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是一帥氣小伙子,我們之間隔著一排齊胸高的柜臺。
他問外面櫥窗里的世界語是誰的手筆?我說本人便是。他笑了,說想不到會在眉山碰見世界語者,自己是內(nèi)江市歌舞團的,省內(nèi)巡演,上午到了眉山,這會兒上街轉(zhuǎn)轉(zhuǎn)。他說你先忙,晚上七點半鐘來看演出,我在劇場門口等你。
這是1985年初秋的一個下午,我在儲蓄所上班,半天當會計或者出納,半天寫寫畫畫。自部隊返鄉(xiāng)后,我被這家銀行特招為美工。任專職美工之前,須在一線網(wǎng)點熟悉前臺業(yè)務(wù),眼下是第三個年頭。有一天,某雜志上刊有世界語函授廣告,說世界語不難學,語法簡潔,邏輯性強,是中立性的語言,創(chuàng)立者是波蘭眼科醫(yī)生柴門霍夫;又說世界語自五四運動時期傳入中國,魯迅、周作人、胡愈之、巴金等人都是擁躉與傳播者。想起讀書時僅會背誦26個英語字母,幾乎白癡,如今時代變了,好歹得懂點漢語之外的東西,于是報名。大概三個月后,該更新全轄網(wǎng)點宣傳櫥窗了,我盯著銀行名稱琢磨,版面要好看,字母串一串,可又不想配漢語拼音,何不把剛學的世界語弄上去,肯定可以糊弄人。那時候,簡稱VI的企業(yè)視覺識別系統(tǒng)尚未引入國內(nèi),至少在金融廣告方面是空白,也不曉得這個做法算不算別出心裁。而因世界語結(jié)識新朋友,且可以免費看節(jié)目,倒是意外之喜。
全世界的世界語者都是一家人,這是教材導語上的一句話。事實上,我與帥小伙一見如故。他個頭略高,大我三歲。他在劇場門口接我,已上了妝,直挺的鼻梁頗有些洋氣。他讓我坐舞臺側(cè)幕,有人過來問我是誰,他說是眉山舞蹈界的朋友。天知道我什么時候成了他的同行。
該他上場了,報幕員說下一個節(jié)目:舞蹈《西班牙斗牛士》。只見他裹一身雪白的緊身服,披著一塊三四尺見方的絨布,里紅外黑,雙腿繃得筆直,左手叉腰,右手橫向舞動,隨音樂的節(jié)奏或挪步或轉(zhuǎn)圈;間或?qū)⒛遣颊聛?,紅色朝外,與公牛糾纏,那看不見的牲口便隨紅布的紅在舞臺上左沖右突;偶爾騰空一越,來個橫劈叉,如芭蕾舞劇中的王子,英氣逼人。
這是我第一次看斗牛士舞蹈。起初,我以為《西班牙斗牛士》和之前聽過的《斗牛士之歌》是同一支曲子,后來發(fā)現(xiàn)并非如此。前者的作曲是帕斯夸爾·瑪奎納·納羅,西班牙作曲家;而后者是歌劇《卡門》的一段男聲詠嘆調(diào),出現(xiàn)在第二場,作曲是法國的喬治·比才。相似之處在于,《西班牙斗牛士》是單純的進行曲,《斗牛士之歌》也有進行曲,卻是嵌入詠嘆調(diào)中,且旋律不同。
瑪奎納生于1873年,卒于1948年,一生創(chuàng)作頗豐,但唯有作于1925年的《西班牙斗牛士》最為著名。雖說沒有什么可比性,可我依然會無厘頭,想到南宋詩人陸游。陸游的詩作兼具李白的雄奇與杜甫的沉郁,文學史上早有定論。關(guān)鍵是陸游的創(chuàng)造力非常驚人,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六十年間萬首詩”,已是海量,而被后人經(jīng)常傳誦的,零頭而已。他的詩詞,我記得四首:《示兒》《卜算子·詠梅》和《釵頭鳳》兩首。不過,“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痹诤迫鐭熀5闹袊诺湓姼柚校揖尤豢梢詫㈥懹蔚乃氖自娫~倒背如流,已然有些自得了。而瑪奎納,因《西班牙斗牛士》而被世人所熟知,成為舞臺上久演不衰的經(jīng)典曲目,也已名垂青史。
顯然,古往今來燦若星辰的藝術(shù)家中,無論瑪奎納還是陸游,確屬異人,他們的身體里有著遠比一般人多得多的“荷爾蒙”,其蓬勃旺盛如火山般持續(xù)噴發(fā)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力,著實讓人嘆為觀止。
回到音樂上來,由于是進行曲,比起別的音樂體裁,結(jié)構(gòu)與旋律相對單純,或者換句話說,這類作品大抵相當于嚴肅音樂中的通俗作品,宜作為欣賞的入門曲子。有一次,某君問我如何欣賞古典音樂,說為什么你總是聽得搖頭擺尾津津有味,自己卻一頭霧水?我半開玩笑說,聽進行曲吧,比如老約翰·施特勞斯的《拉德茲基進行曲》、瑪奎納的《西班牙斗牛士》,保證聽得你手腳亂抖不亦樂乎。而半夜吃柿子,專揀軟的捏,從最簡單最容易上手的地方下手,理應(yīng)是如你這樣的聰明人干的事情。
至于那位帥氣的世界語朋友,我們分手后再未謀面。三十年一晃就過了,我?guī)缀蹩煲浫思伊恕?/p>
好在每次聽見那支高亢嘹亮的小號獨奏曲,我還會想起一個會跳舞的世界語朋友,想起我曾經(jīng)也是世界語者。
好在音樂也是一種世界語。
愛情來了
那天掌燈時分,柏遼茲在看戲,《羅密歐與朱麗葉》,劇團來自英國。他看得兩眼發(fā)直,感覺心里有什么東西被撩來撩去,面色潮紅,渾身躁熱,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
他在看朱麗葉。朱麗葉的扮演者是史密遜。
我無法對二十四歲的柏遼茲說前方有個大坑你要趕緊踩剎車,這無非是莎翁的一臺劇作,朱麗葉是一回事,史密遜是另一回事。他一次次地想象舞臺上的那個羅密歐應(yīng)該是自己,甚至,他產(chǎn)生了一種想把那家伙攆下去的沖動。過后,史密遜到哪里演出,他便跟到哪里。以至有一次,他尋到史密遜的臨時住所,租下對面旅館的一個房間,像間諜一樣盯人家。他還給史密遜寫情書,相信對方即使是一塊堅硬的石頭,也會變得柔軟起來。
這是1827年到1828年發(fā)生的事情。對于史密遜來說,這種信她收得實在太多,根本不可能回信。
柏遼茲像一只飛蛾,愈挫愈勇,頻頻撲向那盞光芒四射的燈。他終于有機會見史密遜了,但這位高傲的女伶直接對他說了一連串的No。柏遼茲病了,病得不輕。他躺在床上,天花板變成史密遜巨大的臉,冷若冰霜的模樣讓人絕望。他吞下嗎啡,想眼一閉腿一蹬一走了之。他去了天國,到門口轉(zhuǎn)一圈又回來了,嗎啡劑量不足。他睜不開眼睛。他看見自己在半空飄浮,還有一些音符也在飄浮。漸漸地,這些音符化為一段旋律。
這便是《幻想交響曲》的主題,即呈示部主部主題,也叫情人主題。長達兩分鐘的引子如夢似幻,之后情緒一路高漲,到達頂點時,情人主題翩然而至。
柏遼茲對這個情人主題頗為看重。全曲五個樂章,每個樂章都有這個主題,以不同的面目出現(xiàn)。如第二樂章的舞會,情人主題一改起初的節(jié)奏與和聲,融入圓舞曲,是因為舞蹈的人群中,有自己所愛的人。再如第四樂章的斷臺頭進行曲,結(jié)尾處,一只單簧管孤獨地奏起情人主題,剛奏出幾句便戛然而止,樂隊突然轟鳴,咔地一下,那個夢見自己殺死情人的藝術(shù)家人頭落地。
《幻想交響曲》的副題是:一個藝術(shù)家生活的插曲。我以為,柏遼茲是以音樂的形式創(chuàng)作一部小說——從一見傾心到狂熱愛戀,從郁郁寡歡到絕望無助,從服毒自殺到夢中殺人,從血濺刑場到地府狂歡,情節(jié)曲折,形象生動,高潮迭起,結(jié)構(gòu)完整且層次分明。
這部作品1829年動筆,1831年完成。不過,在最終定稿之前,也就是1830年歲末,《幻想交響曲》在巴黎首演,轟動一時,不久獲羅馬作曲大獎。
如果故事到此為止也就罷了。如果沒有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音樂史會不會重新來過,我不知道。
1833年史密遜再次隨團來到巴黎。此時,柏遼茲三十歲,《幻想交響曲》帶來耀眼的光環(huán),還有自信。他不是無名小卒了。
柏遼茲要請史密遜聽音樂會了,還要親自上臺敲定音鼓。
史密遜如約而至,聽著聽著便淚眼婆娑。她明白當初的那個楞頭青長大了,而自己風光不再:下馬車時不慎跌倒,腿傷難愈;債臺高筑;也老了,雖然才三十三歲。
她答應(yīng)了柏遼茲的求婚,盡管她比他大三歲。他們共同生活了十年。有一個男孩。
史密遜的脾氣一天天變壞,暴躁、易怒、酗酒,疾病纏身。柏遼茲名聲在外,可是僅靠音樂創(chuàng)作養(yǎng)活一家人,很難。我想起著有《兩當軒》的清代詩人黃仲則,他在《都門秋思》中寫如何貧窮:“寒甚更無修竹倚,愁多思買白楊栽。全家都在風聲里,九月衣裳未剪裁。”柏遼茲遇到的麻煩恐怕比黃仲則好一點,但也必須在音樂創(chuàng)作與柴米油鹽之間做出選擇。他決定寫音樂評論,掙錢快一些,誰知一寫便是三十年。這回真的剎不住車了,跟史密遜分手后,他還在寫。
他杰出的音樂創(chuàng)作才華逐漸被文字替換,其音樂評論成為歐洲音樂批評的重鎮(zhèn)。
他是第一個將音樂與文學緊密結(jié)合的人,是標題交響音樂的奠基人。法國浪漫主義藝術(shù)三杰,他居其一,另兩位是雨果和德拉克洛瓦,前者是作家,后者是畫家。
他的《幻想交響曲》所呈現(xiàn)的十九世紀法國人的精神世界,讓我想起他的同時代同胞,詩人波德萊爾的代表作《惡之花》。
他獨創(chuàng)性地將情節(jié)性與戲劇化表現(xiàn)手法運用于交響音樂,我可以在二十世紀中葉的中國芭蕾舞劇中找到追隨的影子——《白毛女》《紅色娘子軍》。
他一生的重要作品完成于四十五歲之前,終年六十六歲。
(雪夫,本名朱清明。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星星》《美文》《四川文學》《太湖》等報刊及選本選集。)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