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儒
在臨古成風的清初畫壇,繪畫幾乎千人一面,特別是文人自我救贖的精神追求一跌千丈。因此就少了繪畫的創(chuàng)新與發(fā)展,多了復制與平庸。凡事并非絕對,總有一些例外,譬如主持編輯《佩文齋書畫譜》和繪制《萬壽盛典圖》的黃鼎,在“家家大癡,人人一峰”的主流背景下,獨然而立,開創(chuàng)了一片個性顯然的書畫天地。
黃鼎不僅反復研習前人畫法,譬如王原祁和黃公望,他還走出深宅大院,走向日新月異的大自然,細致觀摩,潛心體味,不倦寫生,以致下筆有生機,入畫有神韻,正如時人所說:“生平好游覽,杖履所到,凡詭奇殊異之狀,寄之于畫。”著名詩人沈德潛稱當時畫壇有“五士”造詣非凡。他們是惲壽平、吳歷、王原祁、王翚和黃鼎。沈氏之說比較客觀,譬如王原祁有官職,平臺高大,容易出名。其余均為寒士,其中惲壽平、吳歷、王翚卻和黃鼎不同,他們都曾得到官方的推介和褒揚,走向成功自然少了一些艱難與坎坷,唯黃鼎全憑畫藝博得一席之地,實乃不易,令人折服??吹饺绱嗽u論,心猶戚戚,老包同也。
先前我讀過黃鼎的《山水圖》,印象頗深。初視感覺其筆墨蒼勁,古意盎然。參天古樹,錯落有致,尤其是挺拔的古樹與裸露的坡石形成了強烈的視覺對比,令人向往。芳草萋萋,溪流淙淙,麓臺軒昂,亭閣翼然。顯然此處非隱者莫屬。鄉(xiāng)野之隱,總是心有所系。覽盡整個畫面,卻不見人之蹤影。隱者隱于何處?老包到訪,也不迎接一下。我難免不怨懟一番。
當我看到黃鼎的《醉儒圖》時,才恍然大悟,原來隱士攜著酒壺獨往深林了。
我看到他的時候,他已然醉倒在高聳入云的古木之下,就著斜坡酣然入睡,鼾聲如雷。瞧瞧他那模樣兒,實在是不堪入目。他裸裎上體,雙手環(huán)繞頜下,頭枕左胳膊而側(cè)臥;眉毛豎立,雙眼微閉,嘴里不停地噴著酒氣,好在他的胳膊遮擋住了嘴,不然一定讓人看到他那垂涎的丑陋。他的腹部起伏顫動,由急促而均勻;雙腳偶爾動彈一下,可能受到蟲蠅的侵襲。一只酒壇倒在胸前的獸皮上,殘液滋滋,空氣中彌漫著酒的芬芳;而背后兩只酒壇已然空空,靜靜地并立于樹下,不停地倒吸涼氣——這家伙的酒量,真的好生了得!
可你回轉(zhuǎn)過頭來再看的時候,又越發(fā)覺得他的可愛與可親,一下子就覺得是故人相逢一般,或者干脆就是自個兒的另一面尊容。我真想悄悄地靠近他,一睹隱士的風流倜儻與放蕩不羈?;蛘吣闷鹁茐缘哪呛艜?,靜靜地坐在隱士的身旁,讀上一二頁……等他醒來,我們談上一陣子的讀書心得,或許相見恨晚,高山流水終入懷。
此情此景,自然而然讓我憶起1999年的夏天,我和兩位情趣相投的同事首次進入石臺縣境內(nèi)的原始森林。置身清幽的環(huán)境,每一片綠葉,每一聲鳥啼,每一泓溪流……都散發(fā)著遠古的馨香。靜心于大野,坐忘塵世的煩惱與憂愁,仿佛步入世外桃源,樂不思蜀。溪中有巨石一尊,流水遇之分流,泠泠不止;岸邊古木參天,遮光擋日卻不陰晦。我脫光了衣裳,坐于澗石之上,雙目微閉,遐思無邊。物我兩忘之際,同事悄悄地端起了相機,咔嚓——咔嚓……給我留下了多張罕見的幾乎裸體的照片。
每每視之,難免不面紅耳赤——這便是老包的另一面,恰如《醉儒圖》中的隱者。
雙貓
看到黃慎的《雙貓圖》,怦然心動。
生為靈物,貓與人類有著不可分離的情愫。據(jù)專家考古與考證,野貓馴化的歷史應(yīng)該追溯到3500年前。其物種來源主要有二,一是古代埃及的沙漠野貓,二是起源于波斯的波斯野貓。作為家庭寵物的主力軍,貓比狗更加得到人類的青睞與喜愛。錢鐘書先生在《貓》文中這樣寫道:“貓是理智、情感、勇敢三德全備的動物:它撲滅老鼠,像除暴安良的俠客;它靜坐念佛,像沉思悟道的哲學家;它叫春求偶,又像抒情歌唱的詩人。”
因為喜歡貓的靈性與神秘,許多畫家的筆下不乏可愛的貓咪——在“貓”字后面加上一個“咪”字,似乎可愛的程度一下子倍增了,同時也折射出人類對貓的溺愛。
從功利性的角度來講,不管是白貓還是黑貓,能夠抓到老鼠即是好貓。因此,大家對貓的喜愛就多了一分理性與功利。普通百姓家的貓,當然上不了“寵物”那個高雅的臺面,多為功利主義。只是充當寵物的貓,自然失去功利性的“獵取”的意義。兩個角色哪個更重要,恐怕難以得出肯定的答案。
好了,還是說“揚州八怪”之一——黃慎的《雙貓圖》。
這也是一白一黑的貓兒。我也想稱之“貓咪”,可一看它們那么富泰而肥碩的身材,就像看到健碩的美女,你說她小鳥依人,實在難以啟齒。
一貫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白貓黑貓,突然來到野外的廣闊天地里,誠然開了眼界。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它們除了嬉戲還是嬉戲,盡情地享受大自然給它們帶來的無窮無盡的快樂,譬如戲蝶,譬如追逐蜻蜓。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它們都是黃慎家豢養(yǎng)的那兩只貓,趁主人外出,它們尾隨其后,然后分道揚鑣。
這里的環(huán)境對于它們而言,都是陌生的,充滿著美好的誘惑。老黃家的庭院固然精美,在揚州的寓所當中確實能夠排上名號——它早已告別了主人早年賣畫為生的窘境,處處亭閣,時時花香,可日久生倦,兩只貓已經(jīng)疲于這種優(yōu)游的生活。突圍,絕非一時沖動。
當它們擺脫了固有的生存環(huán)境,面對耳目一新的世界,哪有理由不歡愉萬分呢?
你看看它們在一起玩得多么開心!簡直到了忘乎所以的地步。
突然,頭頂上一陣嘩然,或許是南飛的雁陣。它們各自作出了不同的反應(yīng)——肥碩的白貓判斷最為準確,瞬間凝止了動態(tài),譬如后肢伏地,前肢支撐頸項,昂首仰望,仿佛雕塑一般。黑貓或許稍微遲鈍一點,等它側(cè)過腦袋時,雁陣已經(jīng)到了遠處;或許它一開始判斷就有誤差,與白貓的準確判斷相差甚遠。那一刻,它們的尾巴瞬間定格,整個身體保持了嬉戲時的絕妙狀態(tài)——多么美好的時刻??!畫家黃慎抓住了這個瞬間的動態(tài),將一瞬化為永恒。
除了神形俱佳、天趣自成的雙貓以外,你再看看不遠處似箭的蒲草和怒放的野菊。它們在弱風吹拂下,微微傾斜,自東向西,颯然有聲。頃刻之間,畫面的上方由呆板而變得生機盎然,野趣更加濃郁。這恰恰是雙貓樂而忘返的最充足的理由。
至于雙貓黑白同框的情景,我確實有過經(jīng)歷。我曾在《月光下的雙貓圖》中寫道:“回到小區(qū),發(fā)現(xiàn)傳達室的窗臺上有兩只貓,白的在前,黑的在后,似乎眼神憂郁地望著我,遠遠的。面對如此經(jīng)典的《雙貓圖》,惻隱之心油然而生,我漸漸地靠近它。嗖——白貓躥走了,竟然是一只!恍然大悟,原來那只‘黑貓’是白貓的影子。”
我忽然想起黃慎的一副自題聯(lián):“別向詩中開世界,長從意外到云霄?!彪y道這不是一次“意外”?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