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晴
不要睡過了頭!盡管我一再提醒自己,結果醒來時,還是晚了。
廚房里鬧得正歡,幾口大鍋咕嘟咕嘟地吐著泡,縷縷白氣夾著濃香撲鼻而來。母親天不亮就起床忙碌了。
還不快去洗漱吃飯,一晃就到中午了。母親催促我說,臉上卻掛著笑,沒有半點兒埋怨的意思。
昨天母親給我打電話:年豬宰了,你明天回來陪大家喝一杯吧。
我們鄉(xiāng)下流行吃“刨湯”,誰家宰了年豬,都要把左鄰右舍請過來嘗嘗鮮,共同分享喜悅。我常年在附近的城市打工,很少回家,別人請,母親便是我們家唯一的代表。她去了,就鉆進廚房打下手,見啥做啥。
母親閑不住,種了一些地,喂幾頭豬,少喂飼料,多半用苞谷和紅薯育肥,肥豬賣后留一頭過年。年年如此。
我問母親請哪些人。母親說,本家叔伯兄弟不可少,前院陳大爺,后院胡二婆;李屠戶殺豬不收錢,肉塊兒劃得勻,肚腸清理得干凈,今兒必須請;青松他們幾個幫忙按豬……
數(shù)九寒天,村民們縮在家里看電視,像拴在圈里的老牛,出不了門。聽說有人請喝酒,可以互相聚在一塊兒說上幾句知心話,那高興勁兒,絕不亞于過年。
半晌,太陽努力擠出身子,把屋外的煙霧追打得狂飛亂舞。大冷的天,母親的額頭卻滲出汗珠。她在圍裙上擦擦手,對我吩咐道,再去催催,我準備炒菜了。
我邁動雙腿跑出院壩,母親追出來特別交代,把大老四的媽攙過來。人家大老四沒娶親,到外省架線去了,他媽腿腳不方便,孤苦伶仃的不容易。
──三表公的孫子在小學念書,如果回家吃午飯,叫他們一起帶上,喝口熱湯暖和。
──還有銅罐家,那次爭吵了幾句,不去計較,不請不厚道……
我都跑出院壩很遠了,母親還在身后千叮萬囑。我說,幾個院子的人不都滿請了嗎?
母親說,有啥?人多湯笑,圖個喜氣!
客人陸續(xù)到來,相互問候,握手,遞煙,陽光暖暖的,笑容滿滿的。爽朗的笑聲涌進院壩,菊香咧,你好賢惠喲。
客氣啥!天氣冷,難得請你們過來坐坐,喝點兒耍酒,驅驅寒……母親笑容可掬。
大老四的媽剛在藤椅上落座,就笑著夸獎母親道:菊香能干呢??鞚M六十了,一人種這么多莊稼,養(yǎng)這么多肥豬。你看……她忽然低下頭去,有些慚愧地說,我們家沒喂豬,不好意思……
母親趕緊接口道,啥豬不豬的!這年頭還缺吃?整天窩在屋里對身體不好。今天人多,請你過來擺幾句龍門陣,解悶兒。母親說完,慌忙把我拉進屋,面露難色,悄悄說,糟了,我忘了泡酒。
如今鄉(xiāng)下人喝酒比較講究,即便從酒廠提回來的高度酒,也要用廣柑加冰糖或者紅棗枸杞之類的泡一泡才入口。母親的事情多,把這事給忘了。
怎么辦?怎么辦!母親焦急得直跺腳,一時沒了主意。
你不喝酒,我又很少在家,大家會理解。要不這樣……我對母親耳語道。
這樣行嗎?母親猶豫一會兒才鉆進廚房。很快,熱氣騰騰的菜端上桌,炒瘦肉,回鍋肉,炒豬肝,蘿卜燉排骨,心肺湯,毛血旺……很豐盛,像辦大席。
不喝酒的人坐一起,喝酒的人坐一起,我用大碗盛上熱飯,然后倒上高粱酒。這種方法能夠提升酒的醇度,口感好,不易醉人。少頃,柔軟的米飯變得堅硬,成了一顆顆白花花的米粒。有人嘗一口,咂咂嘴,笑了,好舒服!熱乎乎的,暖嘴。
霎時,院壩熱鬧起來,人們吃著,喝著,笑著,擺談著。最后,話題回到母親身上,人勤快,心眼兒好,廚藝巧,都要敬她的酒。
母親不喝酒,只能以茶代酒,拿了杯子,依次去每桌敬酒。
母親走完一圈,回到廚房,不時把熱湯熱菜續(xù)上桌,見碗里的酒喝得差不多了,又重新更換米飯,斟滿酒。
半下午,酒席散了,人卻沒散??腿藗兩岵坏民R上離開這和悅的氛圍,坐在院壩里邊曬太陽邊閑聊。不知誰驚呼一聲,快看,那些鴨子……眾人循聲望去。
院壩下面有一塊冬水田,一群鴨子這陣兒瘋了似的,在水中打起了旋兒,忽地跑過去,忽地又跑過來,攪得田水嘩嘩響。
鴨子水中嬉戲是常事,經(jīng)久不息來回奔跑卻令人匪夷所思。
難道……母親好像想起什么。原來,母親不愿浪費酒泡過的剩余米飯,全部倒在水田邊,被那群鴨子刷刷地咂進嘴,醉暈了頭,瘋狂奔跑,興奮得停不下來了。
選自《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