兮酒酒
他挨過她一巴掌,也受過她半餅之恩,永世不能忘記。
作者有話說:
最近寫稿的環(huán)境艱苦了許多,因為我家狗子跟個大爺似的,吃飯要捶腿,睡覺要摸背。
偶爾戲精上身,它還要四十五度角在窗臺看天,一個有良心的“鏟屎官”能忍心不帶它下去玩嗎?一玩又是好半天。不讓它進(jìn)書房吧,它就蹲在門口裝可憐。讓它進(jìn)門吧,它就禿子打傘——無法無天。
雖然痛心疾首,但一看到可愛的汪臉,我就忍不住妥協(xié)。都是命,最可怕的是,它最近愛上了尖叫雞。
因此,以下文字,是在尖叫雞跌宕起伏的叫聲曲中誕生的,曲作者是汪大爺。
這是繆小麻的第……九十九次相親了,至于前九十八次為什么失敗,不是因為她長得丑,也不是因為她舉止粗鄙,而是每當(dāng)對方問“繆姑娘平日里愛繡花,還是作詩詞”的時候,她都眉頭緊蹙,很奇怪地反問:“你聽過‘殺人如麻這個詞嗎?”
對方不解,繆小麻攤開雙手:“繡花?我這雙手可是用來捧刀的?!?/p>
躲在遠(yuǎn)處暗中觀察的媒婆聞言摔下凳子,只見繆小麻對面的男子已經(jīng)連滾帶爬地逃出酒樓,只剩繆小麻一臉不屑地嘁了一聲。
繆小麻轉(zhuǎn)頭看到一臉慘白的媒婆,反過來安慰她:“沒事,不就九十幾次嗎,還沒我殺的人多呢?!?/p>
媒婆絞著帕子捂住犯疼的心口,也不知道她是太過坦率,還是腦子缺根筋,要不是她師父繆遠(yuǎn)河誠心托付,再加上紅包賄賂,媒婆是打死也不敢讓她壞了自己的招牌。因此,這次相親之前媒婆再三叮囑說這是最后一次,要是還不成功,那就是月老的線還沒牽出去,她也無力回天。
繆遠(yuǎn)河一想起這件事,就露出悲痛的神色,看著繆小麻吊兒郎當(dāng)出門的樣子忍不住追上去再三叮囑:“要是別人沒問起,千萬別主動交代自己是做什么的,你無父無母,師父年紀(jì)又大了,就盼著你……”
“哎呀,師父?!笨娦÷閾笓付?,“我要是不說不就是騙婚嗎?再說,劊子手又怎么了?師父早年不是還教育我干一行愛一行嗎?”
繆遠(yuǎn)河捶了捶胸口,仿佛已經(jīng)看見對方落荒而逃的樣子,他偷偷地抹了抹眼睛:“師父回去磨刀了,你……你去吧?!?/p>
繆小麻目送繆遠(yuǎn)河走遠(yuǎn)了才長嘆出一口氣,她心里也有些苦惱,只不過與繆遠(yuǎn)河的不一樣罷了。她隨手摘了路邊一根狗尾巴草咬在嘴里,然后用手在媒婆特意給她打扮過的臉上胡亂抹了兩把,湊到湖面看了一眼,覺得這程度還行,不至于太凌亂刻意,也瞧不出多誠心實意。
然而,剛到茶樓門口,就見二樓窗口坐著一個白衣男子,從側(cè)臉來看,就已經(jīng)是繆小麻見過的最好看的了,她這樣想著,有點期待那人把臉轉(zhuǎn)過來。然而,那人真的把臉轉(zhuǎn)過來了,她反而嚇了一跳。真是驚天地泣鬼神的英俊哪,可是,這張帥氣的臉上卻如六月天里下冰雹般寒冷??娦÷楸疽詾樽约旱牟钍挂呀?jīng)夠煞氣了,沒想到這人比她還陰森,白瞎了這副好模樣。
那人被繆小麻盯得皺了眉,眼神似刀片般落下來??娦÷榭s了縮脖子趕緊逃命似的跑進(jìn)茶樓,然而,被人引到二樓又傻眼了,那人桌前也放著一根狗尾巴草,不就是自己今天的相親對象嗎?
“你就是剛才一直心懷不軌地盯著我瞧的土包子?”
“你就是媒婆口中樂觀、活潑、體貼、溫柔的生意人?”
兩人同時出聲,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繆小麻毫不在意對方的諷刺,看著對方少見的淺褐色眸子,清了清嗓子問道:“你聽過‘殺人如麻這個詞嗎?”
“我想,讀過幾本書的,都聽過吧?!?/p>
無視男子的冷艷高貴,繆小麻不屑地伸出雙手:“你看我這雙手,像是做什么的?”
那男子懶懶地投過目光:“沾血的營生?!?/p>
繆小麻一愣,他是算命的不成?這都猜得出來,猜出來了還不怕?然而,對方不僅不怕,還十分坦然地介紹自己:“我跟你倒是一路人。”他說著往窗外指了指這條巷子的盡頭,“瞧見了嗎,那家棺材鋪,就是我開的?!?h3>【2】鬼差配無常,判官嫁閻王
再來鎮(zhèn)上有一座再來樓,再來樓的窗邊坐著繆小麻和余十三,此刻余十三正指著巷子盡頭一家叫作“無來生”的棺材鋪給繆小麻看。
“我記得以前叫‘吳來生啊,怎么改名字了?”
“那是原先的老板取的名字,現(xiàn)在在下把店鋪盤下來了,懶得換,改一個字就很妙?!?/p>
這人不是一般的自戀,繆小麻有點嫌棄他。
然而,那人說出來的下一句話就讓繆小麻嘴里被桂花茶泡開的桂花餅一下子全噴在了他的臉上。他臉頰抽搐:“以后能不能……不要把茶和餅混在一起吃?”
“你……你剛剛說什么?”
“能不能不要把茶……”
“不是這句,上一句。”
“我說,咱倆還挺配,殺人后事一條龍服務(wù),想必能包家屬滿意。”
繆小麻感覺自己內(nèi)心波動了、起伏了,那一瞬間她突然盤算起了成親那天哪只腳先進(jìn)門,叫他十三還是相公比較好聽,以后孩子在哪上學(xué)堂的事情……
這是繆小麻長這么大,聽過的唯一一句情話,盡管它帶點血腥。隨后,她清醒過來,態(tài)度倒不如先前那么抗拒了:“這么直接……不大好吧?!笨娦÷槌吨恍〈轭^發(fā)在指尖揉來揉去,嬌羞地問:“你看上我哪一點呀?”
余十三聞言仔細(xì)打量起眼前的姑娘,圓溜溜的杏眼,眉頭濃轉(zhuǎn)淡,巧鼻薄唇,在這窮鄉(xiāng)僻壤之地可以算得上是一等一的美人了,之所以沒得下家,大概是捧刀的緣故。世俗的眼光下,誰會真心不介意做這行當(dāng)?shù)呐幽亍?/p>
也好,雖不知她為何會做這一行,但上天給他這個機會,冥冥中注定他要來找她。
繆小麻被余十三的眼光看得不自在,心里卻想,那人該不會真對自己動了心吧?
“媒婆說你去年及笄,對嗎?”余十三忽然問,如果記得沒錯,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十五六歲了。
繆小麻點點頭,“今年十六?!?
“二八年時不憂度,房邊得寵誰相妬?!庇嗍畹?。
繆小麻的眼睛亮起來:“你還會作詩呀?!?/p>
“這是南朝《雜曲》里的。”
“……”繆小麻為了不顯得自己沒文化,立即轉(zhuǎn)移話題,“你是不是真的看上我了?”
雖然直接,余十三倒不驚訝:“俗話說,鬼差配無常,判官嫁閻王?!?/p>
“這也是《雜曲》里的?”
“不是,這是我隨口編的?!?/p>
“……”繆小麻有點恨師父為什么不讓她多讀點書了,全然忘了當(dāng)年繆遠(yuǎn)河差點跪下來求她看教書先生一眼的情景。
一直在暗處忐忑觀望的媒婆見到這番情景,也是驚得一頭栽倒,江湖畫本都編不出這么精彩且發(fā)展快速的劇情。
直到余十三主動提出要送繆小麻回家,媒婆還在震驚中一片茫然。
繆小麻和余十三的第一次約會,繆小麻邀請他去看砍頭,他表示,這真是一場清新脫俗的戀愛。
午時未到,余十三已經(jīng)早早地?fù)屨剂诵行膛_的第一排貴賓席。他一身無暇白衣,腰間香囊環(huán)佩交相輝映,熏了一夜的沉香混著刑場的血腥味散發(fā)出難以形容的味道,使得第二排觀眾自動和他保持一段距離。臺上的繆小麻捧著大刀,時不時羞澀地瞥向他,他秉持著高貴冷艷的作風(fēng),向她微微頷首。圍觀的人想:真是深情款款的棺材鋪老板,柔情害羞的劊子手啊。
隨著儀式結(jié)束,斬牌落地,繆小麻手起刀落,陽光一晃,鮮血四濺,惡人伏誅,百姓大聲叫好。
余十三離得近,身上的白衣變血衣。他強忍住心口的不適隨著眾人拍手,隨即有棺材鋪的伙計將尸首收斂,拉到亂葬崗葬了。眾人又道“余十三做這賠本生意有情義”,他含蓄地笑:“為環(huán)境著想,為小麻積德,謬贊謬贊?!?/p>
人群漸漸散去,一位英俊的少年郎驅(qū)著一匹青蔥白馬上前,含笑地看著繆小麻:“姑娘當(dāng)真好手藝,在下余一,不知姑娘芳……”
“名”字尚未出口,少年郎忽然轉(zhuǎn)頭看向余十三:“皇……”
“你給我滾回家去!”余十三連忙打斷他。
“你兒……兒子?”繆小麻陷入迷茫中,甚至忘了去問余十三——咦,你的高貴冷艷呢?
余十三還未解釋,少年跳下馬搶著補充介紹:“余家排行老大,故叫余一。”
還不止一個?繆小麻左看右看,越看越覺得他倆長得相像,看來自己的姻緣線果然是打了死結(jié)了,當(dāng)即提刀扭頭就跑。
這天,無來生棺材鋪沒開門。
那自稱余一的少年郎正蹺著二郎腿坐在一口空棺上,抖腿問:“十三叔,這里原來的老板呢?”
“死了?!?/p>
“你殺的?”少年有些震驚,隨即又假裝可惜,“好歹是大內(nèi)的人,可是要償命的?!鄙倌昱c余十三相似的狹長鳳眼里有著逼人的氣息,話似笑話,眼神卻是認(rèn)真的。
“你不來的話,興許還能活得久一點。”余十三別有深意地道。
“哎呀,我只是受母后之托來探望你過得怎么樣。你狠心把我們母子留給一群豺狼虎豹,自己到江南來享清福。這幾年,我們委實過得好苦呀。”
“什么豺狼虎豹,余子歡,我留給你的明明是海晏河清?!庇嗍梢暤?。
少年皇帝的苦情戲被揭穿,他嬉皮笑臉地貼過去:“十三叔,你是不是要成親了?”
想起繆小麻,余十三心中柔軟,不料,余子歡忽然道:“那時我雖然年幼,但如果沒記錯的話,十三叔喜歡的,應(yīng)當(dāng)是……”
是陰家那個孩子。
心頭被猝不及防地一刺,余十三冷了顏色,尚未來得及發(fā)作,棺材鋪的門被人一腳踹開。
來人氣勢洶洶地道:“哪個嫌命長的王八蛋欺負(fù)我家小麻?滾出來!”
繆遠(yuǎn)河提著新磨好的大刀殺進(jìn)無來生棺材鋪的事,天還沒黑整個再來鎮(zhèn)就都知道了。
繆小麻雖然很氣憤,但還是擔(dān)心看起來弱不禁風(fēng)的余十三會被繆遠(yuǎn)河砍死,幸好師父回來時,手里的大刀無缺口,也沒沾血。然而,師父卻一反常態(tài)地平靜,難道是被余十三打了?
“小麻,收拾東西,我們走吧?!?/p>
“去哪?”
“逃命?!?/p>
繆小麻感覺今天接收到了很多難以消化的消息,當(dāng)下意識到嚴(yán)重性,也不多問,立馬熱火朝天地收拾起來。
月上中梢,師徒倆輕輕地推開院門,一個挑著擔(dān)子,一個推著小車,在一片漆黑里面面相覷,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逃命,不是郊游,乖,把盆栽放下?!?/p>
“師父,你背著把菜刀也不行啊,太惹眼了?!?/p>
“這把菜刀是我年輕時的回憶,不能放?!?/p>
“這盆栽是我的生辰禮物,也不能放?!?/p>
眼看誰也不讓誰,算了,都帶著吧。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厝艘获R車,師徒倆連夜趕路。他們也沒想好去哪,先離開再來鎮(zhèn)再做計劃。
然而,眼看就要離開這地界,霧蒙蒙的小道上忽然出現(xiàn)一個人,一襲白衣,披霜而立,眉端發(fā)尾都被沾濕,想來已經(jīng)等了許久??墒?,那人手里又提著一壺酒,似妖似仙。
“繆師父今日來我鋪子,匆匆忙忙就走了,也沒說清緣由。我想著是該上門拜訪,正式提親了。本打算明日再說,仔細(xì)想想,有些事只怕改日無期,還是今日事今日畢比較好。”
在繆遠(yuǎn)河聽來,余十三這句話的意思無非是:我想了想,就知道你倆要跑,有些人該殺的還是馬上殺了好。
余十三笑得很神秘,兩人更加害怕,可他只是說:“來得匆忙,只顧得上拎壺酒當(dāng)薄禮,日后聘禮,師父盡管開口補上?!?/p>
繆遠(yuǎn)河看著他手里那壺酒,干了這么多年劊子手,規(guī)矩都懂,喝口酒上路,見鬼不犯怵。他想著拼一拼或許還有機會,可轉(zhuǎn)念一想,白日里看到另一人佩戴的大內(nèi)令牌,摸不準(zhǔn)對方派了多少人。
“我們都被包圍了,不如坐著等等吧。”
余十三一句話就打消了繆遠(yuǎn)河動手的念頭,可是他稱“我們”,又是什么意思?
說來今晚月色也是出奇好,三人圍坐在空間狹小的馬車?yán)铮舨皇谴髷钞?dāng)前,繆小麻覺得美人在旁,自己又心有所動,一定很愜意。
繆遠(yuǎn)河從身后的擔(dān)子里拿出一把菜刀,小心撫摸,眼神像看情人一樣溫柔而猥瑣:“其實,這把刀是你娘和我的定情信物?!?/p>
繆小麻不信,繆遠(yuǎn)河說:“這上面有你娘的題字。”繆小麻湊過去看,上面寫著:少放點鹽會死?
“曠世奇戀?!笨娦÷樾Φ煤苊銖姡娺h(yuǎn)河繼續(xù)回憶,“你娘什么都好,就是命不好,被你爹強取豪奪!”繆遠(yuǎn)河轉(zhuǎn)頭看著余十三,“其實小麻不是府里的孩子,你們都弄錯了。”
余十三并不驚訝,只是笑:“天還沒那么快亮,小麻,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那一年余十三還是余笙,盛家犯了事,被人舉報貪污,證據(jù)齊全,朝廷很快抓人審問,定罪判刑,短短幾天,這事就這么倉促了了。
可是不久,陰家謀逆逼宮,天下差點就要改朝換代。而盛家的案子也是陰家一手捏造,冤案既成,無轉(zhuǎn)圜余地。盛家向來得民心,民間俠士們自發(fā)起義,要保留盛家血脈,尋陰家余孽報仇。
說到這里,繆小麻忍不住問:“我是不是盛家的孩子?朝廷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冤枉了我,要赦免我?”江湖話本里都是這么說的,所以,繆小麻自動代入了盛家血脈這個角色。
“你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
聞言,繆小麻看一眼繆遠(yuǎn)河,繆遠(yuǎn)河道:“受了大刺激,大夫說是嚇得忘了,以后指不定什么時候就想起來了。其實,想不想起來,都無所謂,也不是什么好的記憶?!?/p>
余十三說不出是慶幸還是可惜,她的回憶里,當(dāng)真是沒有一點好的嗎?
“你是陰家的孩子。”余十三嘆了一口氣,繆小麻一口酒冷不丁滑下肚,原來自己是個余孽?
“那你是……”她抖著手指指余十三。
余十三微笑:“我是現(xiàn)任皇帝小犢子的叔叔,稱病禪位的瑾帝,勉強是個游手好閑的太上皇吧?!?/p>
縱然繆遠(yuǎn)河料到朝廷派人來抓他們,也沒料到會派太上皇來,現(xiàn)在這世道太上皇已經(jīng)這么難生存了?
“那小犢子皇帝,就是今天你見到的那個余一?!?/p>
繆小麻一口氣背過去。
繆遠(yuǎn)河不解,余十三好脾氣地解釋:“就是今天你差點在我鋪子里砍死的那個少年。”繆遠(yuǎn)河接著背過去裝死。
余十三覺得好笑,看著繆小麻因為喝了酒而泛出紅暈的臉頰,忍不住伸手捏了捏,越捏越上癮。繆小麻裝暈,只好任其搓扁揉圓。不過一會兒,他收了手,繆小麻好奇地瞇開一條縫,一眼望進(jìn)余十三的眼眸里,不高貴不冷艷,也不浮夸不俗氣,反而有幾分溫柔深情。
“我說要娶你,既是此刻的許諾,也是兌現(xiàn)曾經(jīng)所說的?!庇嗍⑽u晃手中的酒杯,有一滴灑出來落在手指上,借著月光,分外誘人。
“我會帶你們走的,你信我嗎?”
不正經(jīng)的人一旦正經(jīng)起來,說他會震天撼地都會有人信的。
只是,繆小麻不記得了,那時候還是少年皇子的余十三,就是這么相信她的。哪怕她那時只是天天跟著繆遠(yuǎn)河混跡在廚房被人遺忘的孩子,哪怕他找機會就往陰家跑,還被兄長們笑他“堂堂皇子,千金小姐不要,要個野廚娘”,他挨過她一巴掌,也受過她半餅之恩,永世不能忘記。
此刻余十三的深情告白雖然使繆小麻受寵若驚,她的內(nèi)心卻覺得這個男子的喜歡就像雷陣雨那么突然,會不會別有所圖、不牢靠,但是,看看自己身無一物,又覺得自己多心了,可能他是純粹眼瞎。
而聽到這段話的繆遠(yuǎn)河,先是激動,然后是悲痛,原來,當(dāng)年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他們跟前的就是余十三。如果不是眼下這個情形,他早就開始盤算給什么嫁妝不失禮,繆小麻嫁人了住得有多遠(yuǎn),以后孩子要不要幫著帶的問題了。
繆小麻到底是不勝酒力,眼睛瞇著瞇著漸漸發(fā)沉合上了,所以,她沒看到,繆遠(yuǎn)河緩緩地坐了起來,意味深長地看著余十三。
“把刀舉起來,你師父是這么教你的嗎?”有人在耳邊說話,繆小麻睜開眼,只見自己躺在一片迷霧中,身邊擺著一張桌子,上面放著香爐,旁邊還有酒。
“拜天地,敬鬼神?!笨娺h(yuǎn)河的話在腦海里響起,繆小麻迷迷糊糊站起身,捧著刀磕了幾個響頭,祈求天地寬恕,也求鬼神原諒,最后一仰頭將碗里的酒一口吞下,剩最后一口吐在大刀上。
儀式完成,霧氣漸漸散開,露出不遠(yuǎn)處的破敗棚子,有人背對著她被反手綁著跪在那里。
“去吧,別砸了你師父的招牌。”耳邊的聲音又響起來了,帶著笑意和蠱惑,繆小麻慢慢走過去,不料,那人突然回頭梨花帶雨地喊了句“娘子”,繆小麻哐當(dāng)一聲掉了手里的大刀。
“你不砍他,就砍了你師父!”那聲音變得尖厲起來。
繆小麻驚得大叫:“別殺我?guī)煾?,別殺我?guī)煾?!我殺余十三,我殺余十三!?/p>
繆小麻的尖叫聲從馬車內(nèi)傳出,正在前頭騎馬的余十三臉黑得不見五指。旁邊的余子歡得意地笑:“在她心里,十三叔可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終生為父的師父?!?/p>
繆小麻發(fā)現(xiàn)是夢,愣怔半晌,掀開簾子一看,天色已黑,前頭馬背上有兩個身影在說話。
矮個子說:“其實小麻姑娘怎么看都跟我更相配,十三叔年紀(jì)大了,倒像老夫少妻呢?!?/p>
高個子好像心情不大好,呸了一聲:“你是長孫,我是幺子,不過相差了八九歲,去你的老夫少妻。”
“我?guī)煾改??”繆小麻心有余悸,對他們的話沒上心,反而是余子歡的聲音很熟悉,分明是夢里那個逼她殺人的。
余十三還在生悶氣,沒回頭,余子歡笑著回答:“你師父當(dāng)年不過是陰家的伙夫,與朝廷命案無關(guān),我不是濫殺無辜的人,就把他放了?!?/p>
繆小麻聞言看向余十三:“你跟他是一伙的?”
昨晚言猶在耳,今朝天亮他就變臉了,繆小麻心中氣憤,更多的是悲涼,越發(fā)覺得心中的悸動令人難堪。
“皇叔久未回宮,母后早已惦念。至于小麻姑娘的活路……”余十三眼神暗了暗,余子歡繼續(xù)說道,“興許母后見到皇叔高興,就給了?!?/p>
余子歡說得曖昧,繆小麻這時心靈通透,察覺了余十三和太后的某種關(guān)系。
“我才不要你成全,要殺要剮沖我來好了!”繆小麻嘩的一聲重重摔下簾子,躲進(jìn)了馬車?yán)?。外頭是余子歡討人厭的笑聲,余十三依然沒任何動靜,繆小麻忽然不爭氣地流下眼淚。
一行隊伍除了余十三和余子歡,還跟著二十來個便衣護(hù)衛(wèi)。如果還有暗中保護(hù)的,繆遠(yuǎn)河要逃跑簡直難如登天。師父就算再沒骨氣,當(dāng)年也是他拼死把她救出來的,他怎么會丟下她就跑了?回想起剛才的夢,她覺得他們一定是殺人滅口了。
親人被害,自己又兇多吉少,繆小麻越想越傷心。正哭得昏天黑地,馬車忽然停了,她掀開簾子一看,黑暗中一群蒙面人從天而降,刀光劍影劃破靜謐的月色,在這人跡罕至的林子里廝殺起來。
繆小麻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四周依舊一片漆黑,她差點懷疑是自己瞎了。她試著說話,嗓子卻發(fā)不出聲音,四肢也軟綿綿的。她努力觸摸四周,發(fā)現(xiàn)自己所在的空間狹小,長長的,竟然是棺材!職業(yè)敏感讓她的第一反應(yīng)是嚇出一身冷汗。
這時,她聽到外面有人說話。
“唉,好好的商隊,竟然被劫匪搞得死的死、傷的傷,幸好你上報及時,衙門帶兵趕到,不然就出大事了?!闭f話的人是再來鎮(zhèn)上的捕頭,繆小麻再熟悉不過,“就是這余十三,到底是做生意的,還是搞慈善的?這么多尸體,他二話不說就出棺材免費入殮,財大氣粗啊?!?/p>
接著,一個更熟悉的聲音響起:“這些尸首雖然無人認(rèn)領(lǐng),但還是先拉到義莊,給仵作驗尸,查明身份?!闭f這話的,不是繆遠(yuǎn)河,還能是誰?
繆小麻又驚又喜,然而,這時外面忽然沒了聲音,她想呼救也使不上力氣,幸好這棺材能通氣,不然,她真要憋死了。
捕頭走了,余十三看著遠(yuǎn)處一口棺材,片刻后,上了繆小麻之前坐過的馬車。余子歡受了傷,已經(jīng)包扎過,只是眼前矮幾上放著一把華麗的匕首,余十三瞥了一眼便行臣子之禮:“陛下受陰家余孽所困,折損龍體,臣萬死難辭其咎?!?/p>
“十三叔可不是臣子,按理是朕行禮才是,不過,看在朕冒著生命危險配合你演這一出,又順利絞殺余孽,就收了你這個大禮吧?!庇嘧託g總算有了些笑意,“畢竟我也不喜歡總是被母后的人盯著,但活口總要留兩個,免得我的人轉(zhuǎn)述此事時,她不信?!?/p>
“我和小麻此生難忘陛下成全之恩。”余十三臉色誠懇。
余子歡抬頭望天:“我感覺小麻姑娘也不是很喜歡你啊。”
“余生還長,日久就能生情?!?/p>
“想不到皇叔竟然會為了一個女子放棄江山?!庇嘧託g感嘆,“小麻雖已避開眼線,但皇叔……朕該如何向母后交代呢?”
“如果我和小麻只能走一個,我愿意拿下半生的自由換小麻的活路?!?/p>
余子歡嘴角的笑意忽然淡去:“皇叔以為,我希望您回去嗎?”
馬車內(nèi)的氣氛陡然緊張起來,余十三注視他片刻后,笑了:“余家人,一個性子。”
余子歡沉默片刻,沉聲道:“左廷右尉,三省六部,二十四司,皇叔一手建立,權(quán)傾朝野,母后又……哪怕在野,只要一句話,就足以讓侄兒日夜憂慮、提心吊膽了。”
“陛下多慮?!庇嗍f著,抽出桌上的匕首,鋒刃直逼自己的喉嚨。
余子歡伸手?jǐn)r住:“皇叔當(dāng)真了,這命我自然不敢要的,做兒子的,不忍心看母親傷心?!?/p>
“陛下想要什么,自取即可?!彼麑⒌侗鷮?zhǔn)余子歡,叔侄對視,變幻莫測。
“余公子!”繆遠(yuǎn)河突然掀開簾子,后半句話卻生生被堵住,眼前的場景幾乎讓他血液倒流,“小麻……我找不到她了……”
許久沒有下雨的再來鎮(zhèn)迎來久違的大雨,只是,雨越下越大,在天黑時成暴雨之勢。
繆遠(yuǎn)河拿鐵鍬挖著今日剛?cè)胪恋墓撞?,四十幾座新墳,幸好只埋了一半,只是,每具棺材都長得一樣,余十三一具一具地打開,始終沒看到繆小麻。
當(dāng)時他們?yōu)榱吮荛_太后的眼線,特意將尸體都用棺材裝了,繆小麻也混在其中被一起送到義莊,然后由早就等候在那的繆遠(yuǎn)河救走。可是,沒想到余子歡另有謀算,竟然命人將棺材都埋了。
繆遠(yuǎn)河心中雖然擔(dān)憂繆小麻,但看著受了重傷、幾乎發(fā)了瘋找人的余十三,想起白天他掀開馬車,看見他自挖雙眼滿臉血污的樣子,心中震撼,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余十三的傷口很深,雨水混著血水流滿全身,白衣被染紅,不見底色,長發(fā)披散,再不見風(fēng)采。他的力氣透支,力竭后跪倒在淤泥中。手中的鐵鍬掉了,他便用雙手去挖,刨開一堆堆淤泥,等棺材露出兩端時,仔細(xì)用手去摸木板上的花紋。
不是,仍舊不是,他已經(jīng)挖了大半,繆小麻到底在哪里?雖然給她留了通風(fēng)口,可是,若埋進(jìn)土里被堵死的話,她根本無法呼吸。這樣想著,他又有了精神,更拼命地去挖另一口棺材。
繆小麻聽不見外面的聲音,呼吸越來越急促的時候腦子里逐漸空白,一些畫面依稀跳出來。
那還是在陰府的時候,她照常去廚房找繆遠(yuǎn)河要了些吃的,躲到了柴房偷吃,卻發(fā)現(xiàn)柴垛里躺著一個少年郎。
他長得太好看,讓繆小麻忘了及時去救人。她走過去想推醒他,那人卻睡得很沉。她摸了摸他的手,涼得像半個死人。她丟下吃的,想也沒想就給他來了一巴掌,少年憋著一口氣猛然睜眼,用一雙淺褐色的眼睛盯著她。她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那少年看清對方,神色稍緩,虛弱地問:“有吃的嗎……”
繆小麻摸到地上的一塊大餅,剛要遞過去又縮了回來:“還是每人一半吧,我也餓……”
就這樣,兩人在柴房分著啃完了一塊大餅,誰也沒說話。
后來,繆小麻才知道,和自己一起吃餅的人是十三王爺,皇帝最小的兒子。他和幾個皇子來陰府玩鬧時,不小心從梁上摔下來,幾個哥哥就把他忘在了那里。
后來,他經(jīng)常來找繆小麻,不能出宮時,他們便托人交換信件,信封口畫著一朵小花,那是兩人的暗號。小花若是有損壞,便說明有人偷看了信件。
他們最后一次見面,是在陰府出事后她被提審,盡頭處他半隱著坐在垂簾后。
繆小麻一問三不知,繆遠(yuǎn)河沖進(jìn)來說那是他的女兒,主審官又見她的穿著打扮并不像大家閨秀,便不耐煩地讓人都拖下去關(guān)押。這時,那少年郎忽然出聲說了一句:“既然是雜役,就不用和陰家人關(guān)在一起了,亂糟糟的,成何體統(tǒng)?!?/p>
就是那一句話,救了她和繆遠(yuǎn)河。
“阿笙殿下!”她猛然睜開眼,記憶拼湊,雖不完整,卻足夠窺其輪廓。只是,她此刻想起那心上的人,竟然是瀕死之時。
遠(yuǎn)處的一輛馬車?yán)铮嘧託g正跪伏在太后的膝蓋上:“母后,皇叔執(zhí)迷不悟,天底下,還有誰比兒子更能讓您依靠呢?!?/p>
太后那雙一直望著余十三的美目終于收回目光:“一個死人都比我重要。罷了,他如今這般模樣,是不會再回來了?!?/p>
余子歡嘴角噙笑,眼睛里卻又流出淚水來,帝王的心,終究是矛盾而孤獨的。
馬車離開的時候,轟的一聲一道雷電炸開,照亮了半邊夜空,露出棺材里一張蒼白的臉。
“小麻!”棺材蓋被推開,雨水傾瀉而下,繆小麻一個激靈,徹底清醒過來。
很久以后的一個傍晚,繆小麻和余十三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聊天,余十三捧著繆小麻連逃命都不忘帶走的那株盆栽,而繆小麻穿針引線,埋頭苦干地刺繡。
“小麻?”余十三說了些什么,許久沒等到繆小麻的回答,以為她睡著了,伸手摸了摸她的臉,只摸到濕乎乎的一片。
繆小麻回憶起往事,再看他……難免心頭酸澀:“你那樣好看的一雙眼睛,值得嗎?”
“這樣我們就自由了,因為沒人會再需要一個看不見的帝王?!?/p>
那日,他把刀柄遞給余子歡,余子歡說:“用你的眼睛證明你已再無奪位之心,你心愛的姑娘,就算是對你的一個補償?!?/p>
值得的。一直向往的自由有了,心愛的姑娘也有了。
“那日你已經(jīng)看不見了,怎么知道那口棺材里就是我?”
“你還記得嗎?我們的暗號是一朵小花,我刻在了棺材板上,當(dāng)作記號?!笨娦÷闆]回答,余十三有些失落,“還是沒想起來嗎?”
“想起來了!”繆小麻抹一把眼淚,“我娘進(jìn)陰家時就有我了,所以,我從小就跟著師父,才不會餓肚子?!?/p>
“還有呢?”余十三心疼地替她擦眼淚。
“陰尚書的罪名實至名歸,我每次路過他房間就聽到他和尚書夫人噼里啪啦在分贓?!?/p>
余十三哭笑不得:“還有呢?”
繆小麻記得后來她問過余十三:“阿笙,你的哥哥們?yōu)槭裁磿涯阃谶@柴房里,門還反鎖著,幸好我習(xí)慣了爬窗?!?/p>
“因為他們并不希望有我這個弟弟?!庇嗍届o地回答。
可是,當(dāng)皇帝后來問起緣由,余笙只是說:“皇兄們惡作劇罷了,我們時常玩的。”
繆小麻難以想象,在那樣虎狼環(huán)伺的宮廷里,他是怎樣一步步奪得皇位的,而那樣千辛萬苦才得到的東西,他又是如何為了自己而舍下的。
“還有……”繆小麻把自己手里剛完成的刺繡塞到他的手里,“還有,我繡完了,以后我也可以養(yǎng)家糊口了。”
余十三摸著繡面:“胖鵪鶉?”
“是鴛鴦!”
“我們還是去賣大餅吧?!庇嗍嬲\地建議,“我一直記得那塊餅的味道,里面包著糖稀,上面撒著炒過的芝麻,是我吃過的最香最甜的餅。只是,后來我雖然學(xué)會了怎么做,卻一直沒有機會做給你吃。”
繆小麻忽然飛撲進(jìn)余十三的懷里,盆栽落地砰的一聲碎了,她哇哇大哭道:“我早想起來了,我想起,我第一眼就喜歡你了,誰讓你長得那么好看!”