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暇時我總是在問自己:一個和文學毫無瓜葛的人,為什么喜歡上了文學且把它當作一生的追求呢?在深夜里,在失眠的時候,這個問題總是縈繞在我的心頭,揮之不去。
按理說,無論如何我都應該與文學無緣。我家祖宗八代都是農(nóng)民,用我父親的話說:斗大的字不識一筐。我出生在農(nóng)村,50年代的農(nóng)村為你打開世界的方式是耕田種地、養(yǎng)豬喂雞,臉朝黃土背朝天,地壟溝里刨食吃。到了我這輩,父親發(fā)誓讓我們兄弟幾個都上學了。然而我上學時正是“文革”時期,學工、學農(nóng)、學軍,就是不學習文化知識。數(shù)理化還好,多少還學過一些。歷史、地理課根本就沒有開過。而課外書就更不要說了,在農(nóng)村找到一張帶字的紙都很困難。高中畢業(yè)后回鄉(xiāng)參加生產(chǎn)勞動就更與書無緣了。我們那個縣是全國農(nóng)業(yè)學大寨先進縣,農(nóng)閑時不是修梯田就是修水庫,一天下來累得半死,哪里還有閑心看書?通過中學畢業(yè)后這幾年的勞動鍛煉,我在“廣闊的天地”中已經(jīng)完成了從一個學生到一個純粹農(nóng)民的轉變。從春種到秋收,從選種到調(diào)換地的茬口,扶犁點種、趕車打場,沒有什么能難倒我了,我就是眾多的社員中的一員了。開“葷”玩笑,廝打摔跤,和大嫂們動手動腳,和車老板們“哨”(順口溜式的帶有黃色的罵人話)也一套一套的。最重要的是,我學會了忍耐、吃苦、受累。
1977年改變了我的生活軌跡,高考制度的恢復為我們那一代人提供了一次飛躍的機會。好在我上學時學習成績很好,為“文革”結束后的第一次高考奠定了基礎,我通過自己的努力考上了一所農(nóng)業(yè)院校,專業(yè)是畜牧獸醫(yī)。雖然不是很理想,但是能離開農(nóng)村,離開讓人脫皮掉肉的生活,也是一件高興的事了。
正是上學這幾年給了我接觸文學的機會。我上的那所學校是建國初期創(chuàng)辦的,學校積累了一些中外古典文學名著。那是我第一次正式接觸文學書籍,而那時我已經(jīng)25周歲了。一個已經(jīng)快結束青年時期,即將邁入中年門檻的人,還有什么文學創(chuàng)作前途呢?然而,文學那種神秘的力量吸引著我,那些由文字構筑的精神世界讓我著迷,因此我自不量力地拿起了筆,人模狗樣地開始了寫作。
我寫作的另一個原因是,我自幼喪母,家境貧寒,形成了自卑,懦弱,內(nèi)向的性格,不愿說話,不愿與人交流。正像我的詩歌《說給母親獨自傾聽》中寫的那樣:“膽小懦弱憂郁……/不知道是不是所有/沒有母親孩子的性格//但是在你缺席的情況下/為我鑄成了一生的卑微……”然而,每個人都有很多話要說,內(nèi)心都有傾訴的愿望,既然嘴上不會表達,總要有一個出口,因此學會了寫作,用筆和紙交流,用文字傾訴。在寂靜的深夜,在無人的時候,獨自一個人享受文字帶來的愉悅。正如人體缺什么營養(yǎng)就要補什么一樣,我的內(nèi)斂、枯燥無味的現(xiàn)實生活需要文學的撫慰。實質(zhì)上,書寫是我的另一種生活,另一種人生的體驗。我小時候性格內(nèi)向,少言寡語,對世界抱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恐懼。我期望文學讓我變得強大起來,至少讓我的內(nèi)心變得強大一些。然而,在強大堅硬的世界面前,我常常顯得像螞蟻一樣弱小,甚至不堪一擊。
“我寫作,實際上是內(nèi)心一種理想生活狀態(tài)的延續(xù),一種幻想的延續(xù)?!蔽覍懽髦皇且庾R到了一種比哲學更好的表達自我的方式。文學的模糊與多義,混沌與裂變,這些在哲學中絕不被允許的品性,正是與作家的內(nèi)心共振的另一個音源。我向世界傾訴,向黑夜傾訴,以此排遣我內(nèi)心的恐懼和不安。
文學是我釋放真實、釋放自由的最好方式。我只想在語言的庇護下,讓靈魂站得更高,讓血液和肌膚的氣息向著生活的最高處彌散。我堅信,我枯燥的生活也會因此獲得一種優(yōu)美的飛翔的姿態(tài)。我總是把文字當作自己的翅膀,這些憂傷的、歡快的翅膀帶著我穿越無限的時間和空間,無遮無攔,無拘無束,飛翔在心靈的高處。我喜歡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安靜地看書寫作以及胡思亂想。我深深地沉浸在我的作品里,向這個世界描述著我所理解的另一個世界。文學里面有一種靜,它可以把你和這個喧囂的世界隔絕開來。我們所居住的環(huán)境,有著太多的人聲和噪雜。我經(jīng)??释苡幸粋€屬于自己的幽靜世界:一個向陽的山坡,一片田園,幾只雞鴨,三五匹牛馬。
我早就知道文學不能改變什么,但文學確確實實改變了我的生活。
我經(jīng)常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陶醉在一首詩或者一篇文章里。然后坐在黑暗里,等待下一首詩或者下一篇文章。我希望在等待中老去或者死去,那是多么幸福的結局??!我在每一個清晨或者日出的時候醒來,然后避開強大而喧囂的白天,期待另一個黑夜里的寫作。
今天,我依舊相信文字的力量,它能幫助我記錄下生活的點滴,記錄下我的思考和心路歷程,雖然它也會讓我止不住地疼痛,感傷,甚至悲觀。我看見我的內(nèi)心仿佛被時光的流水嘩嘩地沖洗過,寒冷,脆弱,而又迷戀溫暖的新生。在我看來,工作是為了生活,而寫作是為了更美好地生活,還有一塊清靜的可以安放自己心靈的地方,沒有對或錯,沒有聽眾也沒有喧鬧,只有自己傾聽自己。但是,不論如何,文學依舊是我最神圣的選擇,對她我充滿了敬畏。不論別人怎樣嘲笑我,至今我仍然固執(zhí)地認為,文學是一盞掛在村口的燈,在漆黑的夜晚照亮我們回家的路,溫暖我們的心靈。
“假如在漫長道路的終點回過頭來看一下我們的出發(fā)點,我們也許會難以斷定究竟是否達到了目的?!碑斘覍懙竭@里的時候,也發(fā)生了和德國哲學家卡西爾同樣的疑問。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