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馮唐

我爸認(rèn)識所有的魚

文 / 馮唐

老爸走了，我現(xiàn)在趕去機(jī)場，回北京。老爸十天前還能吃能喝，半盤子鹵肘子吃光之后喝光一碗粥，兩天前還在做飯炒蘑菇，今天上午還吃了半碗面條，今天下午五點(diǎn)，就毫無痛苦地過去了。他九月份過了八十三歲生日。今天還是老媽的生日。

我訂完機(jī)票，取消下周所有會，打了幾個電話，安頓好，忽然想到，每次見到老爸，他都不太說話，都給我倒一杯熱茶，眼淚下來，止不住。我知道，走得這么快、這么安詳，像睡著了一樣，是老爸的福德，也是他一生修行的見證?？墒?，我還是覺得心里空了一大塊，眼淚止不住。洗把臉，去機(jī)場，洗著洗著，哭在洗手間地板上。

前一個月，安排徹查了老爸的身體，排除惡性病變。老爸體重不到四十公斤，我攙著他，覺得他小得像個孩子，我小的時候，不到四十公斤，他也這樣拽著我的手，去醫(yī)院、去公園、去他單位玩耍。因?yàn)樘?，老爸的靜脈狀況很差，做加強(qiáng)CT需要的留置針都安不住。我還和他開玩笑，如果真生病了，要靜脈注射，您就真有罪受了。老爸進(jìn)CT室之前，要卸下一切金屬，他脫了手表、錢包、鑰匙、手機(jī)、戒指、手鏈、香煙、打火機(jī)、假牙，我拿他的帽子盛了這些物件兒，小小一堆兒，很無辜地聚集在一起。

他一點(diǎn)罪都沒受，睡著去了，在地球上他住過最長時間的北京垂楊柳，和平時午睡一樣，張著嘴，手放在電腦上，眼睛閉著。他從來沒有多過一萬塊的存款。我想過給他換個新平板電腦，他說不要，他電腦里斗地主積累了很多分?jǐn)?shù)，一換就都沒了。他一直霸占廚房，給周圍人做飯，認(rèn)為任何廚神做的飯都沒他做的好吃。他認(rèn)為所有館子的菜都太貴。他認(rèn)識所有的魚。他說，天亮了，又賺了。

反正老爸一輩子不太說話，他的小羽絨服還掛在門口的掛鉤上，我認(rèn)為他根本沒走。老媽在老爸屋子里擺了一個簡單的靈堂。我去上了香，看到他床空了，整整齊齊的，照片笑得像以前一樣無邪，手表、錢包、鑰匙、手機(jī)、戒指、手鏈、香煙、打火機(jī)、假牙等等分列照片兩邊，我眼淚又流出來。流了一陣，擦干出去，老媽面前不敢哭。老媽啊，您總是欺負(fù)老爸，如今他走了，您沒人欺負(fù)了，您怎么辦呢？

我見過的最接近佛的人圓寂了，留我一個人獨(dú)自修行。圓寂不是離去，而是去了另一維空間。其實(shí)，人一起生活過一段時間，就沒了生死的界限，除非彼此的愛意已經(jīng)被徹底忘記。我這么愛老爸，他就走不了。其實(shí)，人比的不是誰能擁有更多，比的是誰更能看開。老爸一直沒擁有過什么，一直看得很開。我努力向您學(xué)習(xí)，爭取做到您的萬一。

我在這一維空間里祝您在另一維空間里一切安好，認(rèn)識那里所有的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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