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我到德國留學(xué)。1940年,因戰(zhàn)事方殷,歸國無路,我滯留哥廷根。
哥廷根是德國的一個小城市,總共被同盟國的飛機炸過兩次,都是極小規(guī)模的。這里的人民普遍大意,全城沒有修筑一個像樣的防空洞,一有警報就往地下室里鉆。不過,燈光管制還是相當(dāng)嚴(yán)的。每天晚上,在全城一片黑暗中,不時有“Licht aus(滅燈)”的呼聲喊起,回蕩在夜空中,還頗有點詩意哩。
有一夜,英國的飛機光臨了,我無動于衷,擁被高臥。后來聽到炸彈聲就在不遠(yuǎn)處,樓頂上的窗子已被震碎,我一看不妙,連忙狼狽地下樓鉆入地下室里,心里念叨著:以后要多加小心了。
第二天早起進城,我聽到大街小巷都是清掃碎玻璃的嘩啦嘩啦聲。原來是英國的飛機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他們投下的是氣爆彈,目的不在傷人,而在震碎全城的玻璃。
萬萬沒有想到,我在此時竟碰到一件怪事。我正在嘩啦聲中沿街前進,從遠(yuǎn)處看到一個老頭彎腰屈背地仔細(xì)看著什么東西。他手里沒有拿笤帚之類的東西,不像是掃碎玻璃的。走到跟前,我才認(rèn)清原來是德國飛機制造之父、蜚聲世界的流體力學(xué)權(quán)威普蘭特爾教授。我趕忙喊道:“早安,教授先生!”他抬頭看到我,也說了句:“早安!”
他告訴我,他正在看操場周圍的一段短墻,看炸彈爆炸引起的氣流是怎樣摧毀這一段短墻的。他自言自語道:“這真是難得的機會!我的流體力學(xué)試驗室里是無論如何也裝配不起來的?!蔽叶溉灰惑@,立刻又肅然起敬。面對這樣一位忠于科學(xué)研究的老教授,我還能說些什么呢?
大轟炸就這樣在德國全國展開。德國人民怎樣反應(yīng)呢?法西斯頭子又怎么辦呢?每次大轟炸之后,德國人在地下室或防空洞里蹲上半夜,饑寒交迫,擔(dān)驚受怕。他們天性不會說責(zé)怪的話,至于是否有腹誹,我不敢說。
此時,法西斯頭子立即宣布,被炸城市的居民每人增加“特別分配”一份,咖啡豆若干粒,還有一點別的什么。
不了解的人無法想象德國人對咖啡的偏愛。有這樣一幅漫畫:一只白金戒指上面鑲的不是寶石,而是一顆咖啡豆。由此可見咖啡身價之高。挨過一次轟炸,忽然幾粒咖啡豆從天而降,一杯咖啡下肚,德國人精神煥發(fā),又大唱德國必勝的濫調(diào)了。
在哥廷根第一次被轟炸之后,我再也不敢麻痹大意了。只要警笛一響,我立即躲避。到了后來,英國的飛機幾乎天天來,我吃完早點就帶著一個裝滿稿子的皮包走上山去躲避空襲。另外還有幾個中國留學(xué)生加入了這個隊伍,各自攜帶著認(rèn)為有價值的東西。最奇特的是劉先志和滕菀君夫婦攜帶的東西,他們只提著一只籃子,里面裝的一非稿子,二非食品,而是一只烏龜。
原來德國由于糧食奇缺,不知道從哪里運來了一大批烏龜供人食用,但是德國人吃東西頗為保守,哪里敢把烏龜往肚子里填?于是德國政府又大肆宣揚烏龜營養(yǎng)價值之高,引經(jīng)據(jù)典地證明烏龜肉簡直賽過仙丹醍醐。劉氏夫婦在柏林時買了這只烏龜,因為不忍下刀,便把它養(yǎng)了起來,又從柏林帶到哥廷根,陪我們天天上山躲避炸彈。
我們仰臥在綠草上,看空中英國的飛機編隊飛過哥廷根上空,一躺往往就是好幾個小時。
在我們身旁的綠草叢中,這一只烏龜?shù)芍⊙劬?,邁著緩慢的步子,仿佛想同在天空中飛馳的大東西賽個輸贏。
我們此時顧而樂之,仿佛現(xiàn)在不是亂世,而是樂園凈土,天空中帶著死亡威脅的飛機嗡嗡聲霎時變成了閬苑仙宮的音樂。我們忘掉了周圍的一切,有點忘乎所以了。(摘自《季羨林自傳》武漢出版社 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