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條三

趙明宇

北方人說話的尾字兒化韻，確切地說，油條三應(yīng)該叫“油條三兒”。油條三有三小，小個子、小嘴巴、小眼睛，人長得也精瘦。他這個名字的來歷，源于他爹老段是賣油條的，每天一大早在巷子口炸油條，而他排行老三，被大家稱作油條三。

在元城，油條三算個奇人。

油條三在十二歲那年失蹤了，去了哪里？誰也不知道。八年后油條三站在父親面前，父親老段驚喜地說，三兒，這些年你去哪里了？油條三慢聲細(xì)語地說，出去學(xué)武藝了。老段瞧著他還是瘦瘦的，黃巴巴的，寡言少語，只是個頭比以前高了一些，就說，你能學(xué)得什么手藝？還是給我打下手，賣油條吧。

油條三悶聲不語，默默地坐下來，左手拉風(fēng)箱燒火，右手抄起一雙大筷子，從油鍋里面撈油條，再把油條放在笊籬上，澄去油汁。

過往的行人在這里買了油條，坐下來，要一碗豆沫或者豆腐腦，泡油條，吃飽喝足，付錢走人。這天來了個壯漢，吃完飯抹嘴要走，老段過去攔住，先生，您還沒給錢。壯漢停住腳步，轉(zhuǎn)過臉說，先賒欠著，有了錢加倍給你。老段就知道遇到茬了，只好默不作聲。油條三嘹亮地喊了一嗓子，這位大漢，慢走。大漢正好走在油鍋前，沸騰的油鍋翻滾著，下鍋的油條被炸得滋滋響。油條三說，你還沒吃飽吧？來，我給你再撈一個熱油條。說著話，一只手慢騰騰地伸進(jìn)油鍋，撈出來一個金黃的油條，笑瞇瞇地說，這個是免費(fèi)的。

那壯漢嚇得目瞪口呆，扔下幾枚銅錢跑了。

老段更是吃驚，三兒，你在哪里學(xué)的本領(lǐng)？你有本領(lǐng)了，爹就不受氣了。油條三笑笑，不做聲，低頭燒火。

那壯漢是盤龍寨的一個嘍啰，回去把這事兒匯報給了土匪頭子馬大棒。馬大棒說，還有這等奇人？把他請上山入伙，如若不答應(yīng)，滅了他一家。

接到馬大棒的請?zhí)瑖樀美隙文蛄艘谎澴?，說三兒，盤龍寨是土匪窩，咱惹不起，你快逃走吧，這可不是你在油鍋里撈油條那么簡單。油條三慢騰騰地抬起頭，蠟黃的瘦臉嘿嘿一笑，說不就是見見他馬大棒啊，有什么了不起的。

這口氣，讓老段瞪圓了眼睛，三兒，那馬大棒可是在咱元城街頭一口氣鍘過十六個孩子的，提起他，都嚇得尿褲子呢！油條三好像沒聽見，拍打著褲腿上的灰塵，站起來，袖著手要走。老段說，三兒，你這是去哪里?。坑蜅l三說，去見馬大棒，中午吃飯別等我了。

說完轉(zhuǎn)身又走。

來到盤龍寨，天色正午，一個個壯漢站在寨門前，袒胸提槍。油條三依然袖著手，小個子低頭走路，如入無人之境。馬大棒哈哈大笑，不屑一顧地說，原來是個瘦猴兒。

油條三鼻孔朝天，瞇著眼睛說，怎么著，把人請來了，也不讓座？

馬大棒愣一下，讓人給油條三搬過來一把椅子。油條三在椅子上落座，只聽咔嚓一聲響，椅子折了。油條三說，馬司令，你這是什么椅子啊，還馱不動我這個瘦猴子。

把我那把槐木椅子搬過來。馬大棒一聲厲喝，只見四個嘍啰?dú)獯跤醯靥е粋€大椅子進(jìn)來。這椅子不僅個頭大，用料也厚實(shí)，四條腿碗口粗。油條三說聲不客氣了，再次落座，咔嚓一聲，椅子腿又折了。油條三拍打著屁股，臉上故作呲牙咧嘴狀，說你們盤龍寨有沒有結(jié)實(shí)一點(diǎn)的椅子??？

馬大棒驚癡呆呆，心說，這小猴子真是來頭不淺，有功夫啊。但是馬大棒也不是吃素的，見多識廣，什么不知道啊，一邊笑著說多有得罪，老弟多包涵，一邊讓手下嘍啰用高粱秸稈捆綁一個椅子，上面糊上紙，搬出來說，老弟，委屈您一下，沒有好椅子了。

油條三一看，笑了，說這把椅子好啊，抬身坐了上去，穩(wěn)穩(wěn)的。馬大棒大驚失色，下了金交椅，雙手打拱說，您是高人。來人，看酒！

喝得醉醺醺的，馬大棒說，我想邀請您入伙，二當(dāng)家的這把交椅給您留著呢。油條三說，馬司令，您干這個營生也不是長久之計，能有什么好下場？大名七師正在鬧學(xué)潮，出了共產(chǎn)黨，是為老百姓做事的，依我看，咱跟著共產(chǎn)黨干吧。

馬大棒說，共產(chǎn)黨能成氣候？你得容我考慮考慮。不過咱們是朋友。

后來，馬大棒成了日本人駐守元城的皇協(xié)軍城防副司令。解放元城的時候，城門被攻破，城內(nèi)亂成一窩蜂。馬大棒聽說攻城指揮部有個叫油條三的人，大喝一聲：老子后悔啊，當(dāng)初我怎么沒聽他的話！

說完，拔槍自盡了。

選自《小說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