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雅丹魔鬼城出來,天色已近黃昏。
所有的沙漠已經(jīng)陷入了無邊的黑暗,我和孩子坐上出租車,向著敦煌返程。
道路兩邊的夜色將車內(nèi)僅有的光亮結實地包裹,所有世間的寂寞從四面八方涌進我的體內(nèi)。我只能感覺到自己的呼吸,在黑暗中流淌著古老的肅殺,焦灼地等待。
人類從選擇群居,到如今習慣了擁擠的城市,再也不能容忍一場荒漠的長夜?今晚,穿行在被世界遺忘的大漠,我突然感覺到了一絲瀕臨絕望的慌亂。
這是超脫于精神之外的世界,仿佛已經(jīng)來到了另外一個星球。大自然仿佛是一個從未被人類認知的神靈,蘊含著兇險、風雨和歲月的磨礪。
這是我第二次到大漠里來。第一次是在寧夏中衛(wèi),帶著對沙漠的憧憬和柔情,跌跌撞撞地帶著孩子撲進了沙漠深處。細嫩的沙粒在腳底下充滿了無限的溫存和善意,黃河的水汽從大地深處養(yǎng)育著沙粒的骨骼。安靜的目光沿著光滑的沙丘蜿蜒行走,微弱的風帶著細沙在陽光下起起落落,她們仿佛在母親的懷抱中跳著無人能懂的舞步。我和孩子并肩騎著駱駝隱逸在人群中,揮舞著手中的牛仔帽,像是脫離了城市的喧囂,在漫無邊際的沙丘上放牧表情。
孩子,選擇在沙丘上嬉戲。他不斷地用細沙埋了自己的雙腳,又在沙地上,一遍遍地挖掘屬于自己的城堡。脆弱的城堡,一次次塌陷,一次次隆起,這是對理想的考驗。一切的行動,都建立在自己的信念之上,相信沙的意志,相信自己對美好的希冀,哪怕是短暫的美麗,也將是人生的勝利。
我給孩子講述他出生的時刻,那是生命戰(zhàn)勝了世界上的磨難,才誕生了一個無比頑強的生命。那時,我和愛人翻遍了字典,希望給孩子起一個理想的名字。最后,我們一致同意“樹城”這兩個字。孩子有一次從老家回來對我說,為什么姐姐的名字叫“佳一”,簡單又好寫,我的名字卻有這么多的筆畫。我才第一次向他透露了起名的緣由。爸爸和媽媽希望你將來能夠像建造一座城池一樣建功立業(yè),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對你自己城市的人民負責。
孩子也許是懂了。在這座沙丘上,他發(fā)現(xiàn)了建造一座城市的不易。一切的磨難都將是最好的教科書,黃沙的信念,就是成為抵達彼岸的昭示。
中午的時候,太陽直射,瞬間讓沙地灼燙無比。溫存的沙漠,開始成為灼人的火盆。我第一次意識到,沙漠并不是溫存之地,它藏滿了對人生的敵意,藏滿了隨時可能翻覆的黑暗,笑里藏刀般的起伏,讓我重新認識到了沙漠的性格。
這次,對沙漠的認知更深了一步。如同黑夜的到來,讓我們無法辨別天空與大地的界限,一切恢復了宇宙最初的混沌。沒有方向,沒有生命的氣息,沒有可以保護自己的空間,人類在黑夜的沙漠,徹底丟掉了保護罩,赤裸地面對大自然的考驗。
孩子躺在我的懷中睡著了,他的安全感建立在對我的信任上。而我面對自己微弱的呼吸,仿佛是一盞飄忽不定的火焰,在無邊的黑暗中,內(nèi)心翻滾過思想的浪濤,如果真的不慎誤入大漠而迷失,我將怎樣給予孩子真正的保護?
道路兩邊的沙地與公路緊緊地依偎在一起,車窗外跟隨著兩道雪一樣的白帶。我小聲地詢問司機師傅,來的時候,怎么沒有發(fā)現(xiàn)沙漠里有雪?那是車燈的反光,司機答到。我的意識更加的模糊,心理上的錯覺,讓我不斷地對自己產(chǎn)生了懷疑?,F(xiàn)實已經(jīng)被錯覺埋沒,外在的黑即將是我未來人生要經(jīng)歷的漫長穿越?
玉門關已經(jīng)到了。司機師傅提示我。此時的玉門關,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意象,成為一首詩,在我的腦海里沉浮。來的時候,玉門關孤獨地聳立在沙地上,在夕陽中瞭望著遙遠的荒漠。到處都是散落的瓦礫,到處都是被歲月凝固的往事,埋葬了陣陣駝鈴,埋葬了游人的目光,埋葬了古人的離別。
我坐在遠去的烽煙里,回望歷史的長河。無數(shù)的戰(zhàn)爭,人類對美好生活的追尋,對人類擺脫苦難的掙扎,對生命意義的思考,都已經(jīng)成為遺跡。沙漠的廣袤,摧毀了疏勒河峭壁上的雕像,摧毀了人類前赴后繼的足跡。
我的身邊只有一輪殘陽。我的身邊只有自己的愛人和孩子。我能做的只是緊緊地擁抱住現(xiàn)實,發(fā)出對歷史的喟嘆。
現(xiàn)在,玉門關已經(jīng)被黑夜埋葬。只有向著溫暖的敦煌跋涉,向著內(nèi)心的光亮出發(fā),不管沿途有多少的風雨,多少的災難,我擁有的是短暫的幸福,與現(xiàn)實依偎的幸福。
幾輛車停靠在路邊??纯瓷衬男强瞻?!司機師傅把車停了下來。我和孩子一起下車,仰望密集的星空,想要和宇宙來一個親密的擁抱。孩子撿起一塊石頭,遠遠地拋向沙漠的深處,久久地等待它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