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郁的邊疆:帝國夾縫中的暹羅
歷史作為理解世界的多種方式之一,是殘酷的。這或許是意味著,歷史上充斥著形形色色的斗爭,而其間不幸被犧牲掉的那些人的聲音,常常還被意識形態(tài)的話語所遮蔽。
人類學家克利福德·吉爾茲在《文化的解釋》中講過這樣一個故事:荷蘭人在占領東印度群島后,出于行政管理的需要,想在西里伯斯島的兩個當?shù)匦⊥鯂g劃定邊界,于是召集他們,詢問邊界究竟在哪里。兩個當?shù)厥最I都同意A的領地邊界在能看到沼澤的最遠點,B的領地邊界在能看到大海的最遠點。那么既看不到沼澤也看不到大海的地方呢?一個老年君王答:“我們根本不值得為這一個破山頭互相爭斗?!?/p>
從小在現(xiàn)代測繪的地圖、邊界觀念和國家感的氛圍中長大的我們,或?qū)λ麄兊墓适赂械讲豢伤甲h乃至好笑。然而,那對傳統(tǒng)社會的人們而言其實是更為自然的事,因為在那個時代,一個政治體的主權大體是像水塘中的波紋一樣隨著中心控制力的遞降而伸展到無人地帶就逐步消失的——在波紋與波紋之間,有著大量重疊、兩屬或“三不管”的模糊地帶。
泰裔(他也有華人血統(tǒng))美籍學者通猜·威尼差恭在其已成經(jīng)典的著作《圖繪暹羅》中講的就是這樣一個故事:一個遵循傳統(tǒng)邊界理念的國家,在向現(xiàn)代民族國家轉(zhuǎn)型的過程中,地圖扮演著塑造人們“國家感”(nation-hood)的重要角色,是它在人們的頭腦中建構起一個神圣不可侵犯的“地緣機體”(geobody)。他明白無誤地宣稱,他的目的就在于挑戰(zhàn)泰國史學中占支配地位的皇家民族主義范式——這種范式將近代暹羅的歷史建構為有遠見的統(tǒng)治者們?nèi)绾雾斨皢适ьI土”的屈辱,選擇了西方“好的東西”,又保住了泰國有價值的傳統(tǒng),從而在現(xiàn)代社會生存了下來。在他看來,這是一種似是而非的簡單解釋,充滿了時代錯置:因為“喪失”的那些原本就不是現(xiàn)代意義上的“領土”,而它也忽視了在這過程中,看似無害的制圖測量技術是如何強有力地支配著人們的觀念形成,最終這一民族主義情緒還對暹羅自身的邊疆征服略過不提,從而成功地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在西方面前純粹的受害者。這種被泰國民眾廣泛接受的話語,從未被認真質(zhì)疑過;他想要做的,就是對國家保持距離,以便看清這種國家地緣機體神話的來歷,從而把它祛魅化。
他在書中不止一次地說,歷史作為理解世界的多種方式之一,是殘酷的。這或許是意味著,歷史上充斥著形形色色的斗爭,而其間不幸被犧牲掉的那些人的聲音,常常還被意識形態(tài)的話語所遮蔽。作為一個左翼歷史地理學者,他敏銳地意識到,在暹羅近代化的進程中,真正的受害者不是叫得最響的暹羅人,而是那些沒有力量發(fā)出自己聲音的群體。
前現(xiàn)代的暹羅沒有明確邊界并不是一件值得奇怪的事。在前現(xiàn)代的觀念中,一個政治體的權力邊界,實際上由統(tǒng)治者的權力所限定。那常常有一種宇宙論上的意味:一個秉承了天命的唯一君王,從一塊圣域的中心統(tǒng)治四方萬國。那種“國際關系”的景象更像是浩瀚的星系:像中國皇帝這樣的中心是恒星,暹羅和越南則是各有自己衛(wèi)星的行星,而它們在運行時,又爭著將那些更小的天體納入自己的引力軌道。在這種多層權力構造下,一個小君主向兩邊進貢,算不得是什么稀奇的事。
但伴隨著現(xiàn)代民族國家觀念的現(xiàn)代邊界,卻全然不是這么回事,那不如說是一種權利邊界清晰的個人主義在國際關系上的投射——無論事實如何,每個國家都被默認為擁有自身明確權利的獨立平等個體。更重要的是,國家間關系也不再表現(xiàn)為統(tǒng)治者之間的等級關系,而真正成了國家(占據(jù)著特定地理空間的族群政治共同體)之間的權力關系。由此,神圣化的對象從原先的君主,就此不可逆轉(zhuǎn)地轉(zhuǎn)向國家——那是整個民族機體(nation-body)的生存空間。沒有這種觀念的轉(zhuǎn)變,就不可能催生國家感(nationhood),更不可能把領土和邊界神圣化。正如書中所言,“如果人類沒有意識到空間的存在,并用特定的概念和方式來調(diào)整對空間的理解的話,空間本身是沒有意義的”,這意味著,我們對空間的理解與想象,其實都是特定觀念和知識構造的結果。
英屬印度總督寇松說過,“標定邊疆的想法,基本上是一個現(xiàn)代的概念,在古代世界中沒有或是很少?!痹?0世紀以前,“可以這樣說,在亞洲國家中從來沒有進行過標界,除非是在歐洲的壓力之下,并受歐洲人員的干預?!彼慕Y論是:為了實現(xiàn)這類標定疆界所作的嘗試,“曾經(jīng)是造成多次戰(zhàn)爭的原因,而且是造成歷史上幾次最悲劇性興亡的原因?!彼f得對。因為標定邊界本身就是要打破原先那種非軍事化脫離接觸的模糊邊疆,彈性的回旋余地既不復存在,沖突于是在所難免。
在歐洲人看來,那種重疊的主權關系既無法保證和平,也不能維持穩(wěn)定??陀^地說,他們這么想也自有道理,因為這種模糊性留下了彈性的操作空間,可能會使雙方都利用它來支持自己的權力訴求,在歐洲史上造成了很多問題。英法百年戰(zhàn)爭的主要起因,就在于英王既獨立于法王,但他身為諾曼底公爵和阿基坦公爵時又是法王的臣屬。遲至1864年的普丹戰(zhàn)爭仍是為此:丹麥國王同時也是石勒蘇益格和荷爾斯泰因兩個公國的公爵,而它們的主要人口卻是德意志人,荷爾斯泰因還屬于神圣羅馬帝國,1852年為此簽約規(guī)定,兩公國僅以王朝(個人)名義歸丹麥國王所有,但明確禁止兩個地區(qū)納入丹麥。最終每次結果都是一樣的:國家主權的排他性得以確立,共享的模糊主權蕩然無存。
來到東方的歐洲人常常表現(xiàn)出對當?shù)啬欠N傳統(tǒng)政治主權歸屬理念的難以理解。1871年美國船只在朝鮮海岸遭攻擊,當美國駐華大使鏤斐迪找清廷總理衙門時,被告知該國自主;而去找朝鮮時,朝鮮又用“沒有誤解余地的語言”表明“本國對清朝完全地從屬”,把球踢還給清廷,并以此拒絕談判。日本學者岡本隆司在《屬國與自主之間》一書中回顧這段歷史時指出,朝鮮、琉球等東亞小國原本都保持著彈性的自主空間,可予以靈活運用“屬國”和“自主”的轉(zhuǎn)圜余地,但日本等列強則一再表示這兩者是不可兼得、必須二選一的。
值得注意的是,列強也常常有意利用了這種模糊性來獲得自己的利益。日本以朝鮮“自主”為由,將之視為一個獨立國家而與之簽訂條約,但真正目的是借朝鮮的“獨立”使之擺脫中國的宗主權;而對琉球又以它向自己朝貢為由(不顧琉球也向中國朝貢的事實),將之廢為沖繩縣。在法國入侵印度支那時也利用了柬埔寨和老撾原先為生存而采取的多重臣屬策略,宣稱它們都屬于越南,而獨立于暹羅。如今在老撾首都萬象仍有一尊面向泰國一方而立的阿努王雕像,這位老撾國王1827年發(fā)起反抗其領主暹羅國王的起義,如今被視為老撾國家獨立和統(tǒng)一的重要象征,但諷刺的是,這個故事最早卻是法國殖民者推動的,目的是否認老撾對暹羅的臣屬關系。
確切地說,這構成了一種新的等級關系:英法列強逐步蠶食原本主權模糊的邊疆地區(qū),通過犧牲暹羅來竭力擴大自身的領土訴求;但在此過程中自視為受害者的暹羅,又通過一種類似策略,采納了西方的觀念、技術和行政制度,由內(nèi)向外推進,擠壓了原本位于重疊邊疆的那些小邦的生存空間。正是因此,拉鐵摩爾等邊疆史學家才將這一現(xiàn)象稱之為“次帝國主義”(sub-imperialism),即近代的非西方地區(qū)大國通過向邊疆推動直接統(tǒng)治而進行的行動。在此,本書否定了以往那種“挑戰(zhàn)-反應”模式下非西方國家的被動性,而強調(diào)其主動性。軍事與制圖術相互促進,因而近代戰(zhàn)爭常常在作戰(zhàn)室的地圖上確定,而戰(zhàn)爭的結果常常也體現(xiàn)在對地圖的修改上。主權和空間的模糊終于蕩然無存,所有事物都得到明確歸屬,邊境管控趨于嚴格有序。一種新型的空間由此浮現(xiàn),生活在其中的所有人也被鍛造成一個整體,這個地緣機體最廣為人知的形象就體現(xiàn)在無處不在、也無人不知的地圖上。在這里,地圖并不僅僅只是地圖而已,“從一開始,它就是一種新知識,一種新的地理學‘語言’,它產(chǎn)生新信息,構思關于暹羅領土的新意識。它成為思考、想象以及規(guī)劃所期望領土的新框架,成為討論暹羅的有效語言”,概言之,它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它不僅規(guī)定了人們?nèi)绾蜗胂笞陨硭幍牡乩砜臻g,還重塑了過去,并最終引導人們?nèi)绾嗡伎肌拔覀兪钦l”。由于1893年對法國沖突中的挫敗,飽受打擊的暹羅精英在痛苦和羞辱中完成了現(xiàn)代國家意識的定型,一個修補裂痕的神話也由此誕生:暹羅一直有著偉大而連續(xù)的過去,珍視自身的獨立自由,盡管在近代受到列強的欺凌,但仍然在明智的領導人帶領下,通過引入新技術而實現(xiàn)了復興,還順便維護了自己最值得珍視的傳統(tǒng)價值。一切變成了暹羅為“生存”而進行的偉大斗爭,而那些小邦的痛苦、聲音和利益則被忽視和壓制了;而歷史,則是為了順應當下的需要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過去。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歷史是殘酷的:為了維持一種連續(xù)性的敘述,很多人痛苦的吶喊被淹沒在震耳欲聾的進行曲中。
歷史的意義也改變了,因為“過去被當成是泰國與其他國家抗爭的生命歷程”,那就不再僅僅是已經(jīng)過去的事件,而成了塑造人們國家認同感的日常實踐。通過分發(fā)的無數(shù)地圖和媒體上的歷史故事,它們被反復訴說。新的地緣機體是一尊善妒的神靈,不與任何他人共享權利,這種排他性不僅要求邊疆的朝貢小邦必須決定自身歸屬,對人民其實也提出了同樣的要求——他們只能是“泰國人”而不能是老撾人或馬來人,即便從族屬上來說他們確實是佬族或馬來族,但他們是作為泰國公民意義上的“泰國人”。地圖和歷史接近廣告轟炸式的攻勢,都是為了讓人反復確認“我們是誰”,而界定這一排他性形象的最重要也最簡單的策略,便是“我們不是他們”——如果“什么是泰國性”很難確定的話,那么“什么不是泰國性”則是一目了然的,那至少是“不要像越南人/緬甸人那樣”,而每個泰國人也時常被提醒“不要對西方亦步亦趨”。
從這一點上來說,本書所說的這種“消極認同”(借助“我們不是誰”來定義“我們是誰”),也可說是地理邊界在心理上的投射,只不過那是一種抽象的、排斥性的族群邊界。正如《大陸的神話:元地理學批判》一書所言,所有的地理劃分,雖然看上去是那么理所當然乃至“自然而然”,但在它們背后都是一套隱形中支配人的思維方式——人們很多時候都忘了,一切政治邊界都是人為劃分的結果。如果這一劃分最終不是服務于人的需求而是人將之奉若神靈,那這是人的異化。
在此,重要的不是暹羅史本身,而是這種批判思考的方法。《圖繪暹羅》的真正價值也并不止體現(xiàn)在泰國歷史問題上,而是它作為一個個案能給所有相關研究帶來啟發(fā)——畢竟類似的狀況幾乎無所不在。作者雖然解構了現(xiàn)代制圖術的魔力,但并未指明什么是他所贊賞的可能未來;但隱約地,我們或許可以猜想到他的意愿:拆除不同群體之間人為的藩籬和障礙,允許人們自由地選擇身份并共享權利,富有彈性和寬容地看待他者與自我的差異,而所有這一切,最終將導向心靈的解放。
文/維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