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建華。男,1978年1月生。安徽省潛山縣人。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小說散文百余篇,見于《章回小說》《北方文學》《臺港文學選刊》《散文選刊》《散文百家》《上海故事》《陽光》《奔流》《椰城》《佛山文藝》《作家天地》《駿馬》《歲月》等省市刊物。
1
六歲那年夏天,老天爺發(fā)瘋了。
日中,那輪白森森的太陽或是走得乏了,或是心下無趣,竟無端放下慢騰騰的老爺步,戛然停在了半空。這還不算,太陽神久閑無事,又信手拽出萬千道烈焰蒸騰的火箭,緊扣弦上,惡作劇般,朝那無遮無攔的大地蒼生,密匝匝俯射了下去。
剎時,天上人間,火海一片。
那陣兒鄰里間閑拉家常,沒一個敢高聲大嗓的,皆怕哪句話說得重了,不經意濺出個火星來,轟然一聲,引爆了火藥鋪似的村莊。
往日上躥下跳的小黑和大黃,此刻形如兩塊石頭趴在屋后,吐著臘肉似的舌頭,大口喘著粗氣。
野外,禾苗半已枯焦,河水快沸了,一串串吐著氣泡,知了躲在焉巴巴的樹陰里,聲嘶力竭地喊著:死熱,死熱……
這當兒,我因疳積日重,瘦得只剩了副骨架。奶不得已請來個老中醫(yī),那白胡子老頭兒戴副跛腿花鏡,捏把锃亮剃刀,努著嘴,三兩下劃破我的掌心,雙手一旋,輕巧巧擠出了藏在皮肉里面,粘糊糊一攤的白色積蟲。
傷口包扎完了,才覺著鉆心的痛,外加天干物燥,我愈加煩悶,日哭夜鬧,比知了還吵人。后來鄰居們皆說,莊上那個水深火熱的夏天,愣是被我撕心裂肺的哭喊聲給攆躥走的。
2
夏天還剩個尾巴,隔壁劉嬸的兒子大毛出事了。
大毛家屋后有片小樹林,枝葉繁茂。一天,遠處莽撞撞飛來幾只馬蜂,盤著樹頂嗡嚶。見無人敢惹,馬蜂們呼朋引伴,聲勢日漸浩大起來。隊伍壯了,群蜂索性不走了,濃陰里壘起個碩大蜂巢。自此,或早或晚,一只只長腿細腰的精靈,殲擊機似的呼嘯出入,人們打那兒經過皆蒙頭蓋臉,如避瘟神。
十二歲的大毛暗下決心,誓做一回為民除害的英雄。
那天大毛赤腳光頭,單薄的身子昂揚著,像個勇士。大毛端竿竹槍不由分說沖上前去,奮力挑落了那只人見人怕的馬蜂窩。
眼瞅籮筐大的蜂窩像只斷線的風箏,飄飄搖搖墜落在地,大毛興奮得一蹦三尺高。大毛雙腳還未落地哩,忽聽地上漲潮般,嗡一記悶響,翻滾的蜂窩里擁出了不可勝數(shù)的馬蜂。
大毛驚叫一聲,撇了竹槍,扭頭便跑。大毛雖機靈,奈何為時已晚,蜂群像團墨色閃電,黑壓壓蓋了上去,大毛眼前瞬時就一團漆黑。大毛那油光閃亮的和尚頭,被瘋狂的馬蜂裹成了一只密不透風的粽子。
大毛凄厲的慘叫聲,刺破了夕照滿天的村莊。全村男女皆驚慌失措趕來了,小黑和大黃不識時務地夾在亂哄哄的人堆里,吠得歇斯底里。等眾人點起火把驅散蜂群,大毛那光禿禿的小腦袋,早被憤怒的馬蜂蜇得像只明溜溜的氣球。
臉色焦黃的劉嬸一腳泥水從田里飛奔了回來,一把抱住五官變形的兒子,哭得死去活來,說:大毛呀,你么事這樣孬,非得逞這個英雄呀?
劉嬸哪里曉得,自男人年復一年去江南窯廠打工后,大毛上學念書,散學放牛,皆只能跟屁蟲似的跟在滿莊小伙伴身后,倘一言不合惹惱了大家,那幫精力過剩的伢子就會圍住大毛,擠鼻弄眼地喊:野伢,野伢……
大毛一天天長大,再不想這么逆來順受下去。大毛覺得,唯有英雄桂冠的光芒,才能吞噬小伙伴們拋來的白眼??汕晌莺鬄楹σ环降姆涓C給了他“出人頭地”的機會。
劉嬸還在哭:大毛呀,你可千萬別有事兒呀,你有事了,娘也活不成了。劉嬸這話可沒丁點兒矯情,大毛的父親,那個村里最憨厚的中年漢子,若他在外辛辛苦苦一年,回時不見了自己的獨苗苗,劉嬸怕是真的活不成了。
七嘴八舌中,做過赤腳醫(yī)生的老白猛拍了下大腿,大聲說:快摘些絲瓜葉來,沾點兒芝麻油擦腦袋,很快就能解毒。
劉嬸伸長脖子聽完,眼淚唰一下又淌成了河。八月,絲瓜的藤葉青撲撲的,纏滿了各家的院墻籬笆,可金貴無比的芝麻油,該上哪兒去弄呀?
不一會兒,村莊徐徐披上了層黑紗,雞鴨都嘰嘰嘎嘎回窩了。大毛卻哭不出聲了,手腳漸硬地躺在劉嬸懷里,瘦弱的身子間或一陣痙攣。劉嬸肝腸寸斷地哭:兒??!你等等娘吧……
劉嬸絕望的哭喊,冷冷地穿透土墻,扎在奶的心尖上,奶焦燥的如同個便秘日久的患者,在屋里轉著圈兒。奶幾次走到碗柜邊,枯瘦的雙手剛挨住柜門,又觸電般縮了回來。
3
整個莊上,唯有奶的手頭還有小半壺芝麻油。
在我割完疳積后,哭得奄奄一息,奶怕了,硬讓父親求爺爺告奶奶在鄉(xiāng)采供站買了一瓶。奶寶貝一樣將芝麻油倒進只小油壺里,點滴不剩。
那只精巧玲瓏的小油壺卻有幾分來歷。
時光一下又扯回到了那個缺衣少食的年代,那陣兒爺奶剛成親,大爺爺便梗著脖子說要分家。樹大分枝,人大分家。爺無二話,依了大爺爺,不大會兒就將幾間土坯茅草房,幾張破桌爛椅分撥完了,最后就剩了這只陶壺和十斤紅薯。
爺食量大,一心想要紅薯,不惜和大爺爺爭得面紅耳赤,奶一旁拉過爺,悄聲說:過日子講究個長遠,紅薯吃不幾天就完了,油壺雖小,用好了能傳代哩!爺拗不過奶,氣哼哼要了油壺,就這樣默不作聲用了幾十年。
為了哄我,奶在我鬧得兇時,才小心翼翼把著虬龍的壺柄,淋幾滴金黃的芝麻油潤潤鍋底,煎塊豆腐給我解饞。面黃肌瘦的姐,也被香氣四溢的油煎豆腐吸引來了,她眼巴巴站在灶邊,盯著嗞啦作響的鍋里咕咚咕咚直咽口水。奶豎起筷子毫不留情地打跑了姐:你一沒病二沒災,礙手礙腳地站這兒做什么?
芝麻油還剩一小半時,我的傷口慢慢好了。奶尋張舊報紙將小油壺一層層包裹起來,藏進了碗柜。隨后,那只小油壺再沒拋頭露面。偶有親朋好友上門來了,奶才摸索著掏出小油壺,往菜里點上幾滴。
大毛年紀小,氣性旺,能熬過去吧?再說,家里有個大事小情,可全靠這點兒東西救場呀!奶踱著步子,絮絮叨叨問著自己。
一彎冷月悠悠爬上東山,水樣的月光灑遍村莊,墻角的蟋蟀,屋后的紡織娘,皆啁啁啾啾亮開了歌喉。此起彼伏的蟲鳴聲里,劉嬸忽然不哭了,她洗凈手臉,梳好頭發(fā),換了身干凈衣裳,緊緊摟著大毛,呆坐在矮凳上發(fā)愣。劉嬸的眼神平靜得嚇人,她似已做出了個艱難而又重大的決定。
凄冷的月光漫過門窗,也一點點淌到了奶的腳邊,奶被逼到了墻角,退無可退了。奶終于一跺小腳,來到碗柜邊,捧出了那把報紙包裹的小油壺……沉寂如水的夜色里,旋即傳來劉嬸天崩地裂似的一陣痛哭。
奶回來了,昏暗忽閃的油燈下,奶那斑斑點點的臉上,竟紅得像抹了層胭脂。奶搓著手,幽幽地對我和姐說:唉!奶真是老了,糊涂了,做人都不曉得長遠了……
幾天后,劉嬸領著活蹦亂跳的大毛,雙手捧著干涸的小油壺,千恩萬謝地送還給了奶。奶癟著嘴,撫摸著大毛傷痕累累的光頭,那張皺紋密布的臉,像是一朵怒放的黃菊。
4
許多年后的一個午夜,夜風窸窣,春雨淅瀝,窗口的街燈漸漸黯淡在墨染的夜色中,滴答聲里,我忽又回到了熟悉的村莊。
村頭濃陰如蓋,鳥語花香,大毛光頭跣足,蚱蜢似的跳來蹦去,奶坐在樹陰下的矮凳上,手里捧著那只精巧玲瓏的小油壺,正遠遠朝我微笑。
責任編輯 楊 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