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艷
明天就是中秋了。雪蘭下了車,站在鐵門前,拎著一盒月餅,沒有馬上撳鈴。月餅是香港榮華的蛋黃白蓮蓉,黃金色的鐵盒,盒蓋是藍天一輪明月,并開兩朵艷麗的紅牡丹。
過去妹妹雪竹總是拎著大包小包,精心準(zhǔn)備了媽媽喜歡的吃食,什么話梅、蟹殼黃、核桃酥、削好的蘋果和梨,媽媽喜歡什么,她心里明明白白一本賬。根本不必要的,療養(yǎng)院里包吃包住,何況那個什么話梅,看護也說了,老人家容易噎到,危險。后來話梅不帶了,改帶咖哩酥。咖哩酥也不那么合適,一咬一身屑。雪竹不管,還是照常張羅了各種媽媽可能愛吃的食物,每次變著花樣,像一個殷勤的情人,其實媽媽哪曉得這些,連來的人是誰都不認(rèn)得了。這些食物帶去,有時媽媽并不馬上吃,或只嘗了一點,臨走時就交給看護。那個看護,小黃還是小王,安徽的還是江蘇的,接過時笑得合不攏嘴,這些點心最后會進到誰的肚里很難講。無用功呀,她常在心里嘀咕,但不敢說出來。她一直有點忌憚這個妹妹。
從小,妹妹雪竹樣樣比她強,學(xué)習(xí)好,當(dāng)干部,還比她高三公分。別小看這三公分,從小學(xué)六年級,她就一直多了這三公分,兩個人走出去,別人都以為雪竹是姐姐,何況她又能說善道,得理不饒人。雪蘭本來也不想當(dāng)姐姐,當(dāng)姐姐要禮讓妹妹,當(dāng)妹妹的榜樣,而這個倔強的妹妹早就騎到她頭上。她唯一勝過妹妹的,就是得了媽媽的瓜子臉,一雙長而如燕尾向上飛的鳳眼,薄唇輪廓分明,左邊嘴角上一個淺淺的梨渦,笑起來頗有幾分嫵媚。美中不足的是眉毛疏淡,不描畫就幾乎沒有,神情顯得淡漠,一種還沒開張或即將打烊的模樣。雪竹像爸爸,方臉高顴骨,濃眉大眼,皮膚黑,不怒自威。男生喜歡招惹雪蘭,拿她的鉛筆,從后面一把扯掉她的發(fā)帶,她只會哭,總是妹妹替她討回公道。長大了,那些欺負(fù)她的男孩倒過來追求她,寫詩傳話,在門口站崗或堵在半路上。她很早就結(jié)婚了,一直沒生育。過了幾年開小學(xué)同學(xué)會,跟那個最愛欺負(fù)她的同桌小赤佬好上,還懷上了,老公氣不過也在外頭玩,但是該辦的手續(xù)都沒辦。雪竹看不過去,出面硬是押著姐姐姐夫簽了字,又自作主張讓她跟男朋友去領(lǐng)證,趕在女兒落地前名正言順。
雪竹習(xí)慣替姐姐善后,她看姐姐的眼色常是圓眼怒睜,里頭有不屑、不耐和不可置信:你就這么搗漿糊下去?雪蘭不懂妹妹擔(dān)心什么,事情總是能解決的,不是這么解決,就是那么解決,即使一直無解,到最后不也就解決了。你越是風(fēng)風(fēng)火火跟命運對著干,命運就越是起伏落差大,這道理雪竹不懂。
療養(yǎng)院有兩道門。人走的鐵門森嚴(yán),一條條只容伸出細(xì)手臂的間縫,二十四小時鐵將軍看守,防止院里的住戶不小心游蕩出去。車走的是自動鐵門。這里收的多是重癥病患不良于行,有的失去自主能力,失憶或癡呆,既然住進了這里,也只有救護車才能送他們出去。親友可以來探望,但鮮少有帶病人出院的。當(dāng)初就是沒法照看才送來的,何況病人們走不動吃不了,萬事不關(guān)心,外頭的花花世界早跟他們無干。
媽媽住在這也有三、四年吧,一年總有那么幾次,逢年過節(jié),她不得不上這兒來探望,不來的話交代不過去。說白了,就是沒法跟雪竹交代。除了雪竹,這世上再沒有人會在意。爸爸走后兩年,媽媽確診為老年癡呆,這時女兒小敏正緊鑼密鼓準(zhǔn)備高考,家里氣氛比較緊張。雪竹還是單身,有沒有對象不知道,四十歲的未婚上海女人,在婚姻市場上竟比離了婚的還不吃香。理所當(dāng)然,雪竹把媽媽接去一起住了,這么一安排,在婚姻市場上就更掉價了。這樣過了三年,各忙各的,直到媽媽第一次走失,雪竹慌得打電話給她,她向來不跟姐姐求救的。雪蘭哪有方向,上海這么大,誰知道媽媽走去哪里了,也許一會兒就回來了。她這么一說,雪竹就炸開鍋了,說媽媽已經(jīng)認(rèn)不得路,哪能自己回家?說她把媽媽丟給她,不聞不問,她已經(jīng)好累好累……雪蘭無法爭辯,把那炸開沸騰的電話拿遠一點,再遠一點,只聽得含含糊糊時大時小時快時慢的語聲,篤篤篤篤,至于控訴的內(nèi)容,她并不想知道。
媽媽找回來了,謝天謝地。后來類似的緊急事件又發(fā)生了幾次,請的看護不給力,雪竹幾乎沒法上班。誰受得了一個老女人跟前跟后,千百次叨念著誰偷了她的錢?剛吃過一轉(zhuǎn)身又鬧著一天沒吃飯,抹得看護一身的鼻涕淚水,有時是屎尿。癡笑時沒心沒肺,扯開嗓子罵時鄰居都要報警了。小女孩般無知,卻不那么無邪。等到媽媽完全不認(rèn)得女兒,雪竹便開始找療養(yǎng)院。上海市遠近看了好幾家,考慮公共設(shè)施和病房、護理人員素質(zhì)、膳食調(diào)理、探視規(guī)定和交通便利等等,當(dāng)然還有費用。
要把媽媽送到療養(yǎng)院的事,雪竹第一次表現(xiàn)出猶豫,幾次打電話來商量,但雪蘭沒意見可給,療養(yǎng)院是那么遙遠且令人厭惡的名詞。當(dāng)妹妹焦慮地比較著這家和那家的利弊時,她聽著聽著就走神了,回過神來時只是說,你看著辦吧,但是你曉得的哦,我沒錢。她的工資本來就不高,因為做事態(tài)度不積極,從姑娘做到人稱大姐,只混了個小主管,積極等退休。老公賺得多一點,但要付房貸,還要留給小敏辦嫁妝。妹妹一人吃飽全家不愁,手頭自然寬裕許多,媽媽既然住在她那里,她怎么樣也得想出個法子來。雪竹果然是個有主張的,斷然把媽媽的房子賣了,到手的錢分作三份,姐妹各拿一份,另一份用作媽媽的療養(yǎng)院費。這一來,解決了媽媽的問題,姐妹手頭也多了一筆現(xiàn)款,雪蘭覺得這方法不要太靈噢。至于療養(yǎng)院她是不看的,妹妹決定的總不會錯,何況這些地方讓人沮喪,想到有朝一日老去的境況,能不忌諱嗎?
雪竹選定的這家療養(yǎng)院,說是跟什么國外醫(yī)療研究機構(gòu)合作試辦,對照顧失智病患特別有經(jīng)驗,不像別的地方把失智患者和其他行動不便的患者全關(guān)在一起,應(yīng)該是媽媽可以安妥走完最后一程的地方。雪竹這么說,這事也就定了,擇日便一起把媽媽搬過來。
鐵門向右滑開,出租車開進療養(yǎng)院的前庭,灰白水泥地,一條窄窄的花圃作點綴,開著金橙紫紅的萬壽菊,前頭就是患者住的大樓,共有五層,底層是交誼廳和餐廳,還有辦公室和接待室。上下各層的電梯都要輸密碼,五樓是有自主行動能力但失智的病患區(qū),從病房到公共區(qū)域間設(shè)了防盜門,要從外頭開啟,只有工作人員和家屬能出入。媽媽住的就是五樓。二樓是不良于行坐輪椅的人,三和四樓是需要照料,但還有自主能力的老人。
九月中,藍天上有棉絮般扯散的云,三、四樓靠東邊的陽臺欄桿上站滿了人,那些灰白短發(fā),早早穿上棉衣的老人,個子都不高,也許是佝僂著身軀,也許是人老骨架縮了,一個挨著一個手抓著欄桿往這里看。他們死盯著這個無事早晨開進來的這輛白色出租車,這個早晨第一件值得關(guān)注的事。車上慌慌張張下來兩個女人,一個拿行李,一個扶著一名跟她們一樣的老人。拿行李的那個一抬頭,臉上一驚,旋即轉(zhuǎn)開眼去,嘴里咕噥一聲:全是女的,女人真是太長壽了。扶老人的那個也抬頭,臉上也是一驚,死盯住她們,眼光來來去去,好像在認(rèn)親人。老人早就習(xí)慣了陌生訪客的眼光,他們的眼光想在老人身上找到答案:這里好不好?習(xí)慣嗎?開心嗎?想家嗎?恨嗎?
那里是通往外界唯一的視窗,每日除了在房間和大樓的公共區(qū)域活動,陽臺是唯一能看到外界的地方,可以看天空,長年灰白色的天際線,如果遇上藍天白云,那真像中了頭獎。可以望遠,這里是郊區(qū),幾棟灰色大樓,高低略有變化,姿色十分平常的一家姐妹,不像城中區(qū)那里一棟高過一棟的摩天大樓,美女如云爭奇斗艷,雄偉的老建筑有歷史,新建的大樓逞新奇,不是注射針筒似地高插入云,就是開瓶器似的樓頂,有傾斜如醉酒的,也有聯(lián)排如褲衩。這些建筑物和各種城市雕塑,一入夜便活過來閃著各種耀眼燈火,讓夜空無法黑得徹底。
俗世熱鬧都在那邊,療養(yǎng)院這邊看過去,最醒目的便是那棟白色大樓,是離這里最近的醫(yī)院,病友們有時也得去那里,總有那么一天,去了就不再回來。建筑物靜默矗立,老人們還是更喜歡看活動的街景,街景里才有故事,而他們彼此的故事,精彩部分已演過,結(jié)局也都知道了。幸而這里可以看到外面的人和車,他們就那樣一字排開,占著自己的位置,像在居院里耐心等著好戲上場,有一整個白天可以等。出租車開走了,雪竹還凝望著陽臺上的老人,良久才收回視線,自言自語說:不知道他們在想什么。
所有手續(xù)都是雪竹去辦的,簽合同,交費用,主任解說著什么,護理人員介紹著什么,話語滔滔流過,她只是跟著雪竹,手里提著媽媽的一件行李,有點訝異竟然是這么小的一件。想必是只帶了這一季的衣物吧,換季或有什么需要,雪竹自然可以捎過來。主任姓余,看上去五十多,戴頂鴨舌帽,估計頭發(fā)禿了。他講起話來聲音出乎意料地微弱,說是氣管炎兩個多星期了,雪竹關(guān)心地問候,大概為了媽媽的事,兩人打過幾次交道。這家療養(yǎng)院床位很緊張,雪蘭記起妹妹提過送紅包的事,后來到底有沒有送,她卻不得而知。但至少現(xiàn)在兩方表現(xiàn)出一種熟人的親昵,一切順利進行。
余主任一路走,一路點名走廊上遇見的老人,邱阿婆、王阿婆、林奶奶,有的扶著助步器慢慢踱步,嘴巴內(nèi)縮假牙滿出,一路撅著嘴,有的就坐在房門口發(fā)呆,眼睛半睜半閉,鼻水和口涎流下來。余主任招呼著他們,老人從白日夢狀態(tài)里突然被喚醒,一時還來不及有反應(yīng),一行人早就走過去了。偶爾一間關(guān)著的門突然打開了,一個看護匆匆走出來,看到余主任愣了一下,堆起笑,余主任便推開門探一眼,里頭傳出來的有時是一股惡臭,有時是一陣哀號。
到了,就是這間。房門是開著的,人來人往,反正司空見慣。雪蘭聞到不知是尿騷還是飯菜的怪味。這房間里的病人是不到樓下用餐的,食物全由看護送上來。房間里有一間浴室和廁所,五張床,看護跟她們睡。最里靠墻床上臥著人,一動不動,鄰床上坐著一個老婆婆,頭也不抬,拿著一包餅,砸吧砸吧吃得津津有味,最中央是看護的床位,緊挨著的一張空床收拾干凈了,應(yīng)該就是媽媽的床??看斑€有張床,床尾擺張輪椅,上頭坐著一個女人,看起來挺年輕,四十上下吧,皮膚白皙,容顏端麗,頭發(fā)跟其他病人一樣剪得很短,看護正一口一口喂她飯這個是周小姐,漂亮吧?她媽媽原來也住這里,上個月走了,周小姐幾年前車禍,癱瘓了,家里沒人,就把她跟她媽媽放在一個房。她應(yīng)該是住二樓的,二樓現(xiàn)在沒空床,有了床就要移下去。余主任一口氣說完周小姐的余生安排,周小姐眼睛眨也不眨。身體癱瘓,腦子應(yīng)該是清楚的,媽媽走了,自己殘了,困在這個地方等死,還被公然地談?wù)?,沒有一點隱私和一點人的尊嚴(yán)。雪蘭早就調(diào)轉(zhuǎn)眼光,把行李在手上換來換去,雪竹則顯得手足無措,仿佛周小姐坐在輪椅里她也有責(zé)任。同在一個空間里,對照著彼此的福禍,卻幫不上忙。
媽媽終于在她的床位上安頓下來了,衣服放在屬于她的柜子里,靠床的小桌上擺了全家福,爸媽和一雙女兒。阿婆,照片里是誰???看護笑著問,媽媽乖巧地答:我不知道,沒有人告訴我。雪竹剛想說什么,看護笑容一收,快步上前一把奪走左邊阿婆的餅干袋:黃阿婆,你怎么把包裝紙都吃掉了?
終于,她們要走了,雪竹搓搓媽媽的手背,摸摸媽媽的臉頰,哽咽說著再見,媽媽只是呆呆看著她。雪竹轉(zhuǎn)過身對看護再三拜托:請好好照顧我媽,請好好地,耐心地……吃好飯的周小姐,仰頭閉目在輪椅里養(yǎng)神,對外界一切動靜充耳不聞。
那一天的事,雪蘭沒跟老公或小敏提起,只說外婆搬到療養(yǎng)院了,滿好。她什么都不去想,趕緊撲回原來的生活里,蜷縮在自己的洞穴,讓習(xí)慣帶著她一天天過下去,該吃就吃,該睡就睡,再沒有想起那一天。逢年過節(jié)她礙著雪竹,勉強自己走個過場,心不在焉行禮如儀。但現(xiàn)在,當(dāng)她不得不獨自回到這里,站在鐵門前,那天的情景一幕幕閃現(xiàn),仿佛過去它只是被卷起來收到柜子里,此刻一展開,所有的細(xì)節(jié)栩栩如生歷歷在目。那個坐輪椅周小姐的眼神,此刻想來,不是冷漠,是絕望。她不禁抬頭去看那陽臺,十月了,天冷風(fēng)大,陽臺上一個人也沒有。
余主任正在會客室里講手機,一看她進來就把手機掛了,笑瞇瞇起身迎接,雪蘭不由自主就把手里拎的月餅遞過去,心里直怪自己糊涂,怎么沒想到給余主任帶一盒,人家可是幫了大忙的。
“喔,還帶啥月餅,謝謝謝謝!”
榮華月餅也算高檔,同枝爭艷的兩朵紅牡丹?。∮嘀魅慰磥硗Ω吲d,雪蘭心安了,也就微笑地在沙發(fā)上坐下。
余主任清清嗓子,把剛才的笑顏收斂了,正色說起正事,“去看過了嗎?”
“還沒,待會去。我想先過來,謝謝余主任。”
“謝什么呢,你媽媽在我們這里這么多年了,你姐姐也都是老朋友了,她三天兩頭來,有時我們也要聊聊的?!庇嘀魅纬聊藥酌腌姡鞍?,誰想得到!”
雪蘭當(dāng)妹妹也習(xí)慣了,尤其年紀(jì)一過四十,作小賣乖更是理所當(dāng)然,她沒去更正?!跋氩坏降?,誰想得到?”接了這句后就無以為繼。向來拙于口舌,需要講話時,自然不像雪竹這樣的人出頭。她的沉默,余主任理解是傷感和痛苦。家屬這種情感,他很熟悉,也懂得排解。他相信只要說出來,多說幾次,再怎么可怖的事,也就見了陽光,不那么駭人了。于是他從母親節(jié)的前一天開始。這些他都跟雪蘭說過,這已經(jīng)是第三次了。他覺得至少要跟雪蘭好好地說上三遍,才能讓這事情不那么奇特,才能安心歸入療養(yǎng)院的檔案。
母親節(jié)前一天,余主任接到雪竹打來的電話,說母親節(jié)想把媽媽接出去玩一天?!爱?dāng)時我想,失智的病人,尤其像你媽媽都這么嚴(yán)重了,出去有什么玩頭?但是你姐姐那么孝順,看得出她對送你媽媽來這里住,心里是放不下的,可能母親節(jié)想要特別孝順一下。這我們沒有理由不同意的,對吧?”
雪蘭忙點頭。她知道余主任怕家屬責(zé)怪,但她是不會去責(zé)怪的,這是雪竹的決定。
“母親節(jié)那天早上十點不到,你姐姐就來了,挺高興的,跟大家打招呼,從包里拿出一套新衣裳給媽媽換上,還替她梳好頭發(fā)……”那天媽媽精神不錯,聽說要帶她出去玩,她說不玩,要回家。雪竹當(dāng)時就應(yīng)了,是回家。走前,雪竹特別跟小黃道了謝,給了她一袋子?xùn)|西,里頭有一包進口糖,幾雙新襪子,一個小錢包。小黃問什么時候送阿婆回來,來得及吃晚飯吧?雪竹說看情形吧,擺手說再見。
“下午五點多,派出所電話來了。你媽媽手上戴了環(huán),上頭有她的身份編號,一查就查到我們這里了?!?/p>
雪蘭點頭不語。他們在祟明島西沙附近發(fā)現(xiàn)雪竹和媽媽。祟明島多少年沒去了。姨媽住在崇明島,小時候放暑假時,媽媽總帶著她們姐妹倆,坐車乘船,去姨媽家玩上十天半個月,姨媽自己種菜,養(yǎng)了有雞,廁所在外頭,她看過糞上的肥白蛆蛆。她記得西沙濕地,海邊一大片沙地,長滿了蘆葦水草,潮漲潮退,有很多螃蟹躲在沙洞里,沙地被它們挖得千瘡百孔。雪竹跟著表弟一起釣螃蟹,把姨媽準(zhǔn)備的蚯蚓掛在竿頭上,垂在洞口耐心守候,額頭汗津津,鞋襪和小腿肚上都是泥。她記得自己戴著頂草帽,干干凈凈,倚著媽媽啃青白色的甜蘆栗,紅紅的太陽在蘆葦盡頭大海的那邊。
在西沙濕地的童年,連張照片也沒有留下,姨媽一家后來去了香港,表弟幾年前來過上海,雪竹請客,找了家小巷弄本幫菜館,門臉小,桌子寥寥幾張,她覺得有點坍臺,表弟是見過世面的。雪竹圓眼一睜教訓(xùn)她,你懂啥,西餐大菜他都吃過,就是吃不到正宗的上海菜,別看這店小,沒有提早兩天預(yù)訂是吃不到的,而且一個半小時就翻臺。見面時聊起往事,表弟說雪蘭現(xiàn)在看起來溫柔多了,小時候可是很兇的。她們都笑表弟記錯了,誰不知道雪竹才是母老虎。表弟卻言之鑿鑿說有一次雪竹釣上了一只赭紅色的大螃蟹,個頭有一般的三倍大,將軍似地舞著大螯特別神氣,雪竹得意洋洋,裝在小瓶里到處獻寶,雪蘭乘妹妹不注意,倒出螃蟹,一腳踩扁了。雪竹朝姐姐撲過去,兩人扯頭發(fā)吐口水撕衣服,姨媽好容易才拉開來,雪竹臉上一條指甲劃破的血痕,好嚇人。姐妹倆聽得面面相覷。
半晌,雪蘭笑,“聽他瞎講八講。”
“我只記得釣螃蟹,還有,我迷路了?!毖┲裾f。
雪蘭也記得。雪竹那時大概六、七歲,她記得大人們突然叫起來,喊著雪竹的名字,媽媽緊緊抓住她雙手,像螃蟹夾住肉,質(zhì)問她妹妹去哪里了?大人們這里那里找著喊著,有人往入口處去,有人往灘邊去,游客如潮水般勇上又后退,只要身邊有小女孩身影的,他們都要仔細(xì)多看幾眼。她突然害怕起來,妹妹不見了,她一個人怎么辦,她能取代雪竹嗎?她能又是姐姐又是妹妹嗎?媽媽急得抬頭紋數(shù)條,鼻翼一聳一聳,一疊聲地問:真的沒有看到妹妹去哪里了?她沒有告訴你?雪蘭開始哭起來,淚眼模糊,世界在淚花里顫動,比人高的蘆葦被風(fēng)吹得往一邊倒去,一波小浪遠遠自起自落,一個小女孩的啼聲被送了過來,媽媽飛奔過去,沙沙橫掃開路,從蘆葦叢里抱出了雪竹。雪竹一被抱起,立刻就不哭了,沾著泥巴的臟臉蛋兒閃著劫后的光輝,手里揮動著一截枯枝有如寶劍,挫敗已經(jīng)變成勝利,只有她還覺得委屈,覺得害怕,繼續(xù)抹著淚哭個不停。
雪竹為什么把媽媽帶到崇明島去呢?隧道修好后,去崇明島不用再乘船了,高速公路一路直達,但是上海人得空喜歡往北往南到處玩,北京青島,廈門三亞,更流行的是出境游,近的東南亞、日本、韓國,遠的美國、歐洲,去南半球的也很多,誰還去崇明島呢?除了懷舊的人。
年輕、健康美麗的媽媽,帶著一對姐妹花,去找最親的妹妹一家避暑,田野海濱,遠離塵囂,那想必是一段幸福的時光。沒聽雪竹談起崇明島,從不知她懷念那里。又或許,她沒有其他的地方可去。那似乎是挺合適的一個地方,遠離塵囂,靠近海。生命從海洋來,不是嗎?海葬也曾是熱門的話題。
雪蘭并不想知道事情是怎么發(fā)生,也沒有問過細(xì)節(jié)。她只是接受警方的說法,看來是車子失控,是不是有人干擾駕駛呢?比方說,突然去抓方向盤,打司機,或做出讓司機分心的行為……在一個廢棄的農(nóng)舍附近,車子沖下橋去,水不深,但車子壞損得很嚴(yán)重。媽媽當(dāng)場就走了,雪竹半身在水里,乍看沒什么外傷,背脊骨卻是撞斷了,也有腦震蕩。不知是什么時候出的事,一直到下午三點多才有人經(jīng)過。也許雪竹已經(jīng)幾次痛昏了過去,也許她一直都是昏迷的。
雪蘭沒多問,也不想談?wù)?。她到雪竹的家里去收拾善后,發(fā)現(xiàn)所有東西都理得井井有條,善后需要的檔案和證明,房產(chǎn)證和銀行卡,全都放在一個大紙袋里,擺在餐桌上,還有一封給她的信。信上雪竹跟她道別,說對媽媽有責(zé)任,不忍看媽媽失去尊嚴(yán)受盡折磨,決定帶媽媽一起走。
雪竹就是個傻瓜,從小專會制造麻煩,雪蘭恨恨想著,什么責(zé)任,什么義務(wù),有必要嗎?難道不能順其自然?她風(fēng)風(fēng)火火拖著別人跑,卻從未想過別人只想安靜過日子。
“作孽,老作孽噢!”余主任搖頭嘆氣。上海人說作孽是可憐的意思,但別的地方有別的意思,自作孽不可活,是這么說的吧?她打斷余主任的喟嘆,“不好意思,還有件事要麻煩余主任,我很快要出國了,雪竹,雪竹就要請你們多關(guān)照了。費用方面……”
“哦,這樣啊,沒問題的,你費用預(yù)繳了五年,不是還留了一筆錢嗎,有什么緊急事情,我們會照你的意思處理……”余主任什么樣的家屬沒見過,雖然這個妹妹相較于姐姐冷淡許多,而且自從把姐姐送來后就再也沒出現(xiàn),他還是帶著笑容起身送客,“你對姐姐也是盡心盡力了,這年頭,能這樣為家人出錢出力的不多了。我還有事,就不陪你過去了,先去前臺作訪客登記,二樓,你曉得的?!?/p>
雪蘭作好訪客登記,往電梯走去。帶給妹妹的月餅,轉(zhuǎn)手給了余主任,兩手空空很不踏實,只好抓緊自己的手提包。她幾乎可以聽到余主任會怎么跟訪客介紹雪竹:這個小姐可憐啊,以前她媽媽住在這里,她常來探望,很孝順的,有一年母親節(jié),把媽媽接出去玩,沒想到出了車禍,作孽噢……他會當(dāng)著好強的雪竹面前,幾句話交代雪竹的不幸和她的余生。把雪竹安排在這里度余生,也許不是最好的選擇,但她能怎么辦呢?一想起這些事,頭就一陣陣痛起來,還要不要過日子?幸好雪竹現(xiàn)在連句話都說不清,不能再對她瞪眼睛了。
雪蘭一到二樓,腳突然有點兒軟,心撲通撲通急跳。她給自己打氣,先熬過今朝,其他的,船到橋頭自然直。
姐姐,我們?nèi)ダ镱^玩躲貓貓。
媽媽會罵的。
不會的!
衣服會弄臟的。
不會的!
蘆葦這么高,進去找不到路出來的。
來尋我呀,姐姐!
你這個傻瓜……
她機械性地咀嚼,大眼睛里不是呆滯,是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