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剛
我面前的這位老人,名叫松尾文夫(FUMIO MATSUO)。中國讀者也許不熟悉他,但在日本,他家喻戶曉,是記者職業(yè)精神的代表性人物。
松尾文夫今年84歲了,日本記者俱樂部剛剛把年度大獎授予他,以表彰他為日本新聞業(yè)發(fā)展和日美關系真相探究做出的畢生貢獻。這次,松尾文夫應北京大學美國研究中心的邀請來華講學,并為他的新著《美國與中國》中文版的出版做準備。
我對松尾的采訪于10月1日這一天在北大進行,他坐在國際關系學院一間辦公室如山的書堆中,用英文夾雜著日文靜靜敘述著往事。
松尾文夫的家族背景顯赫。他的祖父松尾傳藏是日本第31任首相、海軍大將岡田啟介的妹夫及政務秘書,因長相接近岡田在1936年的“二·二六兵變”中被少壯派軍人誤殺;姑父瀨島龍三是二戰(zhàn)時期日本陸軍作戰(zhàn)參謀,1945年8月15日起在蘇聯(lián)當了11年戰(zhàn)犯囚徒,回國后投入商界,最后成為伊藤忠商事的董事長。松尾文夫的舅父迫水久常曾在二戰(zhàn)期間擔任鈴木貫太郎內(nèi)閣的書記官長,是裕仁天皇那份著名的《終戰(zhàn)詔書》的執(zhí)筆人之一,戰(zhàn)后曾在第二次池田勇人內(nèi)閣當中擔任經(jīng)濟企劃廳長官。
這樣一個家族,是與日本昭和史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的,也注定了松尾文夫與政治、外交和新聞的“近距離”。
1956年,松尾文夫從學習院大學政治專業(yè)畢業(yè),進入共同社工作。1964年,表現(xiàn)出色的他獲得了派駐華盛頓的機會,在那里一呆就是五年。那時的美國,是日本外交絕對的重心。那個五年,是世界劇變的五年,美國的越南戰(zhàn)爭打響了,理查德·尼克松開始政治崛起,蓄勢問鼎白宮,蘇聯(lián)與東歐“衛(wèi)星國”的關系經(jīng)歷激烈調(diào)整,印度尼西亞的蘇加諾政權被蘇哈托推翻,中蘇關系則一步步走向破裂。
從北大西洋到西太平洋,冷戰(zhàn)正酣的世界在兩大陣營之間和內(nèi)部的激蕩中醞釀著重大的格局變化。能在這個時候留駐美國的政治心臟,松尾文夫感受到“上天的垂愛”,他如饑似渴地獲取信息,希望不僅向國內(nèi)傳遞信息,也影響人們的觀念。
長駐華盛頓期間,松尾文夫得到機會,進入位于霧谷地區(qū)的國務院大樓東亞和太平洋事務局采訪交流,有了令他驚訝的收獲。他發(fā)現(xiàn),美國國務院內(nèi)的“共產(chǎn)中國處”無論在科室設置、人員配備還是辦公面積上都比“日本處”大多了,而且中國處工作人員的素質明顯高于日本處人員,他們都能講一口流利的中文,談論起中國來“充滿了感情”。更令他尷尬的是,國務院日本處的人員大多也能講中文,卻說不好日文。
直覺告訴松尾文夫,美國對中國的重視要遠遠高于對日本的重視,美日之間當時無以復加的熱絡無法掩蓋美國“失去中國”的痛楚仍在持續(xù),美國從來就沒有從中國“一走了之”的打算。盡管20世紀60年代中國已經(jīng)成為美國的假想敵,美國的老“中國通”們被剝奪了實際工作,但他們對中國的“思念”是根深蒂固的,其所培養(yǎng)的新“中國通”們則在隨時覬覦與中國接觸的良機。
松尾文夫開始認真思考,這是為什么,對將來意味著什么?聯(lián)想到當時在東亞、東南亞多地同時發(fā)生的地緣政治變動,他覺得自己有必要把視野從美國的對日政策拓展到整個東亞政策,把美國與日本的關系同其與中國的關系聯(lián)系在一起加以觀察。
松尾開始查閱各種資料。在美國國務院一位年輕官員的提示下,他詳細閱讀了1949年8月美國政府編纂發(fā)布的《美國對華政策白皮書》(正式名稱《美國與中國的關系:特別側重于1944至1949年的階段》)。這份長達千頁的白皮書詳述了從1844年《中美望廈條約》至1949年李宗仁致信杜魯門的105年的中美關系史,辛辣抨擊了蔣介石政府的腐敗無能和無可藥救,力圖證明“美國在合理范圍內(nèi)不論做什么,都無法改變中國大陸被共產(chǎn)黨占領的結果”“中國的現(xiàn)狀是內(nèi)因而非外因所造成”。
“那次國務院之行改變了我的一生,《美國對華政策白皮書》則深刻影響了我的觀點和視角”,松尾坦承。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研究,松尾找到了屬于他自己的“感覺”:美國與中國關系的淵源要比與日本關系早得多、深得多。從大歷史的角度判斷,美國與中國的關系要比美國與日本的關系更為重要,而日本的命運始終是與美中關系的走向捆綁在一起的。松尾還注意到,即便在冷戰(zhàn)最酣的時候,美國對中國的政策也沒有脫離現(xiàn)實主義的路線,所謂“艾奇遜防線”(1950年1月美國宣布的“西太平洋防線”,南端截止在菲律賓)并沒有包含朝鮮及臺灣、沖繩等地區(qū)。
“可是從1853年‘佩里戰(zhàn)艦敲開德川幕府時代的日本國門算起,美日交往的歷史并不算短”,我并不愿輕易認同松尾的第一個判斷。
松尾說,美國與日本的“最初相遇”雖然只比其與中國的“最初相遇”(1784年美國的“中國皇后號”商船駛向中國)晚了半個多世紀,但足以塑造不一樣的交往心態(tài)。美國同中國之間的交往始于貿(mào)易關系,而同日本之間則是憑借船堅炮利迫使日本打開了國門。更重要的是,以“明治維新”為標志的日本第一次現(xiàn)代化崛起雖然“全盤西化”,但主要是以歐洲特別是德國為學習對象,從一開始便忽略了美國。全日本第一家專門研究美國的學術機構遲至1924年才在東京大學設立,那時,使用“庚子賠款”退款建立的清華大學已在北京開辦13年,距中國清朝派出第一批留美幼童也已過去52年。
帶著新獲得的方向感,松尾開始迅速成長為一名學者型記者,對美國與中國的關系投入更多關注,而細致觀察必然比一般性觀察更能創(chuàng)造預言。松尾越來越明確地預感到,美國與中國的關系隨時可能改善,特別是在一心準備結束越戰(zhàn)并推動美國在與蘇聯(lián)的對抗中轉向收縮的尼克松當政后。
1971年4月,松尾文夫在日本《中央公論》雜志上發(fā)表《尼克松政府的 美國對華關系:與中國精明的接近》一文。這篇文章結合對美蘇關系迭蕩、美國在中南半島影響力減退以及“尼克松主義”基本內(nèi)涵的分析,詳細羅列了當年第一季度美國調(diào)整對華政策的種種跡象,以及松尾與美國官員廣泛接觸了解到的觀點,指出把中國看作可爭取的“權力政治伙伴”的意識已開始在美國扎根,而且是超越鷹派和鴿派、行政當局和在野政黨的,“我們絕不能低估尼克松政府與中國精明的、基于實利主義的外交接觸”。
然而那時的日本,自我陶醉在工業(yè)起飛和美日牢固盟邦的成就感中,對世界格局即將發(fā)生的根本性變化渾然不覺。政界、學界和新聞界的很多“教條主義者”對松尾的預言不以為然,甚至對他文章的基調(diào)感到憤怒,抨擊共同社“用錯了人”。
兩個月后,也即1971年7月,美國總統(tǒng)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基辛格取道巴基斯坦秘密訪華,中美關系正常化的大幕正式拉開。幾乎同時,尼克松總統(tǒng)在堪薩斯城發(fā)表的國際形勢演說中提出,世界有美國、西歐、日本、蘇聯(lián)和中國“五大力量中心”,“這五大力量將決定世界的前途”。
日本在震驚中度過了1971年的夏天,不得不急速調(diào)整對華政策,以求跟上美國的步伐,松尾文夫也以“準確預言美中關系改善第一人”而被標記在日本新聞史上。1972年,松尾的第一部個人著作《尼克松的美國》問世。1980年,松尾與齊田一路合作,把《尼克松回憶錄》翻譯成日文介紹給日本。
1972年至1975年,松尾文夫出任共同社曼谷支局長,在東南亞親歷了越南戰(zhàn)爭的終結以及此后中南半島政治的歷史性重組,一直呆到北越攻下西貢。1981年,他以共同社華盛頓支局長的身份重返美國,在那里又呆了三年,對里根政府的第一任期進行觀察報道。返回日本后,他在共同社下屬的關聯(lián)公司擔任社長,同時在東京大學新聞研究所任客座講師,直到退休。2002年,當時已經(jīng)68歲的松尾文夫以自由記者和歷史學者的身份重新活躍起來,在東京設立了屬于自己的事務所,不斷在日美兩國的先鋒報刊上發(fā)表關于美國政治和日美關系的論文與評論文章,還在2004年出版了他的第二部專著《帶槍的民主主義:美利堅的生成》并因此獲得日本作家俱樂部第52屆大獎。此次來中國前不久,松尾文夫完成了把基辛格的《論中國》一書翻譯成日文引入日本的工作。
改革開放后中國國門的打開使得松尾文夫得以深入中國開展他的研究。上世紀80年代以來,松尾已經(jīng)15次往返于中日之間,積極尋找能反映中國與美國關系發(fā)展脈絡的歷史線索。他的看似細微卻蘊涵大寓意的發(fā)現(xiàn)有很多,比如他在湖南長沙找到了能夠證明毛澤東曾現(xiàn)場聆聽美國哲學家約翰·杜威演講的材料。1919~1921年,杜威來中國訪學交流,巡回各地發(fā)表演講,談教育問題、談東西方交往、談他對中國的創(chuàng)造力的認知,也談愛國主義。松尾的這一發(fā)現(xiàn),連同對毛澤東與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幾次訪談錄的閱讀,使他越來越確信中國的革命偉人并不缺乏對西方、對美國的了解,而且這種了解從很早就開始積累了,新中國領導層在建國后做出的最初選擇是基于對世界冷靜分析的慎重決定。
在步入老年之際開始了“人生第二春”的松尾文夫竭力為推動戰(zhàn)爭和解而奔走。我問松尾是什么促使他這樣做,他回答,“我是親歷二戰(zhàn)的最后一代人,三歲時曾隨父親在中國的山海關一帶駐防,小學六年級時在福井經(jīng)歷過空襲,戰(zhàn)爭的恐怖穿透我的童年記憶,從事記者職業(yè)后也曾在中南半島親眼目睹過戰(zhàn)爭給人民造成的傷害”。松尾承認,致力于戰(zhàn)爭和解,也是因為他的家族曾為戰(zhàn)爭付出慘痛代價。
在接受日本記者俱樂部2017年度大獎的頒獎典禮上,松尾說,“為了東亞的和解,我要盡我所能,我想這也是我們這一代人的責任”。
松尾主張戰(zhàn)爭和解首先在日本和美國之間做起,所以他利用自己的學術身份,通過公開撰文和內(nèi)部提呈,提出了開展“獻花外交”的建議。松尾自豪地聲稱,他是2016年5月美國總統(tǒng)奧巴馬訪問廣島的動議者和促成者之一。在那次訪問中,奧巴馬在和平紀念公園向核爆紀念碑獻了花圈,并且在隨后的演講中發(fā)問:“為了避免同樣的苦難再次發(fā)生,我們究竟要做出什么樣的改變?”在奧巴馬之前的70多年里,美國歷任總統(tǒng)沒有一位在任內(nèi)訪問過廣島。
同年12月,日本首相安倍晉三訪問了夏威夷的珍珠港,與奧巴馬一起到亞利桑那號戰(zhàn)艦紀念館慰靈、獻花。在現(xiàn)場演講中,安倍并沒有就二戰(zhàn)期間日本偷襲珍珠港的行為直接表達謝罪與反省,而是表示,“戰(zhàn)爭的悲劇,不會再度上演,今后也將貫徹這一方針”。
“您認為‘獻花外交是否換來了日本對戰(zhàn)爭罪行的真誠反省,帶來了真正的和解?”我問?!坝锌偙葲]有強”,松尾文夫回答。
在我的采訪中,松尾幾次提到“歷史的相似性”一詞。他說,歷史車輪看似滾滾向前,卻時常碾過同一個地方。必須從歷史研究中發(fā)現(xiàn)規(guī)律,總結教訓,還清舊債,避免悲劇重演,這也是歷史研究的意義所在。
“您的這種看法難道不適用于中日關系嗎?”我追問。“當然,這也是我推動歷史和解的另一努力方向”,松尾說。
2011年3月,松尾文夫在《中央公論》月刊上發(fā)表文章《日本只有償還歷史舊債才有未來》。文中,松尾寫到,“當今日本與周邊各國之間的各種外交課題,都是因為日本自身沒有對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作出明智的了結就陶醉于經(jīng)濟大國的現(xiàn)實之中。不僅是中俄,韓國和朝鮮都在追償日本的歷史欠債。盡管已經(jīng)過去60多年,但對于日本并未徹底清算的這段歷史,人們是無法忘懷的。對此,日本必須有清醒的認識。如今到了該償還舊債的時候了,必須從這種角度出發(fā),在冷靜反思自身的基礎上來尋求改善外交關系的突破口?!?/p>
“您在您的文章里并沒有詳述日本具體該怎樣‘償還舊債”,我說。“是的,我只想強調(diào)態(tài)度問題,具體的解決方案需要靠兩國政府和民間的密切互動去尋找”,松尾回應說。
2012年秋,日本政府不顧中方堅決反對宣布“購買”釣魚島,時任中國外交部副部長張志軍在10月28日舉行的中外媒體吹風會上大段引用了松尾文夫這篇文章里的話,并說,“我不認識這位(資深前)記者,但是我認為他的觀點很有道理。所謂‘償還歷史舊債,其中最起碼要做到的是將日本在侵略擴張戰(zhàn)爭中非法竊取的他國領土歸還給原來的主人,不要舊債未償又添新債”。
我把張志軍的這段話念給松尾聽,松尾笑了起來,告訴我他聽說過這件事,但沒讀過張志軍講話的原文,他的觀點能引起中方注意令他感到欣慰。
2015年8月6日,日本學界就安倍晉三即將做出的戰(zhàn)后70周年講話發(fā)表聲明,指出,“對日本國民來說,承認日本自1931年至1945年所實施的戰(zhàn)爭是違反國際法的侵略戰(zhàn)爭,是件很痛苦的事”,“但日本并不是被侵略的一方,而是去攻擊中國、東南亞及珍珠港,造成了300多萬國民的犧牲、數(shù)倍以上的其他各國國民的犧牲,這些戰(zhàn)爭是極大的錯誤,很遺憾地說,是無可否認的事實。”署名的74位學者中,松尾文夫作為現(xiàn)代史學家在列。
“您有沒有考慮過向安倍政府提議,在處理對華關系時開展‘獻花外交”,我問松尾。
松尾說,有,但尚未提出具體方案。
“訪問南京大屠殺紀念館?”
“短期內(nèi)看可能性不大。因為對于這場屠殺到底造成多少人死亡,在日本內(nèi)部仍然存在認識上的分歧。我個人的想法是,可以先訪問重慶,因為太平洋戰(zhàn)爭期間,日軍曾輪番轟炸當時作為中國戰(zhàn)時首都的重慶,給當?shù)厝嗣裨斐删薮蟮纳敭a(chǎn)損傷,這一點是無可否認的。選擇重慶,可以代表一個態(tài)度的開端,以后再慢慢調(diào)適?!?/p>
松尾的話使我想起自己數(shù)年前在重慶參觀較場口防空隧道窒息慘案舊址時的感受。1941年6月5日晚,日機20余架對重慶進行地毯式轟炸,萬余人在較場口隧道內(nèi)遭遇窒息,致近千人死,4000多人傷,而這只是重慶大轟炸的歷史遺跡之一。
相信中國人的智慧
我告訴松尾,多年來,歷史認知問題嚴重阻礙了中日關系的健康穩(wěn)定發(fā)展。中國人是要求日本認真反省的,而在中國政治、外交與社會文化里,認真反省、償還歷史舊債的第一步,是必須正視歷史,真誠道歉。在這方面,中日仍然存在很大分歧,需要認真對待。
我也告訴松尾,今天的中國,對中日關系的看法同十幾年前相比已經(jīng)發(fā)生很大變化。歷史問題不是中日關系的唯一問題,也包括領土海洋問題、彼此戰(zhàn)略認知、政經(jīng)分離,等等。進入本世紀以來,中國與日本的綜合國力對比發(fā)生了歷史性的轉折,重新回到曾在歷史上絕大多數(shù)時間里延伸的“中強日弱”狀態(tài),這將從根本上影響兩國彼此打交道的方式。從長遠角度看,中日關系能否進入戰(zhàn)略互惠的正常軌道,恐怕并非單方面的選擇所能決定的,也不會全由地區(qū)戰(zhàn)略環(huán)境變遷來塑造,而是一個雙向選擇的問題。未來中日關系的最大挑戰(zhàn),恐怕在于雙方各自選擇什么樣的發(fā)展道路,在于兩國政府和民眾彼此確立什么樣的相互認知。
松尾回應說,自1971年4月在《中央公論》發(fā)文預測美國對華政策即將轉變以來,約近半個世紀的時間里,看到中國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已在很多方面領先于日本,而且這種領先性越來越深入細節(jié)。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特點和曾經(jīng)的曲折,他不相信日本和中國從歷史中汲取經(jīng)驗教訓的能力誰比誰弱。全球化時代,日本和中國在同一艘船上,彼此無可選擇,絕不能再相互為敵。歷史是漫長的,近代的悲痛只是中日交往史上的片段。至于中國的發(fā)展道路,中國人的智慧是值得相信的,就像1949《美國對華政策白皮書》最后一句寫道的:“也許答案就藏在時間中”。
(感謝北京大學國際戰(zhàn)略研究院副院長于鐵軍副教授、研究生董聰利,以及北京大學歷史系副教授牛可和清華大學社會科學學院研究生、東京大學宗教學系訪問學者余新星為此次采訪提供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