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向東
重溫田間的《抗戰(zhàn)詩抄》
1949年9月,詩人田間編就《抗戰(zhàn)詩抄》,次年出版,竊以為,這部詩集與早已聲名遠播的《給戰(zhàn)斗者》相比毫不遜色,最能體現(xiàn)田間先生詩的風骨。在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勝利70周年的日子里,我再次看見有那么多報刊重印了田間的“詩傳單”《假使我們不去打仗》,成為一個特別的文化現(xiàn)象。同樣特別的是,除了特別的紀念,多年來在許多場合,尤其是在詩人圈子里,一提到田間和他的詩,就有人做出不屑一顧的樣子,說是過時了。真的過時了嗎?我看未必!不斷重溫,越看越覺得先生的詩有詩性和血性,形象,讓我一眼就看到了握著槍的詩人,拿著筆的士兵,看見他們在馬蘭紙上,在墻頭上,依舊排著出擊的隊形,從血管里噴出鮮血,從槍管里噴出怒火,那是對現(xiàn)實的確立,對歷史的命名,是血寫的詩經(jīng)。
像《假使我們不去打仗》《義勇軍》那樣的詩,多么有力、自然,多么簡明、深刻,令人振奮,只需看一眼或聽一遍,就牢記終生,刻在骨頭上。1994年11月,河北省召開首屆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座談會,時任文化部長王蒙和時任河北省委第一書記高揚接見十位代表,談到田間先生的影響力,王蒙問,誰能背誦?大家便異口同聲聲情并茂地朗誦起來:
假使我們不去打仗,
敵人用刺刀
殺死了我們,
還要用手指著我們的骨頭說:
“看,
這是奴隸!”
對于田間個人來說,這是一首“小詩”,而對于整個中華民族來說,這無疑是催人奮進的鼓點,也可以作為人民英雄紀念碑的銘文。
田間寫在民族危難時期的街頭詩、詩傳單,我們什么時候看到了都會感到驚心動魄,鏗鏘的聲音,四兩撥千斤,對整個中華民族說:你永遠也不要對侵略者奴顏媚骨,不然,你就是讓人家活活捅死,也會被指著骨頭斥為賤骨頭、奴隸!這樣的作品,具有巨大的感召力,激發(fā)無數(shù)人去保家衛(wèi)國。這些詩,從先生的心中產(chǎn)生,從他的骨肉中產(chǎn)生,而不是從他對某個事物的觀念中產(chǎn)生。他首先是一個戰(zhàn)斗者,然后才是詩人,他是在取得了一個合格的戰(zhàn)斗者的資格之后才取得了詩人資格的,這本身極為重要。
在我們的民族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田間沒有半點猶豫和徘徊,他堅定、勇敢、迅速地投身于反法西斯斗爭中。正如他在《義勇軍》一詩中所描述的和在《保衛(wèi)戰(zhàn)》中所號召的,他的橫槍跨馬是身心一體的,他面對紙和筆也是身心一體的,他為之奮斗的,遠遠高于個人生活的范圍,他所關心的也遠遠不是作為詩人的事業(yè),因而,在國難當頭,在共同的仇恨比愛情、友誼之類的文字更能號召、鼓舞、團結人民的時刻,他的詩是武器,是民族精神和心靈的代言。幾十年之后,當我們重新讀他的這些詩,我們依然可以從歷史的一瞬感受到永恒,我們會感到他的詩所代表的并非某個特定時代的趣味,而是我們大家應該共同擁有并需要長期擁有的血脈和魂魄。
在我的閱讀視野中,能夠拿來與田間先生這些詩媲美的類似題材的詩作不多,記憶深刻的有兩題,一是前蘇聯(lián)P.鮑羅杜林的《劊子手……》,可謂異曲同工:
劊子手……
充滿了絕望神情的眼睛。
孩子在坑里懇求憐憫:
“叔叔啊,
別埋得太深,
要不媽媽會找不到我們?!?/p>
——選自《蘇聯(lián)抒情詩選》,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王守仁譯
另一題是《哪怕我們必死》:
哪怕我們必死,也別死得像豬,
被兜捕到骯臟地方關入欄圈,
瘋狂的狗圍著我們亂吠狂呼,
把我們悲劇的命運當作笑談。
哪怕我們必死,也要死得高貴,
這樣我們寶貴的血就不至于
白白流失;甚至我們抵抗的惡鬼
也得被迫對我們的死表示敬意。
哦同胞們!我們必須共同抗敵!
盡管眾寡懸殊,也要現(xiàn)出勇氣,
挨打千次,也要回敬致命的一擊!
即使面前是墳墓又有何關系!
面對殘暴又膽怯的匪徒,像男子漢
退到墻根,即將死去,也繼續(xù)作戰(zhàn)!
——選自《美國現(xiàn)代詩選》,外國文學出版社版,趙毅衡譯
這是美國詩人克勞德·麥開最為人傳誦的一首詩,曾被丘吉爾在向英國議會報告戰(zhàn)況時引用,成為反法西斯的戰(zhàn)斗口號。但麥開寫作此詩的原意,卻是為紀念1919年黑人暴動,說來別有一番滋味。
離開歷史的思想和詩篇是不存在的。盡管時過境遷,但我們?nèi)匀挥斜匾芯刻镩g的詩、田間的行為,這才是對歷史負責。有學者道:“有一個奇怪的文學現(xiàn)象:抗戰(zhàn)初期前線戰(zhàn)況持續(xù)惡化,而后方詩歌界卻普遍樂觀和歡欣,這鮮明比照的形成是,在全民抗戰(zhàn)的呼吁中寄寓著民族新生的歷史要求,抗戰(zhàn)怒潮造成了近百年民族積郁的總爆發(fā)。所以,詩人們要求成為戰(zhàn)士,有著深刻的歷史和現(xiàn)實原因。”說法固然不錯,作為特例,田間卻另當別論。有別于他同時代的眾多詩人的是,他是真的投入到槍林彈雨中去了。在河北文學館征集史料過程中我們發(fā)現(xiàn),除了田間,當時真正和士兵一起拿起真刀真槍投入戰(zhàn)斗的詩人寥寥無幾。我想這才是為什么田間在詩中從不表現(xiàn)趴下的中國人,而是有力地表現(xiàn)站著的中國人、視死如歸的中國人的原因吧?!爸灰覀円粋€村莊,/受到/突然的包圍,/老婆子呀,/小伙子呀,/統(tǒng)統(tǒng)撲過去,/(橫豎是死)/就是死吧,/尸首還在家鄉(xiāng),/像活著一樣地歌唱!”(《保衛(wèi)戰(zhàn)》)悉心比較,這和他的同輩詩人的同期創(chuàng)作形成差異,即便與同樣被稱作戰(zhàn)士的魯迅早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相比,也有著根本的不同。魯迅早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正如毛澤東曾經(jīng)指出的:“魯迅表現(xiàn)農(nóng)民著重其黑暗面,封建主義的一面,忽略其英勇斗爭、反抗地主,即民主主義的一面,這是因為他未曾經(jīng)驗過農(nóng)民斗爭之故……”(《毛澤東文藝論集》,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中央文獻出版社,2002年4月版)回過頭去看,并不是那個時代一過去,那個時代的詩人也就可以放下了。盡管我們反映抗戰(zhàn)題材的作品眾多,但至今表現(xiàn)我們民族英雄氣概及直接打擊侵略者的作品卻不多,尤以詩畫為甚,倒是常常表現(xiàn)我們失敗了,兄弟被打死了,姐妹被蹂躪了,有的美術作品表現(xiàn)的是中國人被日寇殺死后的成堆尸體,竟然得了獎。表現(xiàn)中國人的失敗和恥辱,而不努力去反映中國人打擊侵略者的英雄氣概,不表現(xiàn)中國人戰(zhàn)勝侵略者的場面,不歌頌中國的勇士們頂天立地、氣震山河的形象,并形成一股風氣,這問題說來非常嚴重了。如果擺在我們面前的作品總是缺少明確的核心價值、精神結構和心靈深度,又無天骨開張的胸襟、氣度、信仰,那只能說明我們的文化出了問題。但凡一個有民族自尊心的赤誠的詩人或讀者,投入地去讀一下田間先生的詩,心靈就會震顫,同時也會感到,作為中國新詩的前輩詩人,田間自有他獨特的魅力。他是唯一的,自成一體的,無可替代的,更是我輩望塵莫及的。
當然,從根本的性質(zhì)上來說,詩歌無疑是想象和虛構世界的藝術,有一定鑒賞力的人,大體不難區(qū)分側重于存在的具象的詩歌與側重于虛構的想象的詩歌。田間的這些詩,是“呱唧就是”的詩?;蛟S不是他不會運用比喻性語言的迂曲和暗示的表述方式,大敵當前,讓一首詩變成一個喻體是不可思議的,他讓他的詩直接指向真實,是需要,其實也是能力。他的詩中那極致的部分不是靠修辭和技巧推動的,而是靠生命固有的氣息,命運中深刻而獨特的遭際,即那唯一的、無人可取代的“命定性”來推動的。
這再次使我想到,我們的文學觀里多年以來一直滋生著這樣的一個念頭,說是不能與現(xiàn)實靠得太近,太近了,其作品的文學性就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受到質(zhì)疑,因為我們很多文壇的老前輩是有教訓的。我覺得根本問題不是離現(xiàn)實近不近的問題,也不完全是方法問題,說到底是襟懷和氣度問題。田間先生的抗戰(zhàn)詩抄,抓住的是民族大義最本質(zhì)的東西,你有權質(zhì)疑它,但是誰又奈何得了它!
重讀郭小川
郭小川先生是我極為熟悉的詩人。十來歲時,我就熟讀先生的《月下集》和《甘蔗林——青紗帳》,對《林區(qū)三唱》等許多詩篇倒背如流。1978年,購得人民文學出版社的《郭小川詩選》,1981年,從家父書屋盜得河北人民出版社的《郭小川詩選·續(xù)集》(可惜這兩個選本時代烙印過深,后來新的更好的選本未能跟上,較長時間以來影響了更多的讀者對先生全面了解與認識),后又喜得《談詩》等書,反復研讀,妄圖模仿,直到我發(fā)現(xiàn),真正的大詩人是無法模仿的,遂轉移目標,把目光對準可模仿對象。那時我一心模仿,不懂什么叫承繼與借鑒,現(xiàn)在想來,倒也并不臉紅耳熱,模仿本身,也算是一種學習吧。后來有一段時間,尤其是我在河北師大讀書期間,隨波逐流,被一些表面復雜、奇異的作品所左右,非常害怕人家說自己土,去鉆研所謂值得破譯的現(xiàn)代派詩作,重視詩人探索的過程和導讀者的分析,直到讀得累了,才又懷念起那些憑直覺就大體可以看出好兒來的作品,很鄭重、很投入地重讀了一些,其中就包括郭小川先生的詩。我的這次重讀收獲挺大,不止一次追憶重讀的感覺:仿佛突然間發(fā)現(xiàn)了黃金。正是這個“突然間”的感覺,使我認識到一個讀者在不同的時期、不同的閱讀狀態(tài)下,對一個作家或一部作品會有不同的感受、認識和評價,認識到像先生這樣的詩人有多么重要。他給我很多啟示,在我個人的成長中發(fā)揮著作用。
啟示之一:關于詩的智慧
小川先生有“戰(zhàn)士詩人”的美譽。在革命隊伍里,如果說先生“首先是戰(zhàn)士,然后才是詩人”,可能并無非議。當我們今天僅僅面對先生的詩篇時,我們說“他是詩人,是真正的詩人!”或許也沒什么不妥。提起先生的詩作,許多“過來人”會立刻想起《投入火熱的斗爭》《向困難進軍》,說這些詩在當時多么讓人歡欣鼓舞。事實上,它們也的確受歡迎,從客觀效果上,甚至是不可替代的,即便到了今天,我們也不可以有任何鄙薄。但我注意到,在當年,在一片褒揚聲中,有人對這些詩就抱有很大的懷疑,而首先提出懷疑的,竟是先生自己。
先生在1959年人民文學版《月下集·僅當序言》一文中說:“我沒有向讀者們作過調(diào)查,到底如何,實在不得而知。作為一個作者,私下卻以為不然。幾年來在業(yè)余時間里寫的這些東西,都是‘急就章,說不上有什么可取之處……比較喜歡的,倒有幾篇,例如《白雪的贊歌》等……”他在回顧當時創(chuàng)作“急就章”的情形時說:“那時候,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的偉大號召已響徹云霄,我情不自禁地以一個宣傳鼓動員的姿態(tài),寫下一行行政治性的句子……那時,我既沒有思考多少創(chuàng)作中的藝術表現(xiàn)問題,平常又沒有留心去捕捉和積累生活中的形象和語言,只是隨心寫來,不加修飾地抒發(fā)著自己的感想。我的出發(fā)點是簡單明了的,和許多同志一樣,我所向往的文學是斗爭的文學?!本o接著他又說:“我越來越懂得,僅僅有了這個出發(fā)點還是遠遠地不足,文學畢竟是文學,這里需要很多很多新穎而獨特東西,它的源泉是人民群眾生活的海洋,但它應是從海洋中提煉出來的不同凡響的、光燦燦的晶體?!边@是研究小川先生不可忽視的一篇文章。
我注意到,在有了以上對自己創(chuàng)作的分析之后,先生努力擺脫即興鼓動式的寫作,“急就章”迅速減少,《致大?!贰渡钌畹纳焦取贰蹲>聘琛贰洞箫L雪歌》《望星空》和長詩《一個和八個》等血氣充沛、風清骨峻、遍體光華的詩章不斷涌現(xiàn)。先生是一位多么自覺的、清醒的、有文體意識的詩人啊,充滿詩的智慧和對于事物的詩性直覺能力。他勤于感受,同樣勤于思維,力求把對內(nèi)在世界的挖掘與對外在世界的關注,在詩的形象世界構筑中統(tǒng)一起來;他是感應風云的飛鳥,總是置身于社會、文化沖突的鋒面上,卻又努力留住詩的精靈;他以時代的使命感作為自己創(chuàng)作的血脈,以自己的藝術使命感為詩創(chuàng)造盡可能完美的賦形。
重讀先生時,望著先生遠去的背影,我看到了他的出發(fā)點,也看到了歸宿?;蛟S我們只有在他身后,才能看到這些。我們以為可以對他指指點點,事實上,我們不可以,他比我們更智慧。
文學有變量也有不變量,不變的是對社會、人生和自然的關注,變的是新的寫作實踐與操術。先生很早就注意到這一點,帶頭走上光明、堅實的道路,我們有什么理由拒絕他的指引和召喚呢?
啟示之二:關于詩的意義
在小川先生所有詩作中,意義占據(jù)著重要的,甚至可以說是中心的位置,意義是他心靈的負荷,他對此不覺沉重,反而因此快樂。
他始終把自己置于歌唱的絕對命令下,這一命令不僅為他的追求提供了動力,而且為他的生存提供了規(guī)則。
他總是把超越于個人的國家情懷作為詩的意象,把對祖國之愛上升為一種精神之愛,以非常專注的熱情歌唱祖國和人民,關注祖國乃至全人類的命運。他有如火的詩情,更有嚴肅深沉的思考。他對人類生存的追究,特別是那些切入生命深層的對生命困境與尷尬的叩問,給人以極大的震撼。
作為詩人,當命運以種種磨難考驗他的信念和意志時,他沒有辜負命運的期待,他以自己生命的光華和詩篇表現(xiàn)出對困難和苦難的非凡承受力,從不放棄真正擔當人生的機會,不像有些詩人,總是企圖讓一切適應自己的愿望與幻想,以“我不相信”拒絕一切。先生敢于正視他所面對的世界,更多地接受這個世界,主動承擔艱難,于是,在先生筆下“向困難進軍”就不僅僅是號召,而是我們生存的堅實基礎,符合我們生命的本性,顯示出人生的獨特意義。
我格外看重先生的長詩《一個和八個》,那是大愛、大自由,有人性的深度。
這就是我看到的精神現(xiàn)象中的先生,他使我有把握認定,在我們的詩中,意義不該失落,也不應該消解。熱愛生命,熱愛生活、自然、愛情、親情、勞動、責任等等恒久的價值因素,不脫離個體的血肉生存也不回避生命的深度,應是一個詩人的基本思想立場和深刻選擇。
啟示之三:關于詩的形式
先生是一位思想活潑,善于變革詩歌形式的具有多種藝術探求和才能的人。他十分注重詩的形式化因素,在重視詩的意義的同時,重視詩歌形式的意義,藝術上納漢賦、駢文、古典詩詞、民歌謠諺以及時代口語于一體,有著“化鐵鑄鼎”的大家氣象。這些,已有許多論述。我想說的是,我們年輕人在這方面至今注意不夠,影響了詩創(chuàng)造,已經(jīng)成為教訓。
詩人郭小川給我們的啟示是多方面的,比如關于詩人的真誠、關于童年的饋贈等等,限于篇幅,不再一一闡述。以上談到的,也僅僅是對重讀時一些感受的回憶,說不上研究。而先生這樣的詩人,恰恰是值得我們認真研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