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
一
聽人說,當太醫(yī)最常聽的三句話分別是——
“治不好她,你就提頭來見!”
“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朕就要你陪葬!”
“連這點兒病都治不好,朕要你何用!”
這讓宋別枝不禁覺得,她可能是個假太醫(yī),因為這些話,她一句都沒聽過。
此刻,她就跪在紫玉宮的院內,身后是太醫(yī)院的一干御醫(yī),頭頂是六月毒辣的太陽,里面躺著的不是別人,正是后宮風頭正盛的安妃娘娘。沒多久,里面?zhèn)鞒鲆宦暸穑骸白屗翁t(yī)滾進來!”
得,她就是太醫(yī)院那專擋圣怒的一塊磚,哪兒有需要往哪兒搬。宋別枝咬了咬牙,不待宦官傳喚,連忙起身,背著藥箱躬身走了進去。
皇帝岑東離就坐在床邊,懷里靠著的是他那柔情似水的安妃。他目光如刀,冷聲道:“宋太醫(yī),安妃究竟身患何疾?你還能出個診斷不能?要是診不出來,你們太醫(yī)世家的匾額就別想要了!”
宋別枝眼睛一亮,虔誠地問道:“真的嗎?陛下,還有這種好事兒嗎?”
岑東離的臉色明顯黑了,隨手抓起放在床邊的一杯熱茶,毫不留情地砸了過去。
她連忙閉上眼睛,然而想象中的滾燙熱茶并未砸到她的頭上,只聽到了茶碗碎裂的聲音。睜開眼,一道身影擋住了她全部的視線,她能看到的,只有身前人腰間懸著的玉佩,以及腰帶上不太顯眼的一枝桃花。
“皇上息怒?!避麾晱乃纳砬捌痖_,轉過身,腰際有一片明顯的水痕,他一撩衣袍跪下,說,“皇上,砸傷了宋太醫(yī),還要浪費太醫(yī)院的藥為她診治,微臣覺得,不合算?!?/p>
見到荀鈺,岑東離的臉色好了不少,連忙揮袖子讓他起身,招手道:“荀鈺,你回來得正好,快來瞧瞧安妃如何了!”他應聲過去,宮女便在安妃的腕上放了塊娟帕,他手指修長,輕輕地伸手搭在帕上,閉眼診脈。
宋別枝跪在下面,瞧他胸有成竹的模樣,心中不由得有些嫉妒。
同樣都是御醫(yī),她和荀鈺都師從她爹宋治,為何學到最后,荀鈺樣樣出色,醫(yī)術高超,她卻成了連病癥都診不出的庸醫(yī)?!
她和荀鈺,可別是被抱錯了吧?
空氣有些靜默,夏日蟬鳴清脆,在這一刻格外明晰,紫玉宮上下的目光都聚在荀鈺身上。安妃這病來得急,整個太醫(yī)院都束手無策,宋別枝自知是個庸醫(yī),讓她去給安妃問診,還不如直接給安妃投毒來得直接。
然而推來推去,岑東離還是把她叫了進來。
好在荀鈺來得及時,讓她成功逃過一劫,不然她一直渾水摸魚這件事就徹底暴露了。沒多久,只見他收回手,起身對床上的兩個人施禮,道:“陛下,娘娘脈象紊亂,加上有孕在身,從表象上看,娘娘只需安胎靜養(yǎng),實則娘娘已經(jīng)中毒許久,必須馬上解毒。”
中、中毒?
宋別枝猛地抬頭,卻聽荀鈺繼續(xù)說道:“蘭香雖有安神之效,然而與安胎藥中的黃芪搭配,就會成為一種慢性毒藥。初期癥狀與孕期反應無異,中期就會頭暈昏迷,就是娘娘現(xiàn)在的模樣,等后期胎兒滑落,娘娘也有性命之憂,這一點,但凡問診御醫(yī),不可能不知道?!?/p>
她面色慘白,甚至想給自己一刀。
安妃肚子里的龍?zhí)?,一直都是她在保,若果真如荀鈺所言,那她,根本就是謀害安妃的幫兇。
二
從紫玉宮出來,宋別枝渾渾噩噩,猶如死里逃生。她腳步虛浮,幾次踉蹌,險些栽倒之際,被荀鈺接住攬在懷里。宋別枝眼皮都不想抬,只是問他:“姓荀的,你玩弄我很有意思是不是?”
荀鈺那如玉面容上是純良的笑意,自上而下地盯著她瞧,問道:“刺激嗎,小宋太醫(yī)?”
如果這時有人路過,一定會因為這對話想歪。她一把推開荀鈺,不想自己也摔在了地上。她重新站起來,還沒來得及發(fā)火,就見荀鈺兩手攏在袖中,下巴微揚,雙眸漆黑如墨,語氣十分無奈:“小別枝,你還能更笨一點兒嗎?”
是了,這句話就是她太醫(yī)生涯最常聽到的三句話之一。
“我就是這樣笨,你能怎么辦!”
她與荀鈺相識十二年,也被荀鈺欺負了十二年。她甚至懷疑,荀鈺這輩子的人生樂趣,就是把她推向火坑,然后再往上撒點兒油。
安胎藥就是安胎藥,她不開還有別人開,誰沒事兒會注意娘娘宮里有什么花啊?
可他當時那樣一句話,岑東離差點兒就要差人把她拉下去砍了,她是很想告別太醫(yī)世家的詛咒,卻不是以這種方式。
她都被侍衛(wèi)拖到了宮門口,荀鈺才不緊不慢地說了一句:“不過娘娘宮中的蘭花似乎在角落中,如果不是臣對蘭香過敏,也不會察覺,想來宋太醫(yī)應當是無心的?!?/p>
一時之間,她的心情大起大落,必須得承認,是真的刺激。
“小別枝,我只是想告訴你,當你遇到危險的時候,你的身邊一定有我在?!避麾曊f。
“謝謝你?。 彼蝿e枝想翻白眼,他這話說得好聽,如果不是他,她根本就不會有危險!
兩人一前一后地走回太醫(yī)院,一干太醫(yī)已經(jīng)各就各位,忙著自己的事。她放下藥箱,回到后室,眼看門要被合上,一只大手突然按住門板,門被彈回,荀鈺的臉就這樣慢慢地出現(xiàn)在她面前。
“你!”
荀鈺并不客氣,邁步走進來,抬腳將門勾上,雙手環(huán)抱,氣定神閑道:“小別枝,脫衣服吧。”很不巧,這句也是她太醫(yī)生涯中,最常聽的三句話之一。他身形高大,熟悉的感覺欺壓過來,宋別枝不由得隨之向后退。不多時,后膝就已經(jīng)觸碰到了床榻,她身體后仰,荀鈺單手撐床,挑眉道:“你是自己脫,還是想要我?guī)湍忝摚俊?/p>
宋別枝咬著下唇,屈辱道:“我……脫!”
她背對荀鈺,眉頭緊蹙,待到那東西扎進來時,她不由得悶哼一聲。
身后的男人柔聲問:“疼不疼,小別枝?”
她沒好氣道:“你說呢!”
荀鈺瞥了眼她光潔的脊背,喉結滾動了一下,低沉道:“怎么這么多次,你還是不習慣?”
宋別枝道:“你怎么不說是你技術太差?”
“你小聲點兒,要是被別人聽見,指不定以為我們在干什么。好了?!避麾暟纬鰜?,用一旁的帕子幫她擦汗,“穿衣服吧?!?/p>
太醫(yī)生涯常聽的三句話,已湊齊。
她穿上衣服,回頭看著荀鈺坐在那里,一根一根地把銀針重新插好,不悅道:“姓荀的,我每個月都要被你扎一回,清白的身子都被你看光了,你讓我以后還怎么嫁人?”
荀鈺睨著她,眼神有些危險:“你難道還想嫁給別人不成?”
她渾身一抖,結巴道:“不、不然嫁給你嗎……”
“你想得美?!避麾曕托Τ雎暎瑢⑨槹蘸?,毫不留情道,“我只是驚奇,你竟然還有嫁人的心思,我要是你,定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p>
三
宋別枝趕到月華宮的時候,發(fā)現(xiàn)住在主宮的瓊妃娘娘的小院里,竟然擠滿了人。平日里互為對頭的娘娘們,現(xiàn)下竟然其樂融融。小院門雖敞開,她也瞧得局限,一旁帶路的宮女連忙解釋:“是瓊妃娘娘請荀太醫(yī)過來問診呢。”
她自知是庸醫(yī),也未去瞧過那些娘娘的脈,但她也能輕易診斷出,那些女人不過是得了發(fā)春的病,每個妃子都發(fā)個男人就好了。光是荀鈺一個男人,可能不夠治療。她點了點頭,隨之宮女入了坐落在西側的小院。見她進來,一身著華貴宮裝的俏麗女人向她迎來。
“娘娘圣安?!彼氏刃卸Y。
“宋太醫(yī)快請起。本宮這身子最近不大爽利,你快幫本宮瞧瞧?!钡濆摲鲆话?,就將她請進了屋子。
等宮女全部退出去后,宋別枝立即道:“那些娘娘也太饑不擇食了吧?荀鈺明明很一般,尤其端妃住得那么偏,竟然也在。”
禎妃掃了她一眼,在她旁邊落座,高深莫測道:“你別是在吃醋吧?好酸哦。你跟荀鈺朝夕相對的,當然已經(jīng)習慣了。放寬心,她們頂多就是看看,不會出格的?!?/p>
吃醋?她寧可戳瞎雙目!宋別枝不想越描越黑,只問:“娘娘召臣前來有何事?”
禎妃哀嘆一聲,道:“你也知道,本宮與安妃一直是對頭,如今她風頭正盛,我處處受限,連一封家書都遞不出去……”
她從袖中掏出一個信封,放在桌上,推向宋別枝:“勞煩太醫(yī)把它交到我哥哥的手中,本宮必有重謝?!钡濆耸潜苛稚袝拿妹?,安妃則是曹大將軍的女兒,安妃受寵,林家失勢,后宮這些下人,慣會審時度勢,可憐她竟受制如此。
宋別枝的心瞬間軟了,她把信放到懷里,握緊雙拳,眼中閃著熠熠光芒:“放心吧,微臣一定竭盡全力!”
從月華宮出來,不巧荀鈺也背著藥箱告辭。她眉頭一皺,不禁加快了腳步,意圖將后者甩開。豈料還沒走幾步,耳畔突然響起某人氣定神閑的聲音,說:“小別枝,怎么走這么快,是在躲我嗎?”
“不敢不敢,我只是有些事兒,要立即出宮。”她惹不起,還是躲得起的。
荀鈺雙手攏在袖中,瞇了瞇眼,上下睫毛交織,藏住精光:“如果是為了禎妃,我勸你還是不要。你要做的,是當好你的太醫(yī)?!彼蝿e枝停下腳步,瞧著他這副慵懶模樣,前些日子被戲耍的屈辱頓時涌上心頭。她的步調一轉,走到他的面前,小腳狠狠砸在他的靴子上,怒道:“姓荀的,你有什么資格管我!我受夠了!”
語畢,她的心底升起一陣陣后怕,又有些下不來臺,只能硬著頭皮收回腳,紅著臉喘粗氣。
“除了我,你覺得誰有資格管你呢?”荀鈺定定地瞧著她,把她看得渾身不自在,“你也知道怕了、心虛了?我明擺著告訴你,宋別枝,這輩子能管你的男人,除了我荀鈺,你甭想再找第二個。”
四
宋別枝等了幾天,終于得到時機出宮。
身為御醫(yī),她的出行并不自由,只有朝廷沐休那天,才得以休假。于是這天,她換上便裝,將書信揣在懷里,乘坐馬車前往尚書府。不想半路上,馬車突然一震,她打開車門,就見幾名黑衣殺手正執(zhí)劍朝馬車刺來。她頭皮一麻,連忙棄車而逃。
那些人在車頂上輕輕一踏,下一秒,馬車立即四分五裂,她心都要跳出來了:拜托,她只是太醫(yī)院的一介庸醫(yī),還沒有能耐招來殺手吧?
此處乃是偏僻的胡同,過了這條街才是熱鬧的街區(qū),宋別枝多少會一點兒功夫,對付普通人還好,對職業(yè)殺手根本不夠看。她跑到死胡同里,逃無可逃,心中大呼絕望,那些殺手也已掏出暗器,閃爍銀光的鐵器直直射向她。
宋別枝閉上眼睛,想象中身體會被射穿的場景并未發(fā)生,睜開眼,一道寬厚的脊背擋在她的身前,讓她有瞬間的恍惚。好像從她小時候起,這人就一直站在她的前面,為她遮風擋雨,護她安好無虞。
荀鈺轉身摟住她,幾下?lián)踝×四切┤说陌灯?,手臂略一用力,施展輕功飛過墻頭。其實她一直不理解,為什么無知少女會愛上僅見過一面的英雄。而現(xiàn)在,她頭埋在他的胸前,耳邊是呼呼的風,千家萬戶盡在腳下,她離他太近了,仿佛還能聽到他強有力的心跳聲。
宋別枝忽然醒悟,她自己也是個俗人,也無法幸免。
落地后,她紅著臉,轉身就跑,生怕被他瞧出端倪。還沒跑出兩步,就被人從后面拉住手腕,強行扯了回去,摁在墻上。荀鈺略帶壓迫性地欺近她,挑眉道:“這就是你對救命恩人的答謝方式,嗯?”
“我還要去送信,告辭?!?/p>
她扭頭就走,他偏不讓,任她掙脫反抗。到最后,他干脆鉗住她的手腕,反摁在墻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我跟你說過什么,你為何不聽話?”
靠得這么近,她才明白為何宮中的女人見到荀鈺總是把持不住,他的這張臉,足以讓天下任何一個女人腿軟,包括她宋別枝在內。
但她是不會低頭的,梗著脖子說:“我憑什么要聽你的話,你又是我什么人?你知不知道自己很煩?”
荀鈺臉色不太好地問:“你討厭我?”
“對,我就是討厭你?!彼犚娮约哼@樣說,“在太醫(yī)院你總是處處管制我,就連我平日看什么書,吃什么點心你都要限制我。荀鈺,我真的受夠了!”
“呵呵?!彼蝗焕湫σ宦?,眸色變深,手中力道加大,竟不管不顧,對著她的雙唇吻了下去。
她睜大雙眼,整個人都僵住了,他的吻帶著霸道和掠奪,一寸一寸地將她占據(jù),攻陷她的城池。他甚至不給她喘息的機會,兩只手腕被他一手掌握,空閑下來的那只手捧著她的臉,還不忘揉捏她嬌嫩的耳垂。
她被撩撥得渾身燥熱,這種精神折磨還不知道要持續(xù)到幾時,越是掙扎,就越被壓得緊。她懷疑荀鈺是瘋了,可能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良久,他終于放開了她,深色的眼眸里,映著她噙著眼淚喘息的模樣。
“小別枝,你不要招惹我,否則我會讓你見識到什么是真正的可怕?!彼路鹄潇o了下來,又換上了那副禽獸模樣,他放開她,用衣袖一點兒點兒地拭去她的淚,動作中帶著一抹不易察覺的溫柔,“你逃不掉的,這輩子都逃不掉?!?/p>
她不吭聲。
“我還要去醉仙樓同左太醫(yī)喝酒,你乖乖的,今天過后,就不要再管了?!彼H自送她去了尚書府,直到她消失在視線里,才撫著肩膀,緩緩離開。
五
這幾日太醫(yī)院很忙,為保下安妃腹中的胎兒,一眾太醫(yī)可謂是忙得腳不沾地。
荀鈺不知是怎么了,自那天后就沒在太醫(yī)院出現(xiàn)過,搞得這些太醫(yī)一有配方方面的問題就問宋別枝。
她懂什么?就只會說好,要么就讓對方自己瞧著辦,明明該荀鈺做的事,可他偏偏不在。想找人打聽,又怕會傳到他耳朵里,讓他白撿了笑話。
就在她糾結之時,安妃派人來傳宋別枝,請她去診脈。
她去時,紫玉宮熏香裊裊,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女人在床上小憩。宋別枝跪了許久,床上的女人才睜開眼睛,命人賜坐。
“多謝娘娘。”她咬牙揉了揉酸痛的膝蓋,扶著凳子坐下。
安妃與她寒暄幾句,就迫不及待地切入正題:“宋太醫(yī)不必緊張,本宮召你前來,只想問清楚,吩咐你害我腹中胎兒的,究竟是誰?”
宋別枝再次跪下,回道:“娘娘,微臣并不知道紫玉宮有蘭花,上次所開藥方實屬意外,請娘娘明察!”
安妃慢條斯理地坐起來,不疾不徐道:“你陷害本宮,本宮可以不追究。作為回報,本宮對你只有一個要求?!?/p>
“娘娘請講?!?/p>
安妃盯著她的臉,說:“本宮要你保我腹中胎兒,免受奸人所害,等他平安出世,你非但無罪,反而有功,屆時皇上還有我爹,都會重重賞你?!?/p>
宋別枝心里一驚,倘若是別的還好說,可是要她保胎?她的醫(yī)術那么爛,連草藥都分不清,真給安妃保胎,那和屠夫有什么區(qū)別?
她把頭垂到胸口,說:“娘娘,請恕微臣不能從命……娘娘鳳體尊貴,太醫(yī)院中比微臣醫(yī)術高的人比比皆是,實在不該將此等大事托付給微臣?!?/p>
安妃笑了:“宋太醫(yī)不必謙虛,誰人不知你們宋家是太醫(yī)世家,光是荀鈺就已經(jīng)十分出眾,何況是你?!避麾暢霰?,那是因為他爹把畢生醫(yī)術都傳給了他,她什么都沒學到!
“微臣恐怕無法勝任,還請娘娘另請高明。”她還是只能拒絕。
一句話惹怒了床上的高貴女人。她站起身來,勃然大怒:“既然宋太醫(yī)敬酒不吃,那本宮只好跟你清算一下謀害我皇兒的賬了!”
宋別枝被強行關進小黑屋。想不到這紫玉宮竟然還有私刑,安妃持著有倒刺的鞭子,逼迫她同意為自己保胎,或者,供出幕后主使。
她終于懂了什么叫“欲加之罪”,又無法應承什么。直到那鞭子真的抽到她的身上,血肉翻飛,模糊一片,她只想到了荀鈺對她說的那句話。
“當你遇到危險的時候,你的身邊一定有我在?!?/p>
她快要疼死了,可是荀鈺,你又在哪兒啊?
那鞭子力道很巧,很快就抽去了她半條命,奄奄一息之間,她終于扛不住,道出了真相:“娘娘……并非微臣不肯為娘娘醫(yī)治,只因家父并未將醫(yī)術傳給微臣,微臣……不懂醫(yī)理……”
安妃終于住手,勾唇一笑,冷淡地說:“這就有趣了。去請荀太醫(yī)過來。”后面那句自然是對宮女所說,末了,又添了一句,“如果他不肯來,就告訴他,宋太醫(yī)的命別想要了?!?/p>
沒多久,荀鈺趕來,神色有些焦急。
還沒有人看過他這副模樣,甫一踏入宮門,匆匆見禮后,便問:“宋別枝在哪兒?”
安妃緩緩走過來,說:“荀太醫(yī)別急,本宮要你答應我一個條件。”
“好,微臣答應?!?/p>
“你就不問是什么條件?”
荀鈺答道:“不管是什么條件,也抵不過她的性命重要?!彼行┮馔猓贿^這恰好如了她的意,一個人有弱點,才能更好地被她握在手中。
六
荀鈺抱著宋別枝,一路回到府邸。就算在馬車里,他同樣抱著她不撒手。她的傷不能暴露人前,只能帶回來自己醫(yī)治。就算不是如此,他也不會把她交到別人手中。他不放心。她縮在他的懷中,身材嬌小,臉上還帶著淚痕,一直模糊不清地喊疼。他也疼,責怪自己沒有保護好她。
他把她放到床上,轉身去取藥箱來,她卻抓住了他的衣袖,不讓他走。
“好,我不走,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p>
荀鈺執(zhí)起她嫩白的小手,她被他保護得太好了,手上連個繭子都沒有,就算身處皇宮,她也跟世家那些不諳世事的大小姐沒什么區(qū)別。她本該如此。
在她手背上落下一吻,她這才安穩(wěn)了一些,他走不開,只能命下人去取藥箱,又吩咐過要拿什么藥來。
他小心翼翼地解開她的衣帶,玉體嬌軀入眼,身上傷痕累累,觸目驚心,他沒心思想別的,慢慢為她處理傷口,動作細致小心,像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她又喊疼,時而蹙眉,時而咬唇,他怕她咬傷自己,便把手掌放到她唇邊,說:“疼了咬我?!?/p>
等他忙完,他的手也被咬出了血印。他什么都沒說,只是笑笑:“你倒從不跟我客氣?!?/p>
他著人替她告假,這段時日一直在他府中養(yǎng)傷。他每日都守在她床前,照料她的生活起居。她的傷漸好,整個人也恢復了幾分力氣。他再來為她包扎換藥,她便忸怩起來:“你我畢竟男女有別,總、總這樣是否不大妥當?”
荀鈺說:“醫(yī)者無性別,如果實在無人娶你,我勉強可以考慮一番?!?/p>
宋別枝還記得他上次的話,以牙還牙道:“你想得美!”
身體恢復了,她又開始生龍活虎:“我想吃陳記蟹黃包、西街糖炒栗子,還有……”
“不準。”他不同意,她又有些害怕他,只能暗暗記仇,等身體再好一些,可以下地活動時,跑去糟蹋他院子里的花花草草。
有下人看到,嚇得魂飛魄散,這可是極難尋找的草藥,荀鈺平時都不準人碰。下人又知道荀鈺對她一向極其縱容,不敢貿(mào)然上前,只得跑去向荀鈺報告情況。
后者聽了,只是搖頭一笑:“她在跟我置氣,讓她鬧夠就好?!?/p>
荀鈺也不是每天都陪她,早在她能自理的時候就開始日日向宮里跑。被問及先前怎么不來當班,他不回答,宋別枝以為是因為那天的事,也覺得尷尬:“嗯……那天的事就忘掉吧?!?/p>
荀鈺反問:“什么事?”
她氣惱得想要打他。
等她徹底休養(yǎng)好,是在秋海棠開得正好時。她重回皇宮,因著這段時日的相處,她對荀鈺也不再那般抵觸,這個人雖然偶爾很壞,對她還是不錯的。
與太醫(yī)院一眾人打過招呼,又處理掉這段時日所堆積的公務,就聽外面有人喊“圣旨到”。
她出去接旨,圣旨正是傳給她的。
“太醫(yī)宋別枝,不通醫(yī)理,欺君罔上,收回太醫(yī)世家匾額,從即日起貶為庶民,逐出皇城。”
她等這道圣旨等了近二十年,卻在接到圣旨時大腦“轟”地炸開,不知作何反應。
到底還是被皇上知道了,要是……要是荀鈺在身邊就好了。
她問:“陛下從何處得知?”
等傳旨宦官說出那個名字時,她內心最后一根弦也崩塌了,跌坐在地,久久失神。
七
荀鈺在太醫(yī)院的地位向來尊貴,有獨立的小院,院中種了許多秋海棠,鮮艷奪目,生機勃勃。她進去時,他正持著醫(yī)書配藥。見她來,他不慌不忙地停下手中動作,眉目清?。骸靶e枝?”
“是不是你?”
她在說什么,他們都很清楚,不過在揣著明白裝糊涂,抑或是不死心地,想親耳聽他承認自己的所作所為。見她神情激動,胸口劇烈起伏,他心下了然,大方承認:“你都知道了?”
“是,都知道了。”她的心口一陣鈍痛,“知道我爹養(yǎng)了你這頭白眼狼,知道你荀鈺沒安好心,知道自己錯信于人有多愚蠢?!?/p>
荀鈺沉默。
“我只想問,為什么?!?/p>
“你不適合當太醫(yī),更不懂醫(yī)術,太醫(yī)世家對你來說是累贅,不如當個平民無拘無束?!彼従彽卣f。
“可是我以為,這個秘密會由我自己親自說出口,或者被其他太醫(yī)告發(fā),而不是你荀鈺。”她說著,眼淚不可抑止地流下來,她沒去擦,就只是盯著他,“你應該知道那塊匾額對我宋家來說有多重要,我當然想守好它,可是……”
可是她已經(jīng)沒機會了,百年太醫(yī)世家的名聲將毀在她這個什么都不會的屠夫手中,她也想為之努力,偏偏她什么都不會,連藥材都分辨不清。
她以為自己還有機會,如今這一切都被荀鈺親手打碎,百年信仰,家族重擔,都沒有了。
“你回去收拾一下,我會送你出宮,先住在我府中?!闭f著,他將桌上兩袋用油紙包好的東西交到她手上,“本來想晚上再給你。記得不要一次吃太多,會積食。”
她看都不看,直接丟在地上,里面的東西撒了一地,有她未痊愈時一直嚷著要吃的蟹黃包,還有她嘴饞了很久的糖炒栗子。
他說蟹黃包對愈合傷口不利,又嫌栗子是零食,她吃多了就不肯吃飯,所以不準她吃。那栗子顆顆飽滿,殼已被人剝掉,她心中一酸,沒想到他一直記得,這么多栗子,他一定剝了很久。
可那又怎樣呢?她吸了下鼻子,堅定道:“荀鈺,我請你遠離我的生活,先前你救我一次,這次就當我們扯平了,以后你我互相不欠,互不打擾?!?/p>
從前她總是說,不要他再來管她,可他管了十幾年,她早已習慣。如今她要改掉這個習慣了,要去獨自生活,去過屬于她的、庶民百姓的生活。
她決然轉身,有人在身后試圖抓住她,手指在一個轉身間擦過,只握住一團空氣。
就像他對她,總是想抓得更緊,到頭來也只是適得其反。
她真的走了。
八
京城最為繁華的街道,正是遍布各種勾欄瓦子的煙花柳巷,紅燈不滅,夜夜笙歌。
浮香閣里,有人挽袖大叫道:“好??!就是你們敢在老娘的樓中白玩,還想賴賬是吧!明月,給我打!”被喚作明月的人利落上前,幾下就將幾人打翻在地,擰著他們的胳膊讓他們求饒。
“明月、明月姑娘饒命!小的們以后再也不敢了!”她看向老板娘,直到老板娘點頭,又逼他們立下字據(jù)畫押,這才放他們離開。
沒多久,就有小廝跑來,氣喘吁吁地說:“老板娘,門口那個赤腳大夫又把剛才那幾個人治好了!”
“又治好了?他倒會做生意,別人門前相安無事,天天在老娘的門前撿病號賺錢。”偏過頭,她說,“明月姑娘,不然你出去把他打一頓,問問他成天跟老娘作對是什么意思?”
明月沒什么興趣:“咱們的目標是把不給錢的客人趕出去,又不是亂打人,老板娘還是消消氣。”
她轉身上了樓,回房休息,剛推開門,卻發(fā)現(xiàn)里面坐著一個喬裝打扮過的女人。
她試探性地開口問:“禎妃娘娘?”
“宋別枝,當真是你!”女扮男裝出宮的禎妃歡喜地起身,熱情地拉住了她的手。
宋別枝卻有些驚異地說:“你是如何出宮的?明明連家書都遞不出……”
禎妃拍拍她的手,示意她放心:“你離宮都快一個月了,很多事你也不知道。還要多謝你幫忙傳信,我在安妃宮里插了眼線,將林將軍密謀之事全探了個清楚。要不是你,我還不知如何才能告訴我哥呢!”
如果她那天所傳書信的內容這般重要……莫非那些殺手都是曹將軍的人?
曹將軍收集兵權,加強兵力,試圖擁兵自重,脅迫皇帝立安妃為后,到時這對父女一個掌控前朝,一個管理后宮,天下就成了別人的天下,皇帝如何會答應?
可安妃萬萬沒有料到,她用宋別枝要挾荀鈺為自己保胎,后者一向效忠陛下,名為保胎,實為墮胎。
她不知作何反應,只能說:“娘娘不必客氣……”
“荀鈺雖然過分了些,但他對你可謂一片赤誠。多少女人排隊想嫁給他,他都不看一眼,你對他說一句重話,他都要難過好久。你不知道吧,他當時為了保護你,肩膀還中了暗器……我們好歹是閨中密友,別枝,你當真就沒有任何想法嗎?”
原來是來做和事佬的。而且想都不用想,也知道是誰的主意。
只是她的確不知,他竟然還受了傷……
那又能怎樣,她平靜地說:“我現(xiàn)在很開心,起碼不用小心翼翼地活著。荀鈺控制欲太強,包括我吃什么他都要插手,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承受不起。”
她毅然送走禎妃,其實她也明白,浮香閣外面那個赤腳大夫說不定就是荀鈺本人。在這個世上,只有他會這般無聊,陪她玩這種把戲。
可她不想再過事事都要被人掌控的生活了。于是不到一個月,她就提出離開,老板娘依依不舍,見她態(tài)度堅決,便給足了她三個月的工錢。她又離開了,這次,她換到醉仙樓,去給人當賬房,撥算盤。
不想深秋風冷,天氣轉涼,她竟感染傷寒。
她告假幾日,在家養(yǎng)病,不料病情越來越重,時而胸悶氣短,竟連呼吸都困難。幾次瀕臨死亡,她的眼前都浮現(xiàn)荀鈺的身影。
他的聲音還在腦海中回響:“我不走,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
太難過了,這世上有一個人總是對你很好,到頭來,是他親手毀掉你的全部,可你忘不掉,就連生命垂危時,都在想著他,怎么就這么沒出息呢?
她捂著劇烈跳動的心臟,求著隔壁的大嬸為她找來大夫。
尾聲
大夫來得很快。
可她實在難受,躺在床上氣若游絲:“大夫……只要你治好我,你要多少錢都可以……”
這傷寒來得太急,可笑她明明出自太醫(yī)世家,卻連自己是什么病癥,該如何診治都不清楚。大夫讓她少安勿躁,探出手來為她把脈。只見他閉目沉思,忽然驚疑,睜開眼睛診了多次,才將信將疑地問:“姑娘可是內臟患有疾病?”
她搖著發(fā)熱的頭:“我只是染了風寒,身體一直很好,并未有過內臟方面的疾病……”
那大夫更奇怪了:“不可能的,姑娘,你身上的病少說也有十多年了,只是不知何人一直壓制著你的病情。姑娘家里只有自己嗎?真是奇了。”
宋別枝內心一震,她忽然想起,好像自她六歲起,爹爹收了荀鈺為徒,便每個月都讓他為自己施針。
彼時,他爹是這樣說的:“若想快速學好醫(yī)術,只能從實踐入手,你先用小女練習針灸。別枝,你也及時對他反饋,每次為你施針,你都有什么反應。”
因此她一直覺得,自己的爹不是親爹。
十幾歲時,爹爹過世,太醫(yī)世家的榮耀落到自己頭上,可不知怎的,這么多年她努力學習,背醫(yī)書,卻什么都學不會。
荀鈺又與她打賭:“你被我扎了那么多年,我給你一個翻身的機會。只要你每月不犯蠢,我就準你在我背上施針,否則,你還是要給我練手。”
她本以為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不想自己實在太蠢,總是被他抓住把柄,繼而被他得逞。她一直覺得荀鈺可恨,不想今時今日她才明白,原來他對自己的控制,不過是因為她幼年就患了重病。
眼淚沒出息地流了出來,淌到了枕頭中。她嗚咽著說:“是的,只有自己,煩請大夫治好我的病……”
老大夫為難地說:“老夫醫(yī)術有限,無力回天,還請姑娘另尋高明?!?/p>
她只能躺在床上,忍受著身體的病痛,這次她連叫人幫忙的力氣都沒有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迷迷糊糊感覺到自己被人抱起,耳邊是熟悉的溫柔聲音:“對不起,我來晚了。”
是荀鈺。
她拼命搖頭,往他懷里鉆:“不晚的,只要你來,什么時候都不晚?!?/p>
那聲音輕笑一聲:“那你脫衣服吧?!?/p>
熟悉話語響起,可她心甘情愿。
這么多年,父親與荀鈺小心翼翼地保護她,寧愿做個被自己討厭的壞人,也不肯告知自己真相,生怕自己對生活絕望,不再快樂。
父親不惜放棄太醫(yī)世家的榮耀,只要她快樂地活在世上。
她曾經(jīng)對荀鈺說過那么傷人的話,他都不計較,仍然對她那么好。
她突然明白,如果安妃利用自己要挾荀鈺,只有她離開,才不會受傷,才會更好地被他保護著……
可她太蠢,這可能是她這輩子唯一一次開竅。他全不計較,還怕自己來晚了。
施針后,她躺在他懷里,問他:“荀鈺,你不怪我嗎?”
“這話該我問你才對。”
“我怪你,怪你為何不早點兒對我說。作為懲罰,我要你一輩子不離開我,替我,還有我爹,一起把太醫(yī)世家傳下去?!?/p>
荀鈺愣了一下,繼而展顏一笑,溫柔入骨:“好?!?/p>
他追尋多年的幸福,這一刻,終于牢牢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