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
第一章 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醒木一敲,吵嚷聲全無。說書人輕搖紙扇,繪聲繪色地開講:“上回書說到,淮安侯早朝之際,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宣布要娶個面首回家,如此傷風敗俗之事,當今圣上眉頭也不皺,一口應承,甚至對淮安侯大加褒獎。要說圣上沒被淮安侯這碗豬油蒙了心,草民我可萬萬不信?!?/p>
“侯爺!這……”侍衛(wèi)龍擎憋紅了臉,右手已摁在了刀柄處,隨時等云見一聲令下,讓這說書人身首異處。
“無妨?!彼谙g,剝了幾?;ㄉ鷣G進嘴里,津津有味地聽著那人吹噓她的風流事跡,“挺有意思的,你別激動?!?/p>
說書人收起紙扇,再敲醒木,激動道:“夜黑風高,淮安侯悄悄溜進永春樓,輕車熟路地來到小倌笑離的房中。那笑離本是清白的讀書人,只因樣貌出眾,淮安侯便見色起意。笑離寧死不從,淮安侯就讓人把他賣進勾欄,說起來也是個苦命人兒。而此時,淮安侯早對笑離下了藥,行那文字不便詳述之事?!?/p>
云見聽著眾人發(fā)笑,龍擎已忍不住拔刀,“侯爺,只要您一聲令下!”
這些荒唐事從別人嘴里說出來,倒是別有一番趣味,龍擎的情緒雖然有些失控,但歸根結底還是忠心護主,她很滿意。
云見沒接茬,只是偏頭問他:“什么時辰了?”
龍擎回道:“戌時了?!?/p>
她點點頭,尋思著永春樓差不多該開門了,當即起身扔下幾個銅板,帶著龍擎走出茶樓。
臨出大門時,她抓住一個四處倒茶的小二,微笑道:“告訴臺上那個說書的,讓他下次多給我安排一些美男,不然聽著多沒趣?!?/p>
世人皆知淮安侯荒唐風流,游手好閑,萬貫家財隨意揮霍不說,尤其好男色。
雖然這話有九成都是真的,但這般以訛傳訛,讓她聲名狼藉,也很鬧心啊—為何從沒人想過淮安侯會是姑娘呢?
云見郁悶地從后脖領子里抽出折扇,不緊不慢地搖著,“聽說永春樓最近又到了一批新貨,走,瞧瞧去。”
帝京的夜晚熱鬧非凡,彩燈十里,商販與小攤占據了大部分街道,云見不得不慢下步伐,一點點向前走。
龍擎有心拔刀為她開道,被她及時攔下,“年輕人不可太急躁,我們是出來找樂子的,可不是出來耀武揚威的……你沒長眼睛是不是,知道我是誰嗎?說出來嚇死你!”
也不知哪個沒眼力見兒的刁民,竟敢往她身上撞!知道她這身衣裳值多少錢嗎?他一輩子也買不起!
云見憤怒地抬起頭,百姓們紛紛駐足圍觀她的洋相,那人根本沒停下來搭理她。她踮起腳向遠處望去,一抹十分扎眼的紅色拐個彎就不見了。
這個插曲一鬧,云見突然不想讓龍擎跟著她,便揮了揮手,“爺自個兒遛遛,你先回去吧?!?/p>
云見瞧著絡繹不絕的人流,昂首闊步向前走,這時突然感覺有些不對勁—糟糕,她的錢袋呢?
她后知后覺地停下腳步,大步朝前方奔去,邊跑邊喊:“大膽刁民,本侯的錢袋你也敢偷!”
周遭百姓像看瘋子一樣看著她,她也顧不上風度,一心向前追。若是擱往常,丟個錢袋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可今兒不同,里面的散碎銀子加上銀票,少說也有百兩,豈能便宜這等小賊?
穿過鬧市,拐個彎便是一條沉寂的小巷,月夜甚明,街道清冷。云見累得氣喘吁吁卻什么都沒追到,只能在心中罵遍小賊的八輩祖宗。
喘勻了氣,她直起腰身。這一抬頭可好,兩側屋頂上不知何時站滿了黑衣刺客,嚇得她險些背過氣去。
“淮安侯,受死吧!”
不知何處傳來一聲厲喝,她趕緊撒丫子往回跑。跑了沒幾步就不得不停下—街道前方站了一個黑衣人,明月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一身夜行衣欲與黑夜融為一體。
該死!她怎么能讓龍擎回去呢?
云見呆呆地看著眼前之人,心中大呼命不久矣。他的右手緩緩從身后挪出,指縫間夾著一柄泛寒光的小刀。
“咻—”眼看那柄小刀就要刺中她的胸腔,一把攤開的折扇從她的身側旋轉飛過,穩(wěn)穩(wěn)與小刀相撞!
“當啷”一聲,小刀深深插進地面,刀身輕晃。折扇與物體相撞后,又重新飛回來處,仿佛電光火石間發(fā)生的一切,都是她的幻覺。
她忍不住回過頭。
月色下,著風騷紅衣的男子黑發(fā)披肩,瀟灑地踏風而來,落在她的身側。
“以多欺少這種事怎能不帶我?”他以扇遮面,朗笑數聲,云見有些懷疑他出現的目的是來惡心她。
但依當下的情況,能幫她的人只有他。云見扯住他的袖子,低聲對他說:“兄弟,我是淮安侯。你今日救我一命,保你日后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p>
紅衣男子偏頭與她對視,清澈的眸子像永遠填不滿的黑洞,只看一眼就深深地攫住了她。
他沖云見眨了眨眼,呵呵笑道:“一言為定哦!”
這句話像一個訊號,四方殺手齊齊圍攻,紅衣男子把云見護在身后,僅憑一把折扇便讓眾人無法靠近。她望著他的背影,慢慢生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這人還真是不怕惹麻煩。
他出手迅速,動作利落,對付這些人毫不吃力。云見看著他輕松地解決掉這些人,本來有些清冷的街道,橫七豎八地躺滿了黑衣人,似乎也很有趣。
“多謝大俠搭救?!痹埔姷耐扔行┌l(fā)軟,但這不耽誤她對他抱拳感謝。
“侯爺,人已經被草民殺了,可別忘了說好的榮華富貴哦!”剛剛殺過人的折扇輕輕一甩,用以遮擋他的絕色面容。
云見捂著心口,與他那雙充滿笑意的眼睛對視,眉頭一挑,“你為什么恰好在這里,你……有什么目的?”
難道是看她長得帥又有錢,所以千方百計地想接近她,自薦枕席?
“哎呀呀,侯爺真是冤枉草民了!”紅衣男子一敲折扇,神色夸張地道:“草民原本在夜市上溜達,突然見東方霞光四射,不知不覺被吸引過來,沒想到正巧救了侯爺。其實就算沒有草民,侯爺您也福大命大,不會有事的?!?/p>
“少拍馬屁?!痹埔妼@種油腔滑調的人本就沒什么好感,“本侯遇刺就霞光四射,本侯要是死了,豈不是紫氣東來?”
“侯爺金口玉言,您說來啥就來啥?!?/p>
“……”
“好了,草民開玩笑的?!彼蝗粨Q了個表情,對她瘋狂地拋起了媚眼,“早聞侯爺為人大方,往水里丟銀子就為了聽響。草民助人為樂,愿意隨時替侯爺分憂?!?/p>
云見掃了一眼他吊兒郎當的樣子,半點也不愿與這種人糾纏,翻了個白眼,轉身就走。
“錢可以去侯府領,直接找龍擎?!?/p>
地上這些尸體還真是麻煩,不過明早自會有人報官。官府那邊如何處理,她也懶得管。
像她這種頗具話題性的人物,被人刺殺是家常便飯。嫌棄了紅衣男子一通后,她便原路返回,直奔永春樓。
永春樓乃帝京中規(guī)模最大的一間勾欄,云見尤其喜歡里面的一些小倌,樣貌清秀,溫柔可人。她閑著沒事就到此坐坐,是這里的常客。
近來,她已經有一個月沒再踏足此地。
正如那說書人所言,兩三個月前,她瞧上了這里的頭牌—封笑離,模樣出挑不說,脾性更是合她的胃口。
但云見身為侯爺,婚姻大事根本做不了主。她有心娶他為“夫人”,可在外人看來,兩個男子成親有悖綱常,畢竟世人不知她身為女子的真相。她只能像個孫子似的,進宮向從小到大的玩伴—當今圣上請命。
她寫了封奏章遞交到宮里,隔了六七天都沒個回音。就在她準備放棄時,宮里來了圣旨,讓她明兒個上早朝。
她罷朝已經是家常便飯,所以第二天上朝時,同僚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進貢來的西域美女。
說書人說她主動向圣上求納小倌不假,可在早朝上主動提及此事的人不是她,是龍椅上那位好嗎?
那天天氣不錯,皇上的心情也不錯。他清了清嗓子,突然用隨意的語氣開了口,“朕聽說淮安侯有意與青樓中人成親,可有此事?”
明知故問,她暗自翻了個白眼,側出一步來,畢恭畢敬地道:“多謝皇上關心,確有此事。呃,不知皇上能否……”
“愛卿乃國之棟梁,若實在喜歡,收入府中便是,但明媒正娶,萬萬不可。”
圣上擲地有聲,不輕不重地砸在她的心尖上,每個字都值得她掂量三分。
云見再怎么說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要娶一個平民,又是一個男人,這實在說不過去?;噬鲜撬暮眯值?,他不知她的女兒身份,故而無法接受也在情理之中。
于是她只能將封笑離抬進府里養(yǎng)著,沒辦法給他名分。
云見從未見過封笑離那樣好的人。他笑起來時,她恨不得把整個天下都捧到他面前;他跟她溫柔說話時,她覺得沒白在世上走一遭;他沉默撫琴時,就算靜靜托腮看著他,她也覺著非常滿足。
可是他死了。
那天夜里,她沐浴完準備去他房中歇息,沒想到府中來了刺客,封笑離替她擋了致命的一刀,然后永遠地離開了她。
她在府中沉寂了一個月,委實想不通老天為何會將這種懲罰加到他身上,明明該死的人是她。
如今,她重新站在永春樓門口,任那些紅塵女子對她招手揮袖,卻視而不見。
“喲,侯爺,什么風把您給吹來了?有日子不見,我還以為侯爺不來了呢!”
“只要永春樓一天不倒,本侯便每天都來?!彼恍?,湊近老鴇悄聲問道:“聽說你們最近有批新貨,快叫出來讓本侯瞧瞧。”
老鴇拋過來一個曖昧的眼神,掩口嬌笑道:“知道侯爺您惦記,人我可給您留著呢,樓上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