花喝茶聊一聊。
在茶樓里王桂花把唐天全的事兒跟夏記者說了一遍,夏記者一拍桌子:“這里面肯定有黑幕!大姐你想怎么查?我?guī)湍悖 ?/p>
王桂花想了想:“這三個月里大牢里沒發(fā)生啥特別的事兒?”
夏記者說那監(jiān)獄里暗無天日,黑了去了,就是有啥事兒,也捂得嚴嚴實實的,實在是沒聽說過。王桂花問那這城里呢,有啥死人的事兒?
夏記者想了一想說,兩個多月前,本城有個有錢的邵家大少爺,勾搭有夫之婦,被人家丈夫捉奸在床,他竟然將人家丈夫給打死了。因為事情鬧得挺大,民眾一直關注著,所以盡管邵家花了不少錢上下打點,也無濟于事,過了沒多久大少爺就被槍決了。
王桂花說邵家大少爺兩個月前被槍斃了,而唐天全正好在那時不明不白地暴病而亡,難道是……夏記者脫口而出:“替死?”
王桂花回到云來客棧,竟然看見了韓老師。韓老師說他放心不下王桂花一個鄉(xiāng)下女人獨自來城里查尋真相,就把金玉交給老娘照看,記得她說過在云來客棧落腳,就找來了。
王桂花把遇到夏記者的事兒說了,還說他去查一些事情了,估計過兩天就會有消息。
過了幾天果然有了消息,夏記者來到云來客棧,王桂花介紹了一下韓老師。夏記者說,經過調查邵家不是啥豪門巨戶,頂多算個大戶而已,在別的地方既無親友也無產業(yè)。
如果真有人動手腳用唐天全代替邵家大少爺被執(zhí)行了死刑,按理說邵家大少爺應遠離招遠城。可這個大少爺只會吃喝玩樂,招惹是非,真到了外面沒人照顧,恐怕不被餓死也得被害死,所以他覺得邵家大少爺現在應該還躲在自己家里,就在邵家門口蹲守了幾天,果然發(fā)現了些蛛絲馬跡:比如邵家大少爺出事前經常去的酒樓派伙計到邵家送過兩次外賣,他花了點錢打聽了一下,伙計說邵府訂的菜都是邵家大少爺以前必點的;還有就是邵家的管家到成衣鋪買過兩身尺碼偏瘦的綾羅衣服。邵家就兩個男主人,邵老爺身材肥胖,適合穿這兩身衣服的,就只有身材瘦削的邵家大少爺了。
而且他還跟蹤了與邵家大少爺私通被打死了丈夫的馬太太,那女人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且滿面春風,這些情況更加印證了情夫邵家大少爺尚在人間。
韓老師說:“就算邵家大少爺沒被槍斃,也不能肯定就是和天全兄弟有關系啊?!?/p>
夏記者想了想,說如果能揭露出邵家大少爺事件的黑幕,一定會引起轟動,到那時就算這事兒和唐天全沒關系,他們也可以名正言順地聯(lián)合民眾要求徹查有關監(jiān)獄的一切疑案。
韓老師說那咱們就速戰(zhàn)速決,不能守株待兔地傻等,得設個局,引蛇出洞!
設 局
這天夜里,夏記者翻墻進了馬家的小院,從里面撥開門閂打開了大門,韓老師悄悄進了院子。接著,夏記者走了出去,關上了院門。
韓老師來到馬太太屋子外面,敲了敲窗戶。屋里的燈亮了,馬太太打開屋門,一見韓老師,滿臉的笑容僵住了,驚道:“你是誰?”
韓老師微微一笑:“你以為是誰?”
馬太太驚恐地后退,韓老師順勢進了屋子,把外衣脫了,往椅子上一搭,坐了下來:“你別緊張,我走路累了,在你這里歇會兒?!?/p>
有深更半夜摸到人家屋子里歇腳的嗎?馬太太驚魂未定,剛想喊救命,還沒等她張嘴,“哐當”一聲,院門被踢開了,王桂花帶著幾個人沖了進來,哭天搶地地大喊“奸夫淫婦不得好死”之類的話。
韓老師一聽,拿起椅子上的外衣遮住臉就往外跑,馬太太不知發(fā)生了啥事兒,就見鎂光燈狂閃,原來是夏記者在拍照。
王桂花揪著馬太太的頭發(fā)把她拉到了院子里,連打帶踢,罵她是個不要臉的狐貍精,勾引自己男人,旁邊幾個“娘家人”也吶喊助威。
第二天,本地報紙出了號外,大標題噱頭十足:前情夫被槍斃尸骨未寒,小情婦偷男人再被捉奸!
這條新聞“有圖有真相”,雖然照片里的韓老師用外衣遮著臉看不清容貌,但讀者大眾也不關心他是誰,只是對著馬太太驚慌失措的樣子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這晚,一個黑影翻墻進了馬家,一腳踹開馬太太的房門。馬太太已經成了驚弓之鳥,剛想喊叫,忽然驚喜道:“大少爺,是你,你總算來了!”
邵家大少爺抬手就給了馬太太一個耳光,咬牙切齒道:“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我為了你差點連命都沒了,你卻在這里偷漢子風流快活!”
馬太太急道:“你聽我解釋?!?/p>
“要解釋還是去警局解釋吧!”夏記者和韓老師帶著上次那幾個“娘家人”沖了進來,把邵家大少爺綁住扭送到了招遠警察局。
在警局大門口,夏記者約來的其他幾家報紙的同行對著邵家大少爺用相機一通狂拍,引得好多還未歸宿的行人圍觀指點,眾人議論紛紛:“這不是邵家大少爺嗎?”
“他不是已經被槍斃了嗎?”
“有貓膩!”
結 局
警局局長辦公室中,劉局長氣急敗壞地怒問典獄長:“不是讓你把邵家大少爺送得遠遠的嗎?怎么又被人給扭送回來了,還驚動了記者!”
典獄長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那個大少爺干啥啥不成,離開家生活不了啊。再說他可能也是舍不得馬太太,否則不會一看見報紙說那女人偷情,就按捺不住去找她算賬。我都警告過他了,前幾天王桂花來找她丈夫,風聲有點緊……”
劉局長:“我正要問你,這事兒怎么又扯上王桂花的丈夫了?”
典獄長道:“您讓我給邵家大少爺找個替死鬼,我就找了王桂花的丈夫唐天全。前幾天王桂花來接她丈夫出獄,我就騙她說唐天全病死了……”
劉局長氣道:“我不是讓你找個死囚嗎?你找一個快出獄的,這不是惹事嗎?”
典獄長:“本來有一個死囚犯,還是個沒家沒業(yè)的,當替死鬼正合適。誰知臨刑前一晚,他突然暴病死了,那個搪塞給王桂花的骨灰就是他的。”
劉局長:“牢里就一個死囚犯?”
典獄長:“剩下的幾個都是政治犯,那可不敢動啊,上面會派人來查的!”
劉局長冷笑道:“那你也該找個刑期長點的,你選唐天全,是不是因為他不肯給你上貢?”
典獄長不敢回答,劉局長嘆了一口氣:“也許這就是天意吧,邵家大少爺命中注定難逃一死!那個王桂花要求我開棺驗尸,她說邵家收殮下葬的尸首應該就是他丈夫唐天全,我也推脫不了。真相是捂不住了,你看由誰來擔這個責任呢?”
典獄長一咬牙:“這件事兒我扛,跟您完全沒關系!”
劉局長帶著一干人等在邵家墳地打開了“邵家大少爺”的棺木,雖然過了兩個多月,但正值嚴冬,尸體面目腐爛較輕,依稀可辨正是唐天全。
王桂花哭得肝腸寸斷,劉局長躬身低頭向苦主賠罪:都怪他管理無方,才使得典獄長財迷心竅,偷梁換柱,此人已被撤職查辦,邵家大少爺擇日再執(zhí)行死刑。唐天全枉死,警局會做出賠償。
王桂花見丈夫尸身已有輕微腐爛,不宜帶回村子,也不想兒子金玉看到他爹的慘樣,就接受夏記者的提議,在城里火化了。
王桂花抱著丈夫的骨灰壇和韓老師走到了城門口,夏記者正等在此處要送他們一程。
王桂花含淚鞠躬:“夏記者,天全能沉冤昭雪、尸骨歸家,多虧了您啊!”
韓老師也感嘆道:“像您這樣不計私利、古道熱腸的人,現今真是太少了!”
夏記者連忙道:“你們過譽了,我只是憑著自己的良心做了這件事兒?!?/p>
王桂花點點頭:“我以后要金玉好好念書學做人,也要做一個像您一樣有良心的人?!?/p>
望著王桂花和韓老師遠去的背影,夏記者心中暗暗嘆息:教育孩子做一個有良心的人本來沒錯,但如今這個世道,有良心未必會有好報,只能希望他們一生好運了……
〔本刊責任編輯 袁小玲〕
〔原載《今古傳奇·故事版》
2016年12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