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定麗

1

黑貓泥咕咕先生住在滿是玩具的房間里，雖然他也是玩具，而且是泥玩具，但他可不愿像別的玩具那樣，整天嘻嘻哈哈，沒個正經。他發(fā)誓要做一只受人尊敬的、嚴肅的貓。因此，他的嘴巴每天都緊緊抿著，他才不要胡亂開玩笑，做有失身份的事。每個人不先稱呼他大叔或者是老大爺，想跟他說話，免談！

那天上午，鴨子兄弟魚迷和魚鷹走到黑貓泥咕咕先生的前面，站住了，仰臉看著他。黑貓泥咕咕先生一瞧見這倆兄弟，就眼疼頭疼加牙疼，因為他們倆實在太愛捉魚。每次看到他們白忙活，黑貓泥咕咕先生就抖著鼻子冷笑：可憐的家伙，竟然妄想在滿是木板的地上逮魚，腦子進水了！鴨子兄弟魚迷和魚鷹仰著臉看黑貓泥咕咕先生，長長的扁嘴半張著，吧嗒著，表情就像倆傻瓜。黑貓泥咕咕先生心想：哼，蠢東西，不叫大叔，別想讓我跟你們說一句話，哪怕一個字！他高傲地把眼睛斜向天花板。

就在這時，發(fā)生了一件讓黑貓泥咕咕先生意想不到的事情，魚迷閃電般地伸手將黑貓泥咕咕先生拎起來，他的兄弟魚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趴在黑貓泥咕咕先生的尾巴上用力一吹：

咕—咕—

這一聲，驚天動地，非同小可。這一聲，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大家一擁而上。

“什么響？”

“哪里響？”

“誰弄的？”

“鴨子兄弟?！?/p>

“怎么弄的？”

“吹的吹的！”

“再來一次！”

“吹的是泥咕咕的尾巴！”

“啊，真的嗎？我不信！再吹一次！”

“再吹一次！再吹一次！”

黑貓泥咕咕先生還沒來得及制止，魚鷹就再次吹響了黑貓泥咕咕先生的尾巴：

咕—咕—

因為那“咕咕”聲實在是滑稽，沒人能忍得住笑。不管是洋娃娃丑娃娃，金發(fā)公主也好，戴王冠的王子也罷，都在笑。

只有一個人沒笑。

這個人就是黑貓泥咕咕先生。

他的臉變成了一只黑里透紅的熟李子，那笑聲讓他魂飛魄散，顏面盡失。

見事情要鬧大了，鴨子兄弟才把黑貓泥咕咕先生放下。大家?guī)е鴣聿患笆栈厝サ男θ?，盯著黑貓泥咕咕先生看?/p>

“你們，你們……”黑貓泥咕咕先生的喉嚨哽咽，眼睛發(fā)燙，手腳冰冷，他的血凝固了。

金發(fā)公主見黑貓泥咕咕的臉色不對，便說：“都散開，瞧什么熱鬧，不就是黑貓泥咕咕先生的尾巴能吹響嘛！”

金發(fā)公主的話，又引來一陣哄笑。

2

在大家的笑聲里，黑貓泥咕咕先生想抱頭嚎啕大哭一場，為自己的尊嚴，為將要樹立起來的地位，為他這把可憐的年紀?？墒?，可是，他一滴眼睛也沒掉。他把要掉下來的眼淚全都咽進了肚子里，因為他認為作為一個長者，一個上歲數(shù)的人，一個有尊嚴的人，是不能輕易哭的。他還強顏歡笑，故作瀟灑地擺擺手，抖抖胡子，表示原諒年輕人的冒犯。其實鴨子兄弟留在他尾巴上的魚腥氣，差點沒讓他吐出來。

誰知，大家有些誤解了黑貓泥咕咕先生的意思，從他的手勢中領悟到的卻是：大家可以隨便吹一吹，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從那天起，從鴨子兄弟開了那個頭兒起，凡是比黑貓泥咕咕先生個兒大的玩具，誰都隨手拿起他吹上兩口，不管是絨布狗還是塑料蛙，無論是錫兔子還是銅驢子，誰都這么對他，把他的尾巴含在嘴里：

黑貓泥咕咕先生成了大家每天必玩的娛樂工具，成了取笑的對象。他像是個把戲，像是個小丑，像是個……他什么都不是，連個灰星都不是。

這日子不能過了，一天也過不下去了！

得走，得離開這里，這個玩具屋讓他沒法呼吸，這樣活著，還不如死了好受。

黑貓泥咕咕先生決定離開這個讓他的心破成無數(shù)個碎片的地方！這里的陽光好冰冷，像冰一樣涼的陽光啊，讓他從頭涼到腳！他要去外面去尋找一片新天地，尋找暖和亮堂的地方，尋找自由的呼吸，尋找尊嚴，尋找尊重，尋找優(yōu)雅！

黑貓泥咕咕先生出來見到的第一個人，是一只全身綠得發(fā)光的蒼蠅。蒼蠅正飛向一朵向日葵，今天他要參加朋友的舞會，打算把周身弄得香氣襲人。黑貓泥咕咕先生主動向他打招呼。

“你好，蒼蠅。”

“你好。你是……”蒼蠅的心情相當不錯，停下來瞧著陌生的黑貓泥咕咕先生。

黑貓泥咕咕先生馬上介紹說：“我是受人尊敬的、嚴肅的泥貓?！?/p>

“噢噢！受人尊敬的先生您好！”蒼蠅對著黑貓泥咕咕先生又是作揖，又是抱拳，差點趴下給黑貓泥咕咕先生磕個頭。然后，他后退著飛走了，飛向那朵向著太陽開放的向日葵。

接下來，黑貓泥咕咕先生如法炮制，逢人便把這樣的頭銜介紹一遍，“受人尊敬的、嚴肅的泥貓”仿佛成了他的姓名，粘在了一起。每一個聽到的人，都無不肅然起敬，連連點頭，陪著禮貌的笑臉，除了大膽、對他欽敬的對象與他謙恭地握一下手之外，再沒有人跟他開玩笑，更不要說拎起他，在他的尾巴上“咕咕”地吹響了。

外面的世界多文明呀！

黑貓泥咕咕先生感嘆。

玩具屋里的家伙們真應該出來見識一下，把他們那簡單粗俗的頭腦變得高貴文明起來，他們整天除了張著大嘴哈哈傻笑，腦子里空空蕩蕩什么都沒有。沒有煩惱，沒有痛苦，簡單得跟張白紙似的。他們都不懂只有痛苦的身體才能產生一粒粒晶瑩的珍珠。他們的一生就那么傻呵呵地笑過去了，沒有留下珍珠。他們不知道痛苦，可憐的家伙們。

說起痛苦，痛苦就真的來了。

因為都知道黑貓泥咕咕先生是個“受人尊敬的、嚴肅的泥貓”，大伙對成天閉著嘴巴輕易不吐一個字的、深沉的黑貓泥咕咕先生敬而遠之，他從別人那里得到的都是禮貌、尊敬，除了這些之外，還有距離。對，大家都一致地跟黑貓泥咕咕先生保持距離。他被當作是大人物，別人都對他繞道而行。黑貓泥咕咕先生在外面游蕩了這么多天，連一個朋友也沒有交著。他有些失落，有些無聊，接著就痛苦起來。endprint

他那張嚴肅的臉，并沒有讓他找到什么歡樂，無趣的大世界讓他感到更加孤單。

3

正在黑貓泥咕咕先生心亂如麻的時候，身邊響起一陣沙沙聲，是一只小花狗要去河邊喝水。小花狗顯然知道黑貓泥咕咕先生的身份，他有些羞澀地、規(guī)矩地沖黑貓泥咕咕先生點個頭，就朝河邊跑去。

唉，只知道禮貌的小狗，一點也不可愛！

黑貓泥咕咕先生感嘆著，挑剔著，盯著小花狗跑向河邊。

這小東西從一塊石頭跳到另一塊石頭，他想跳到最里面的那塊石頭上，喝最清澈最干凈的河水。沒想，最后一躍沒掌握住重心，“撲通”掉進了河水里。小花狗不會游泳，在水里一沉一浮，那么深的水，沒人救助，非淹死不可。

黑貓泥咕咕先生急得亂轉圈子，哎呀，眼睜睜看著這么禮貌、可愛的小花狗淹死可不成。他有心想跳下去救小花狗，可身為泥胎，掉進水里自個都難以保全，更不要說救小花狗了。怎么辦？怎么辦？我耽誤一分鐘，小花狗的生命就多一分鐘危險！此刻，他再也顧不上想別的，拎起自己的尾巴，使出全身力氣“咕—咕—”地吹起來。

咕咕的聲音吸引來附近的人們，小花狗得救了。

人們圍著黑貓泥咕咕先生感謝了又感謝，稱贊了又稱贊。

感謝完了，稱贊完了，人們還圍著他不走。

小花狗的爸爸還撓著頭皮說：“嘿嘿，這個，咕咕的聲音真的是從先生的尾巴上響起來的嗎？”

黑貓泥咕咕先生很久以來沒有這么熱鬧過，他把自己尾巴上的洞眼兒指給小花狗的爸爸看，當然所有圍觀的人都在看。

“啊，真了不起，黑貓泥咕咕先生，這可是救命的咕咕啊！嘿嘿，能不能，能不能讓我家小花狗吹一下呢？我想讓他永遠記住這救命的咕咕聲啊！”

“嗯，行，來吧，我的孩子！”黑貓泥咕咕先生把尾巴遞給小花狗。

小花狗含著黑貓泥咕咕先生的尾巴梢猛地一吹“咕咕—咕—”小家伙的力氣真大，吹得真響。吹完，他咧開嘴笑了，周圍的人也都笑了。

看著一張張笑臉，黑貓泥咕咕先生仿佛又回到了玩具屋，那滿是笑臉的地方。

在大伙的笑聲里，黑貓泥咕咕先生做了一個決定，他決定回去，回到玩具屋，回到熟悉的朋友們中去。

就這么著，黑貓泥咕咕先生急匆匆地趕了回來，他站在玩具屋門口，猶豫著，怎么敲門，怎么向大伙解釋呢？他的手摸到了自己的尾巴梢，笑了。

“咕—咕—”

黑貓泥咕咕先生吹響了自己的尾巴。

門開了，先是鴨子兄弟的那兩張傻笑著的臉，然后是金發(fā)公主、戴王冠的王子、瓷豬、木偶、絨布狗、塑料蛙、錫兔子、銅驢子、穿比基尼的母雞……

“瞧啊，泥咕咕回來了，他在吹自己的尾巴。我也要吹！”魚迷叫嚷。

“我也要吹！”魚鷹緊跟著喊。

可是，魚迷的嘴巴已經緊緊地噙住了黑貓泥咕咕先生的尾巴梢。

這讓人眼疼頭疼加牙疼的鴨子兄弟呀！

“我也要吹！”

“我也要吹！”

被擠得透不過氣的黑貓泥咕咕先生大叫：“閃開，我要離家出走！”

嘿嘿，黑貓泥咕咕先生這回說的不是真心話，從他嘴角笑著的表情，就可以看出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