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迎兵
A
夜,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就黑了下來,沒給丁小兵任何喘息的時間。
寒風裹挾著夜幕走街串巷,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正在緩緩落下。丁小兵擰開水龍頭澆滅煙頭,然后決定再次出門。
這是一個臨時決定。丁小兵恍若聽到李楠在微信里的那條語音消息,讓他如果能趕上末班車的話就過來。他看看時間,離開往江心洲的末班車還有一小時。如果沒有意外,他完全有充足時間可以趕上這趟班車。
但意外卻一個接一個排著隊來了。
先是住宅樓的東側(cè)電梯壞了,西側(cè)的那部電梯則停停走走,上上下下的人似乎都在跟他搶電梯。心急之下,他從十九層走了下來。出了小區(qū)他在路邊站了有十分鐘,出租車倒是一輛接一輛,但沒有一輛空車。等他好不容易攔到了一輛,坐上去才發(fā)現(xiàn)司機是個外地人,對市內(nèi)道路根本摸不著頭腦。
這樣耽誤下來,一個小時就過去了。丁小兵坐在副駕駛位置,清楚地看見最后一輛開往江心洲的中巴,正從十字路口右轉(zhuǎn)。他跳下車連追帶喊也沒趕上,眼睜睜看著中巴后窗那塊“市區(qū)--江心洲”的牌子,轉(zhuǎn)眼就拐上了沿江公路。
一陣沉悶的轟隆隆聲傳來,丁小兵抬起頭,一架航班正亮著頻閃燈從夜空掠過。氣剛喘定,一輛出租車在他跟前猛然停下,司機歪著身子朝他喊,師傅,你剛才還沒給錢。
丁小兵拉開車門坐進去,說,掉頭?;厝?。
剛進樓棟,他就發(fā)現(xiàn)兩部電梯都恢復了正常使用,而且均停在一樓,像是在等他。丁小兵按下上行按鈕,直達十九層。
丁小兵拉開窗戶,雪花漸漸飛舞起來。他翻看了下手機的“墨跡天氣”,說是晚上十一點會有大雪。他抽完一支煙,擰開水龍頭澆滅煙頭,然后撥通了出租車潘司機的電話。
潘司機說他就在他家附近,頂多一刻鐘就能到小區(qū)門口。
潘司機是丁小兵一次打車時認識的。丁小兵看這是輛新車,司機四十多歲,長的也很干凈,于是就要了他的電話。
丁小兵曾問過他,如果夜里要車跑個小長途,你能隨時趕到嗎?
潘司機說,我的職業(yè)就是隨叫隨到。況且我喜歡跑長途,在市區(qū)開車太急人了,到高峰期還沒走路快,一堵至少半小時。丁小兵說,是啊,社會發(fā)展太快。
那次之后,丁小兵的確也要過他幾次車,有時是傍晚有時是雨天,都是因為沒趕上去往江心洲的末班車。讓丁小兵欣慰的是,潘司機話不多,要價也不高,大約三十公里的路程收一百八十元,包括過長江大橋的費用。他甚至不問他為什么要去江心洲。
而這一點正是丁小兵想避而不談的。
丁小兵關(guān)好窗戶下樓,剛走到小區(qū)門口就聽見潘司機在按喇叭。丁小兵招招手,坐進副駕駛位置。
車里很暖和。潘司機像個元寶似的扶著方向盤,他晃了晃脖頸,說,等會到加氣站要加燃氣,很快。丁小兵說,不急。
從小區(qū)出來一路往西,進加氣站,再往西就進了國道,然后左拐就上了沿江公路。
雪花漸漸大了,也越來越密,雨刮器無奈地在擋風玻璃上左右搖擺。細密的水珠斜斜地落在玻璃上,先是匯聚成一條直線,努力向風擋上方攀延,雨刮一動,那些水珠就斷裂開,但很快又彎彎曲曲連接起來,像一張哭泣的臉。
丁小兵低頭看手機,強迫自己把微信里每個小紅點提示都點開了看,結(jié)果失望之極。所謂的朋友們不是在曬雪景就是在曬幸福。沒有人在悲傷。
車內(nèi)的霧氣慢慢變多,潘司機偶爾拿塊抹布擦拭一下風擋,而副駕風擋上的霧氣完全遮蔽了前方的道路。這讓丁小兵的視線愈發(fā)模糊。
沿江公路上車輛稀少,那輛末班車早已不見了蹤影。丁小兵看見雪花聚集在路燈光下,像是成群的螢火蟲。潘司機的車速不快,丁小兵按了下車窗的電動按鈕,一絲寒風吹進來,這讓他看清行道樹上的雪越積越多,也能聽見車輪在積雪上碾壓的“嘎吱嘎吱”聲響,猶如他經(jīng)歷過的日子。
前方燈火通明,潘司機減慢車速,等待收費站的欄桿升起。丁小兵知道就要上大橋了。這座大橋建成時間不長,應該還處在“幼兒期”。丁小兵每次都是過一半長江大橋,然后經(jīng)匝道下到江心洲。他始終沒到達過橋的那一頭,只知道那是另一座縣城。
丁小兵把手機放進口袋,盯著倒車鏡上掛著的那枚魚鉤。他說,潘師傅喜歡釣魚?
潘司機說,哦,我喜歡釣魚,不過現(xiàn)在也沒時間去。以前沒開出租車時老婆怕我無聊,才特意買了漁具讓我去玩。留個魚鉤當個紀念,挺特別吧。
丁小兵說,是這樣啊。我快到了,潘師傅回去慢點,雪下大了。
潘司機說,如果你需要半夜返回,可以給我再打電話。夜雪七寸。
丁小兵想了想“夜雪七寸”這句話,沒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潘司機說,等會還是在江心鄉(xiāng)政府門口下?丁小兵說,對,還在那兒。
兩個人沒再說話。
B
這個乘客每個月至少要去江心洲三四次,已經(jīng)快一年了。潘司機說,至少要我的車快一年了,每次他都會提前半小時給我打電話預約。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每次都要選擇晚上去。當然,偶爾他也會在凌晨打來電話,要我接他回去。好在我一直開夜班車,時間對我來說沒有什么意義,睡在車上也是浪費,也睡不好,不如開車還能提提精神。
我不知道這個乘客的名字,當然,我也沒必要問。他戴副眼鏡,常年好像都是理著光頭,冬天則戴著帽子。坐車時不怎么喜歡說話,基本上就是默默地坐著看窗外。我聽過他手機偶爾會響,鈴聲好像是《安河橋》,我喜歡那個歌手,所以那首歌我很熟悉。不過更多的是他微信發(fā)出的提示音。他好像對微信的興趣不大,提示音一旦連續(xù)響,我看見他會把手機調(diào)成靜音。
開夜班車我也是迫不得已。別看我是個男人,其實三更半夜誰不怕遇到壞人呢?尤其是的姐,碰到酒喝多的還算運氣好,要是遇見劫匪那算是倒霉到家了,命可能都沒了。是吧?雖說現(xiàn)在治安越來越好,但我們座位下都藏著大扳手,晚上也不多帶錢。遇見劫匪給錢保命再報警,專家的話我記得牢。
我是不是有點扯遠了?接著說?好吧。
去年這個時候吧,我記得很清楚,也是冬天,我就攤上件倒霉的事。大概晚上八點多,我在江東小區(qū)拉了個活,起先路邊就一個男的攔車。我也沒多想,一腳剎車穩(wěn)當當?shù)赝T谒啊I宪嚭?,我問他去哪,他說先照直往前。兩分鐘后他喊停,路邊又上來兩個男的,他說是朋友??晌野l(fā)現(xiàn)他們?nèi)齻€人一直悶聲不說話,在車里還扣著羽絨服的帽子,而且壓得很低。
我覺得情況不太對勁。
于是我開始沒話找話。話題很好找,可以聊反腐,可以聊環(huán)保,也可以聊聊國際形勢,各色各樣的我都能聊。跟混混我講略知一二的黑話,跟文化人我聊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音樂我更拿手,車載電臺天天播,我就天天聽,什么流行的古典的我都行,到什么山頭唱什么歌唄。當然,聊影視劇是我弱項,我沒時間看啊。十年了,我一場電影沒看過。
我掙倆錢容易嗎?當然,我也遇到過上車一聲不吭的,這個我也能配合。不就沉默是金嘛,裝逼誰不會啊,以為只有他懂啊。不過,這年頭郁悶的人倒是越來越多了。
扯遠了。剛才我說到哪兒了?對,那晚帶的三個乘客只說了句到江心洲,然后都不說話了。要知道那是大冬天,我卻熱的不行,手心全是汗。我剛按下車窗按鈕,就聽到一聲低吼——關(guān)上!那聲音像是從車底盤傳上來的。我就沒話找話問他們,哥幾個在哪發(fā)財?副駕駛位置的那人答了句,沒財發(fā),吃了幾年大鍋飯。這句話嚇的我啥也不聊了,關(guān)掉收音機的同時,我看了看掛在倒車鏡上的那枚魚鉤,魚鉤搖晃著,在路燈反射下發(fā)出流動的冷光。
下了長江大橋,他們直接讓我開上圩埂。我說圩埂不夠?qū)?,出租車不好開。副駕駛那人大吼了一聲,開上去!
我知道我遇到麻煩事了。上了圩埂他們讓我停車,我知道躲不過去了,也許是害怕過度,我的膽子卻忽然變大了,我側(cè)過身夠著了座位下的大扳手。他們迅速打開車門繞到我跟前,敲敲我的車窗,示意我打開。我握緊扳手按下窗戶。他們惡狠狠盯著我,說,我們沒錢付車費。
說完他們就一溜煙跑了。從前擋看去,其中一人還跑摔了一跤。我立即放下扳手打開車門蹦出去,朝他們吼,都給老子站住!
起初我以為他們坐牢坐呆掉了,好像一點都不懂怎么劫道了。我剛暗自得意呢,誰知他們折返跑了回來。我瞬間就反應過來可能惹火了他們,于是我掉頭就跑。真他媽倒霉,我沒跑出去幾步遠就滑了一跤,被他們摁在地上挨了一頓老拳。
地上可真是涼。等我從地上爬起來他們早就沒了蹤影。我還算慶幸,看來他們還是沒改造徹底啊。
報警?我是想報警的,但一想我也沒什么損失,一點皮肉之苦算不了啥。手機也在,我那手機不值錢。后來我對著倒車鏡看了看臉,青了一大塊。我的火氣就上來了。
于是,我就往我老婆住的地方開。
A
丁小兵在江心鄉(xiāng)政府下車后,并沒有急著往前走,而是點了支煙。
他看著潘司機出租車尾燈漸漸消失在視線里之后,才往西拐上了圩埂。他摸了摸褲襻上掛著的鑰匙,鑰匙發(fā)出輕微的撞擊聲。李楠給他的那把鑰匙也在,它夾在幾把形狀各異的鑰匙之間一點也不特別,不同的是,每隔一周丁小兵都會拿酒精棉擦拭一番。那是把新鑰匙,他從未用它開過門,它的凹槽和邊緣還沒有被磨平,尖銳的棱角有時也會絆住他褲子的后兜,讓他起身時不太方便。
江風吹在丁小兵的臉上,似乎不再那么凜冽,像是李楠在他耳邊呼出的氣息,溫暖、潮濕,讓他有酥癢的感覺。
丁小兵想起曾和李楠偶爾在圩埂上散步的情境。有次是在雨天,是一個接近汛期的下雨天。雨下過又停,他倆站在圩埂上,近處是微漲起來的江水,遠處是村莊和大橋,更遠處是雨山。云霧在山間升起,暮色在緩緩下降。他和李楠像圩埂上的兩棵小樹,葉子上掛滿雨水,枝椏纏繞在一起,掛滿了跳躍而又寧靜的蟬鳴。
想到這兒,他加快了步伐。
李楠的房子是租的,她習慣于一次性繳清半年的房租。房子不大,一樓帶個院子,院子的圍欄種滿了白薔薇,每到花季,白薔薇開滿了圍欄,遠遠看去猶如一個小花園。丁小兵打開防盜門,屋內(nèi)漆黑一片。他打開燈,門口的冰箱發(fā)出壓縮機剛啟動時的“嗡嗡”聲。
李楠不在。
他走進臥室,被子是鋪好的。李楠的被窩總是暖暖的,她怕冷,電熱毯一開就是整夜??涩F(xiàn)在被窩是涼的,他掀開被角坐在床沿,看著空著的那一片床單。坐了一會,他打開電熱毯,斜靠在床上,腦海里浮現(xiàn)出自己每天上班都會遇見的那個姑娘。
那個姑娘是個陌生人。丁小兵每天早上都會在同一時間看見她,她也在等公交車。上車后,這個穿著牛仔褲的姑娘大約離他有三米遠,抓著公交車扶手。她的眼睛看著車窗邊掛著的救生錘,救生錘一動不動,她的一只膝蓋微微前弓。丁小兵覺得昨天好像在公園見過她,不過他記不清是哪天了,只是覺得明天肯定還能見到,于是努力想記住她的面容。他覺得他們像夫妻,在同一個站臺上車,又在同一個站臺下車。不同的是,下車后他往東,她向西。
她下車后丁小兵有點傷感,忍不住扭頭看了看她,她消失在一家眼鏡店的拐彎處。太陽明晃晃的,他沒能忍住淚,仿佛李楠再也不要他了。他轉(zhuǎn)過身,沿著湖西路向東??斓缴习鄷r間了,他還得努力工作糊口。
他不知道是不是還有個人等著他下班回家,他們要一起做飯吃飯一起睡覺,一起登上明天早晨的公交車。
丁小兵想著想著就瞌睡了。他像是一株被凍僵的植物,做著春天溫暖的夢。后來他聽見了自己的鼾聲,也聽到李楠舒出了一口氣。
他躺下來,蓋上被子,仿佛蓋上了整個夜晚,也蓋上了一場夢和亂七八糟的人間。
B
下了圩埂,我的車速并不快。潘司機說,大冬天的路面有結(jié)冰,況且夜里視線也不好,我不敢開快。我看了下表,十點還不到。
開了有二十分鐘吧,我才找到我老婆住的地方。別看江心洲只是個島,大得很,近年政府加大投入,把它建成了江心歡樂世界,供市民和周邊地區(qū)休閑娛樂。我老婆就在歡樂世界上班。因為她離家遠,我也要開夜班車,所以遇到刮風下雨天氣,她就不怎么回來了。的確,就是回來我也不放心,我一開車就是整夜,她還是一個人在家獨守空房。
換誰都不放心,是吧?不好意思,我又扯遠了,話多真是個毛病。
現(xiàn)在的房子蓋的幾乎一模一樣,遠看都跟撲克牌似的,有種刮陣大風就能吹倒的感覺。我平時極少到江心洲來,一是市區(qū)的人基本不往大橋那個方向跑,就算到了節(jié)假日人家也是自駕游。二來現(xiàn)在出租車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你看,滿城都是“小黃車”,不都提倡環(huán)保出行了嘛。我只記得我老婆住的樓靠著馬路,路邊有個什么銀行,具體記不清了,我就憑印象找到了那條馬路,我停車一看就傻眼了,路邊全是銀行的自動柜員機,從工行建行中行到民生銀行興業(yè)銀行全了。我還以為我跑華爾街去了呢。
當時路燈也沒亮,我把車開進去,停在小路邊。憑印象我摸到了我老婆住的地方,大門鑰匙我倒是一直帶著的??晌议_了半天也沒打開,起初我懷疑是不是開錯了門,這年頭半夜開錯門問題很嚴重的。我掏出打火機,看了看大門上的春聯(lián),顏色是敗了,但春聯(lián)是我貼的,所以字我還大概記得,什么金雞報曉之類的。我看了看,也沒開錯門啊。
我有點懷疑自己了,因為別人家貼同樣的春聯(lián)也是有可能的。我退出了樓棟,在幾棟樓之間繞了一圈,最后我確定沒錯,就應該是剛才那個門。我想有可能是我老婆反鎖了大門而已。
我沒再去拿鑰匙開門,而是走到窗戶跟前,不仔細聽房間里沒有任何聲音,但湊近了聽能聽見屋內(nèi)有細碎的聲響,就像是一個人長吸了一口氣后,又不敢一下子吐出來那樣的聲響。我輕輕敲了兩下窗戶,又喊了聲她的名字。
大門是我老婆開的,果然是反鎖上了。這習慣不錯。
她問我怎么這么晚跑來了,我說送客人到江心洲。當然,我沒說人家不僅沒付錢還把我打了一頓的經(jīng)過。我看她的樣子也是迷迷糊糊的,估計也沒看清我臉上青了一塊。我不想讓她擔心。
洗了個熱水臉,又抽了支煙,我就打算睡覺了。剛脫掉羽絨服,我手機就響了,深更半夜手機突然響起顯得特別沒勁,來電沒有顯示姓名,但我很熟悉這個號碼,就是那個時常去江心洲的那位。
我本來不想接這趟活的,因為我心情不好。但他在電話里挺急切,說是單位突發(fā)事故必須緊急趕回去處理。他既然這樣說了,我想了想也就答應了。這很正常。
我跟老婆打了個招呼,就走了。
雪下的真大,但沒什么風,要不然會更冷。空氣很好,我也忘了晚上的不快,當時我還挺高興。因為下雪啊,很久沒因為下了一場雪而讓我高興了,這種感覺我小時候經(jīng)常有,那時我還在農(nóng)村,一到冬天到處都是白茫茫一片,其實我既興奮又恐懼這滿眼的白。
大約半小時后,我把車開到了江心鄉(xiāng)政府對面的馬路上。老遠我就看見他在路邊站著,像個雕像似的。我按了幾下喇叭,他跑過來,撣了撣肩上的積雪,然后拉開車門坐了進來。他邊擦著眼鏡邊對我說,開到雨山腳下。
我覺得哪里不對勁,本來想說你不是單位突發(fā)事故嗎,但想想還是沒說出口。人人都有隱私,對吧!我就一拉活的,人家叫我去哪我就去哪。
上車后,他一直在玩微信。我瞟過幾眼,他好像是在微信聊天,偶爾也看著窗外發(fā)呆。路況實在不好,幸虧還沒結(jié)冰否則大橋封閉就是想回來也回不來了,都快十二點了,我才把他送到雨山腳下。
下車后他朝我擺擺手,消失在上雨山的登山道前。而我看著他的背影,卻不曉得自己該往哪個方向去了,只覺得四周的黑暗全都重重壓向我的車頂。
A
丁小兵其實并沒有完全睡著。被窩越睡越冷,很潮濕的那種冷。等到凌晨四點多,他索性坐了起來。他沒有拉開窗簾,只是盯著它,看著它的顏色逐漸變淡變亮。
天剛亮丁小兵便準備出門去菜場。門前的小廣場上有層薄薄的雪,踩上去很松軟,沒有結(jié)冰后的尖銳感。一個老頭穿著練功服,正在小籃球場上練太極拳,動靜開合,剛?cè)岵⑦M,整個籃球場仿佛多了一股威嚴的氣勢,那一招一式讓人感覺潛藏著無限的力量,他的一只腳在雪地上劃出一道弧線,然后并攏,緩緩吐出一口氣。
丁小兵看著那個老頭,也緩緩吐出一口氣。
去菜場前他會在小區(qū)門口的早點攤吃碗面。這個習慣是李楠培養(yǎng)出來的,以往丁小兵很少吃早飯,李楠要求他必須每天都要認真吃早飯,否則就不理他了。
這條小街全是早點攤,面條餛飩包子各有好幾家,但丁小兵最偏愛的還是這家“老潼關(guān)”面館。李楠曾領(lǐng)著他吃過好幾次,基本都是傍晚來,那晚來時下著小雨,李楠指著滿墻的照片說,我們隔段時間就來一次吧,我們要吃遍這家店里所有樣式的面和米皮。丁小兵笑著指指一種面條的照片說,好啊,我就從油潑扯面開始吧。李楠說,我靠,那我從陜西大米皮開始呢。
丁小兵把眼一瞪,說,你靠啥靠?
李楠吐吐舌頭,說,我這可不是罵人的話,我靠你行了吧?
丁小兵說,我來瓶啤酒吧,最便宜的就行。
等到面條端上來,丁小兵才發(fā)現(xiàn)啤酒被李楠悄悄換成店里最貴的了,雖然他對啤酒的好壞無所謂,但心里還是動了一下。
這家面館不大,很安靜,丁小兵一直分辨不出誰才是老板。一個老人,一個中年男人,還有兩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和一個小女孩,很安靜地做面,很安靜地切菜,連掛在墻上的電視機都沒有音量,只看見電視劇里男男女女的嘴巴一張一翕,正費力交流著什么。
今天早晨,丁小兵像往常一樣走進了這家面館。
面館里熱氣蒸騰。小女孩正在梳頭,看見有人進來,她便跑進了廚房。其中一個中年女人走出來,問他吃什么面。他看看墻上,說,蘸水面吧。女人說,今天一個人?你家她呢?
丁小兵說,出差了,還沒回來。
女人說,哦,你先坐。馬上就好。
吃完面,丁小兵身上暖和了。走出面館時他回了下頭,想到這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來這家面館了,于是掏出手機拍了張面館的外景,鄭重地發(fā)給了李楠。
在菜場簡單買了幾個菜,丁小兵就往回走。
他把平菇、豆腐和黃芽白沖洗干凈,然后開始鹵牛肉。李楠最喜歡吃他做的牛肉,說是比外邊賣的熟牛肉好吃百倍,一直問他是怎么做的。丁小兵也不知道是怎么做的,憑著想象加些調(diào)味料,慢燉兩個多小時結(jié)束。
牛肉大火燒開撇去浮沫改文火后,丁小兵先在房間里轉(zhuǎn)了轉(zhuǎn),該搬走的東西都已提前搬走了,只剩下一張床、一臺冰箱和一些生活必需品。而這些東西他也不打算帶走或變賣,全都留給房東,或下一個租客吧。他和房東約好了,晚上六點交鑰匙。
這房子是李楠租的,丁小兵后來緊跟著續(xù)租了半年,他實在舍不得這房間里的氣息,哪怕是死亡的氣息。
牛肉鹵好已近中午,他把牛肉撈出來切了一小半,做了個火鍋。切牛肉時他有種幻覺,總感覺李楠跟以前一樣會從背后抱住他。他認為這個房子也正因此有了意義。
丁小兵給自己倒杯白酒,抿了一口,非常辣。平日他從不喝酒,這口白酒下肚后先是有點辣,但隨后升騰起的暖意讓他忍不住又喝了一口,短暫的辣換來了更持久的暖意。
整個下午,丁小兵就在窗前坐著,一瓶白酒下去了近三分之一。他有點犯困,想睡卻又不想脫衣服費事。門口隱隱傳來掏鑰匙開門的動靜,他趴在貓眼上向外看,卻沒有人。
門前的小廣場上傳來打籃球的聲響。每次丁小兵到李楠這里來,都會看到有個人在獨自打籃球,他的動作相當花哨,一個滑步,再一個轉(zhuǎn)身,好像他邊上有很多人在防守他,接著一個假動作,然后一個三步籃。球沒中。
丁小兵就這樣看著他反復練習。也回想起自己上學時的歲月,那時候很年輕,覺得有的是時間去做很多假動作,但輪到高考時,那個球卻依然沒中。但現(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那個沒中的球也是有意義的,甚至非常有意義,就像沒人看見雜草也會生長一樣。
他看見那個打籃球的人頭頂上有了一圈淡淡的熱氣,那人停止假動作,把球往籃筐隨意投了過去。球,中了。
丁小兵看了看時間,快到六點了,房東估計快要到了。
房東遲到了半小時,丁小兵其實更愿意他遲到一夜。他把房東讓進門,一股寒氣隨之魚貫而入,房東倒是有點不太舍得他退租,他說能找到這么愛惜他房子的租客實在難得,說他跟上一個房客一樣愛干凈。
房東簡單看了下屋內(nèi)的設(shè)施,又核對了水電氣費用。丁小兵笑了笑,把鑰匙遞給他。
丁小兵和房東走出房子,關(guān)上了大門。丁小兵扭頭看了看大門上的對聯(lián),對房東說,再過半個月就該換了。
走出小區(qū),房東跟他握了握手,然后消失在黑暗之中。丁小兵緊了緊身上的衣服,隨后撥通了出租車潘司機的電話。
B
有些事情只能在年輕時候發(fā)生。比如男男女女之間的事,我始終是兩眼一抹黑。潘司機說,直到今天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個自私要命的家伙,要不是我老婆死了,我都不會察覺到自己是多么自私。
她是今年元旦剛過,單位體檢時查出的肺癌,一查出就是晚期。我很奇怪她不抽煙不喝酒怎么會得上肺癌,總不會是霧霾引發(fā)的吧?應該不會的。頭兩個月我也沒怎么開車,基本就是領(lǐng)著她四處求醫(yī),后來她也不去醫(yī)院了,也就吃點我托朋友從印度搞來的抗癌藥。病情稍微穩(wěn)定點后,她讓我繼續(xù)開出租車,她也硬撐著回單位上班了。
但我發(fā)覺有哪里不對勁,只是沒時間去想明白。不好意思,我又扯到私事了,話多的毛病是要改改。
因為看病,加上兒子剛上大學,我又不得已辭去了夜班出租車的活,家里開支立即顯得窘迫。那個車老板心太黑,我說我老婆生病需要照顧,他卻說不開也行,每天交一百塊份子錢給他,說我違約在先。氣得我差點跟他打架。后來的哥的姐為我捐了點款,才勉強撐過難關(guān)。這社會還是好人多。
也怪我粗心,我見老婆狀態(tài)有所好轉(zhuǎn),還以為藥物起了作用。我還是像往常那樣開夜班車,她的心情似乎也有了很大的改觀,很樂觀的樣子,也不讓我照顧,只說我倆都多掙點錢給孩子讀書。
我想也是,無論多大的困難都要堅持下去。嗯,日子就是一天天堅持下去的。到了五月中旬,就是十二號,我老婆就走了,走的很突然也特別安靜,就是一覺睡過沒再醒來的模樣。我沒有哭,就這樣看著她。我什么都沒想,只想起父親去世的那晚,我老娘整夜摩挲著從他嘴里取下的假牙時的情景。
算了,傷心的事情就不說了。
對了,今晚我是快七點接到他的電話的。接電話時我正在雨山附近的一家拉面館吃面條,天真冷,面條吃完我剛暖和了點,電話就那時響的。
那個號碼我太熟悉了,他讓我到江心洲去接他。于是我就往江心洲方向開,一小時不到我就看見了他。
上車時因為車窗緊閉,我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酒味。我問他去哪,他說先回去市區(qū)。然后他又主動說,以后我不會再到江心洲來了。
他這話像是對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我看了看倒車鏡上掛著的那枚魚鉤,它正輕微晃動,像是一陣酒氣剛剛拂過它。
車快駛進匝道時,他突然對我說,潘師傅,去大橋那邊的縣城繞一圈看看,我還從沒去過,繞一圈就回去,回市區(qū)我請你喝酒。
我并沒有多想,其實我對車費不計較,無非多耗點燃氣,再說了他也是熟客,我也不能太小氣。
縣城很小,我?guī)е谶€算繁華的地帶兜了一圈,然后問他還想去哪里。他說,到處都差不多,直接回市區(qū)請你喝酒吧。
我說,開車哪能喝酒啊。
他說,那我們找個地方隨便坐坐。
C
我直接把車開到了雨山五區(qū)附近,那里有家我熟悉的燒烤店。他點了一些烤肉和一份羊排,又要了半斤裝的白酒。
他要給我倒酒,我看他有心事,就說,都少喝點,今晚我就不開車了。陪你聊聊。
他說了聲謝謝,接著就說開了。他問我,潘師傅,你覺得穿梭在城市人群之間,人與人擦肩而過,也有可能邂逅相遇。這是一種觸摸的感覺。你體會過嗎?
我說過我什么都能聊,他一張嘴我就能感覺到他有點文藝范。于是我說,雖然我整天在車里坐著,但有時等紅綠燈時我也喜歡看著路口的人群。
是的。他說,事情并不一定要因為一個理由而發(fā)生,發(fā)生后也并不一定要達到什么目的。你說對不對?
我說,對的,只是現(xiàn)在的人太功利了,都認錢。我搞不懂要那么多錢干什么。風吹雞蛋殼財去人安樂嘛。
他說,除非是死了,否則很少有人不在意金錢。我知道最終我也會死掉,所以一直提醒自己早晨醒來時,一點點忘記她,這樣我在死去的時候可以輕松一點。
我嚇了一跳,覺得有哪里不對勁,于是連忙問,她是誰啊?
他好像沒聽見我的話,他低著頭說,死亡會讓你愛的那個人微笑,而我所做的就是對她報以微笑。我那時還能看得見她,現(xiàn)在她走了之后,這痛苦逐漸變得空洞,也沒有了盡頭。而現(xiàn)在我還活著,且痛苦還無法告人,就像裝在這杯中的白酒,像水,但當我喝下它,劇烈的燒灼感會比死亡還恐怖。
過日子也是件恐怖的事情。他又說了一句,但被她欺負是一種甜蜜的幸福。
我說,這世上從來就沒有過什么好日子,我們擁有的只是一天一天的日子。而且人活著大概就是要妨礙彼此的生活。對吧?
他沒接我話,我感覺自己挺無趣的。另外我感覺他似乎喝多了,就趕著他的話說,沒錯,沒眼睜睜經(jīng)歷過愛人離去而自己卻無能為力的人,談生死簡直就是笑話。
我這樣說是我自以為知道了“她”是誰,沒想到他突然拉住了我的手,又放開,跟我鄭重地碰了下杯。
好長時間我們都沒說話后,我指了指燒烤店對面馬路上的公廁說,瞧見沒?那個公廁,是剛剛翻新的,以前這家燒烤店沒廁所生意不好,而且原先的公廁居然還是收費的。
他問,那現(xiàn)在呢?
我說,現(xiàn)在公廁是免費的,而且豪華裝修。不僅這家燒烤店,這一片小飯店生意都好起來了。我們開出租的也有了方便的地方。
他說,這還能拉動經(jīng)濟???你這么一說,我還真要去方便方便。你吃,我去去就來。
我喝了口酒,說,你去,我叫老板把烤肉再加熱一下,涼得太快了。
老板把烤肉拿走后,我就看著他進了公廁。這時候我聽見了雷聲,這在冬季很少見,接著又下起了小雪。我有種錯覺,感覺春天來了。當然,我不知道冬雷有什么說法,也許就是自然現(xiàn)象而已。
他很快就出來了,還洗了手。但是當他剛橫穿馬路時,我看見一束車大燈突然照亮了馬路,不知怎么的,也許是職業(yè)敏感,我呼啦一下就站起來沖到了馬路邊。
時間在那一瞬間似乎停止了,我看見路邊的一個行人和光禿禿的梧桐樹都張大了嘴巴。我看見他們的表情竟然是安然無恙的一致,四周是一片死寂,他像一只斷線的風箏在夜空中飛舞,那些雪花在他四周想努力托住他。我就看見了這些,最后我都沒看清他落向了何處。
我伸手抓了抓,冰冷的空氣抓起來像被子的緞面。
接下來你們都知道了。是我報的警。你們出警速度也很快。
現(xiàn)在你們也都知道了,我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出租車司機,而他,現(xiàn)在我知道他叫丁小兵,那個叫丁小兵的,也僅僅是我的一個乘客而已。我知道的都說完了。我可以走了吧?
明天再來一趟,有些情況還需再核實一下。
明天?有事打我電話吧,況且咱倆也是鄰居,招呼一聲也行。潘司機想了想,又說,那行吧警察鄰居同志,我明天親自來一趟,反正明天又是一個明天。實在搞不懂,這事跟我沒有關(guān)系啊。不錯,我是一直想問他那個女人叫什么名字來著,但我鼓足了勇氣也沒敢開口。我想等他從廁所回來后一定要問個明白,可惜問不到了。寒風帶走了他,而他也永遠帶走了這個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