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致禮
我與奧斯丁的不解之緣
文/孫致禮1
1963年,我上大學攻讀英語進入大三,一天,鉆進學校的小書亭,抓起了奧斯丁的原版小說《傲慢與偏見》,頓時被它那奇特的筆調和奇妙的故事所吸引,如醉如癡地直讀到書亭關門。回去的路上,我暗暗下定決心:快點學好英語,把《傲慢與偏見》譯出來供國人賞讀。
其實,當時我對奧斯丁所知甚少,后來才了解到,這位終身未婚、剛逾不惑之年便被病魔奪去生命的纖弱女子,竟是英國國寶級的大文豪。
簡·奧斯丁于1775年出生于一個牧師家庭,從小沒受過多少學校教育,而是在父母的指導下,充分利用家中的藏書,閱讀了大量古典文學作品和當代流行小說,漸漸同文學結下了不解之緣。早在16歲,簡就對寫小說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墒窃谒莻€時代,體面人一般都譴責小說,而女人寫小說當然更是犯禁的,于是她只好坐在書房里,瞞著外人偷偷地寫作,把構思好的內容寫在一張張小紙條上,一聽到外面有人進來,便趕忙把小紙條藏起來。她每寫好一部作品,都要先讀給家里人聽,遵照他們的意見,反復進行修改。
簡從出生到1817年去世,這40多年間,英國小說正處于一個青黃不接的過渡時期。18世紀上半葉,英國文壇涌現了菲爾丁、理查森、斯特恩、斯摩萊特四位現實主義小說大師,但是到了70年代,這些小說大師都已離開人世,接踵而起的是以范妮·勃尼為代表的感傷派小說和以拉德克利夫夫人為代表的哥特傳奇小說。這些作品雖然風靡一時,但是終因帶有明顯的感傷、神奇色彩,而顯得有些蒼白無力。由于有這種作品充斥市場,英國小說自18世紀70年代至19世紀頭10年,40年間沒有產生任何重要作品。1811年至1818年,奧斯丁先后發(fā)表了《理智與情感》(1811)、《傲慢與偏見》(1813)、《曼斯菲爾德莊園》(1814)、《愛瑪》(1815)、《諾桑覺寺》(1818)、《勸導》(1818)六部小說。這些小說以其理性的光芒照出了感傷、哥特小說的矯揉造作,使之失去容身之地,從而為英國19世紀30年代現實主義小說高潮的到來掃清了道路。
奧斯丁不像有些作家,作品雖多,但卻良莠不齊,她這六部小說部部都是精心結撰的經典之作,部部擁有眾多的推崇者,而她那部膾炙人口的《傲慢與偏見》,更是世界文庫中不可多得的珍品,若干年前還被列為BBC最偉大的一百部小說的第二名(第一名為當時正走紅的暢銷書《魔戒》)。因而,美國著名文藝評論家埃德蒙·威爾遜曾感嘆說:“英國文學史上出現過幾次趣味革命,文學口味的翻新影響了幾乎所有作家的聲譽,唯獨莎士比亞和簡·奧斯丁經久不衰?!?見伊斯·沃特編輯的《簡·奧斯丁評論集》第35頁。
奧斯丁的小說究竟有什么非凡之處,使人們對她如此癡迷,引得專家學者將她與莎士比亞相提并論?以我之見,奧斯丁的藝術精髓可以歸結為這樣三個要素:一是以愛情故事為框架,二是以反諷藝術為手法,三是以剖析人性(特別是揭示人性中的種種消極因素)為借鏡,將讀者引入一個魅力無窮的藝術世界,使其在情趣盎然的“悅讀”中,自覺不自覺地拿她的人物來“照鏡子”,從而認清世人的愚昧、自負和荒謬,引為鑒戒,受到啟迪。
我是從1983年開始翻譯奧斯丁的小說的,起初一帆風順,接連出版了《理智與情感》(1984)、《勸導》(1984)、《諾桑覺寺》(1986)三個譯本,但1988年我申報翻譯《傲慢與偏見》時,卻遇到了困難。由于早在上世紀50年代,我國就出版了著名翻譯家王科一的譯本,我于年初和年中兩次申請重譯這本書,都被譯林的領導否決了。但我堅信有志者事竟成,準備繼續(xù)據理力爭。同年暑假,我去桂林參加全國中青年文學翻譯研討會,遇見了譯林的李景端主編,第三次向他表達了重譯《傲慢與偏見》的決心。李先生問我有把握超越王譯本嗎?我說有。他又問我從哪些方面超越,我成竹在胸地列舉了四個方面。經過反復斟酌,李先生終于決定讓我來重譯《傲慢與偏見》?,F在想起來,李先生要做這個決定實屬不易,因為當時出版界還沒有名著重譯的先例。拙譯《傲慢與偏見》于1990年面世,第一次印刷了將近兩萬冊,一個多月便銷售一光,隨后的幾年中,平均每兩三個月重印一次,1993年在臺灣出版繁體版,被譽為“深得奧斯丁之精髓”的佳譯,1994年被中國書刊發(fā)行業(yè)協會評為全國優(yōu)秀暢銷書,1998年我以《傲慢與偏見》譯者的名義,作為翻譯界僅有的三個代表之一,應邀上了中央電視臺的大型讀書專題節(jié)目。
受《傲慢與偏見》的鼓舞,我決計譯全奧斯丁的六部小說??墒怯终労稳菀?!1998—2008這11年間,我擔負著極其繁重的教學任務,既要給博士生、碩士生、本科生上課,又承擔研究生繁瑣的教學組織工作,因此我只能利用少得可憐的閑暇,硬把奧斯丁最長的兩本小說譯了出來,于2001和2004年,先后出版了《愛瑪》和《曼斯菲爾德莊園》。
譯無止境,譯作不厭百回改。我雖然譯出了奧斯丁的全部小說,得到了讀書界和學術界的廣泛認可,有好幾本還獲得了省、市級甚至國家級的優(yōu)秀圖書獎,但是我自己卻遠未滿足。我深知自己做翻譯,無論在知識結構上,還是在翻譯理念上,都存在一定的欠缺,因而翻譯中難免出現理解或有偏差、表達或失嚴謹等現象。所以,從1993年起,每逢拙譯再版時,我都要對之加以修訂。
我對奧斯丁六部小說的修訂次數是不盡相同的,最先出版的《理智與情感》《勸導》和《諾桑覺寺》分別修訂了五次,出版次數最多的《傲慢與偏見》修訂了八次(詳情見于我為譯林新版《傲慢與偏見》所寫的譯后記),最后譯出的《愛瑪》和《曼斯菲爾德莊園》修訂次數最少,各為三次,都是與其他四本書一起修訂的。2009年,譯林出版《奧斯丁小說集》,我第一次對奧斯丁的六部小說做了通盤修訂;2016年,譯林決定出版新版的《簡·奧斯丁小說全集》,我又一次全面修訂了六本書;2017年,北京企鵝出版社的青年編輯白姍給我搞到一套奧斯丁小說的企鵝版英文讀本,我發(fā)現這套最新企鵝版英文注釋比我原來依據的牛津版來得詳細,便立即根據這些珍貴的注釋,又一次全面修訂了奧斯丁的六部小說——這也是我做得最富有成效的一次修訂。
我不僅是個執(zhí)著的翻譯實踐者,而且一直在自覺地踐行自己的翻譯理念。在我做翻譯的頭十幾年,我信奉的是我國傳統(tǒng)的翻譯理念,如“信達雅”“地道的原文,地道的譯文”“發(fā)揮譯語優(yōu)勢”等,1993年我擔任翻譯研究碩士生導師,特別是1998年擔任翻譯研究博士生導師之后,我廣泛地接觸了西方的翻譯理論,漸漸認識到了我國傳統(tǒng)翻譯理論的弊端——其要害是對原著缺乏應有的尊重,刻意追求“歸化之美”。通過研究,我逐漸形成了自己的翻譯觀:最大限度地尊重原著,盡可能照原作來譯,“文化傳真”是翻譯的基本原則,契合是文學翻譯的最高境界。
基于這樣的翻譯觀,我修訂自己的舊譯,重點抓了四個方面的問題:一是修正誤解誤譯和疏漏之處;二是修訂過于自由的譯筆,盡可能采用原文的表意方式;三是清除易生歧義或生硬拗口的譯文;四是根除“文化失真”現象。本想舉例說明,怎奈篇幅不允許,只好在本期聚焦專欄所收《傲慢與偏見》第一章的英漢對照選文中,略去原有的幾處注釋,進而將六處修訂標示出來,讓讀者對我的修訂有個粗略的概念。
將我前后的譯文兩相對比,我覺得這修訂后的譯文似乎發(fā)生了脫胎換骨的變化,不僅清除了疏漏、誤譯之處,而且那些力求“文化傳真”、力求與原文相契合的譯文,讀來無疑更有“奧斯丁味兒”,讀者更能從中感受異國情調,領略奧斯丁的風采。我相信,我所堅持的新翻譯觀順應了時代的發(fā)展方向,如今的讀者定會更加喜歡我修訂后的譯文。
最后,我要特別表達一下我的喜幸之情:今年早些時候我剛做好這最后一次修訂,人民文學出版社便神速推出了我這套《簡·奧斯丁文集》的第一個最新修訂本。這套名曰“插圖珍藏版”的精美圖書,內含經典插圖多達264幅,每本書附有一篇名家的經典導讀,整套書做得莊重、典雅、大氣,真讓我愛不釋手!無疑,這是對我30多年不懈努力的最豐厚回報,令我倍覺風光,倍有成就感,我沒想到自己50多年前的翻譯夢竟能圓得如此圓滿!
1本刊編委,我國著名翻譯家及翻譯理論家,原解放軍外國語學院首席教授、博士生導師、英語語言文學專業(yè)導師組組長,中國翻譯協會常務理事;從1993年起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2004年被評為“全國優(yōu)秀教師”,被評為2016年度“最美洛陽人”十佳人物。所翻譯的十多部英美文學經典作品在翻譯界、出版界、讀書界深受歡迎,廣受好評;所編著的兩本翻譯教程被多所高校選為教材。[今年是簡·奧斯丁逝世200周年,本刊誠邀國內奧斯丁翻譯研究專家孫致禮老師為本期聚焦欄目的特約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